南方之南(4)
他其實是在拆解拼裝一樣東西。一根手掌長的鍍銀圓筒,裝搭好后,前方是中空的管身,後方是略微隆起的葯室,連接的把手上,纏繞著鹿皮。
普通人肯定看不出這是什麼。但阿南的手慢慢地碰了一下自己右手腕上那個鑲嵌各色寶石的臂環,感覺它還紋絲不動地約束在自己腕上,才安心地輕揚起唇角來。
一支可拆解的小火銃。
這個長著特別迷人一雙手的男人,在這種魚龍混雜的小酒肆,把一支小火銃拆了又裝,裝了又拆,這是無聊到什麼程度了——
不,仔細一看的話,他的手雖然很穩定,但偶爾凝滯的動作,讓她看出了遲疑的意味。
這個人,不是在排遣無聊,而是借著拆解火銃,用機械的動作,來驅逐內心的緊張與惶惑。
這個習慣,和她當年真像。
只不過,這把可拆解摺疊的火銃,她偏偏就是這世上為數不多知曉的人,因為,她是參與研製的人之一。
「是拙巧閣的人,又來找我了?」阿南微微一笑,計算了一下角度,然後走到了樓梯邊,從後方幾個雕鏤出來的洞口中,企圖看清裡面那個男人的容顏。
但從斜後方的角度看,只能望到他的半側面。
他的側麵線條清雋凌冽,窗外日光穿欞而來,自他耳後燦爛照耀,使得他半側的面容明暗分明,攝人心魄。
即使還沒看清他的長相,但阿南已經在心裡想,這張臉,可真對得起這雙手。
想想也是啊,混在胭脂衚衕的那群姑娘,全順天府的公子哥兒該見了千兒八百個,可這種凜然超卓的人物,哪是可以尋常見到的。
一滴茶水濺在她的手背上,木樨甜膩的香氣和橙子清冽的氣息混雜在一起,讓她忽然覺得心裡沉了沉。
一時之間,她就不想知道他具體的模樣了。
反正,她的心裡,已經有了最好看的那一個人。
無論她看見什麼樣的人,她總是拿來和心裡的他比一比,然後發現那個最獨特的地方,依然是那個人的,永遠不可轉移。
就算她看遍了世間所有好看的男人,那又怎麼樣,其實都沒有意義。
所以她默然笑了笑,不聲不響就轉過了身體,坐在了樓梯下的一個小角落裡,蜷起雙腿,剝著蓮蓬喝自己的茶。
老闆娘給她端了一碟蠶豆來,一邊瞥著雅間那邊,問:「看到了?怎麼樣?」
阿南趴在桌上,懶洋洋地說:「還可以。」
「只是還可以?」老闆娘嗤的一笑,掐著腰正要說什麼,一轉頭瞥見門口進來一個熟客,忙堆笑迎了上去:「李二哥,你可是好久沒來了,最近在哪兒發財呀?」
「發個屁的財!三月剛在五城兵馬司謀了份火丁(注1)的職位,上月就被調去宮裡救火,結果差點沒斷送在那裡。」李二哥是個中年漢子,罵罵咧咧地取下網巾,給一眾熟人看自己被燒禿了的頭髮,嚷著自己這次真是死裡逃生,非要眾人請他喝酒。
眾人趕緊喊老闆娘上酒,要給李二哥去去晦氣。
李二哥喝酒跟喝水似的,放下碗卻咧嘴笑了,說:「晦氣是真晦氣,不過運氣也不算差到家,你們猜我在宮裡救火,是誰指揮的?當今皇太孫啊!」
「皇太孫」這三個字一出來,酒肆里眾人頓時就來了精神,趕緊追問:「李二你哪來的好運氣?咱們活了幾十年,可連七品以上的大老爺都沒見過!」
也有人矯舌難下:「好傢夥!火海險地,皇太孫也去?」
「去!不但去了,還親自到殿基近旁指揮我們救火。咱這群人都是臨時被調集的,第一次進那種地方,能不怕嗎?不瞞各位,我當時看見這麼大的皇宮,這麼凶的火勢,嚇得腳都軟了!但皇太孫往我們面前一站,我們上百人立馬心就安定了。各方隊伍被他指揮得紋絲不亂,他站在火海前那氣度,那架勢,真叫人心折!」
「那皇太孫長什麼模樣,你趕緊給我們形容下?」
「說到皇太孫,那長相可不得了!只見他身材魁梧,天姿豐偉,站在火海前就似一根定海神針,金光耀眼,閃閃發亮……」
周圍人一聽就不對勁,紛紛斥責:「少胡扯了,說實話!」
李二自己也笑了:「說實話,那個火海之中煙塵滾滾,我眼睛都睜不開了,哪看得清模樣?模模糊糊只見最高的台階上站著一條人影,個子比身邊人都高出一個頭,不動不說話也格外威嚴,那樣子……總之我嘴笨,說不出,就是一看絕非凡人了!」
阿南剝著蠶豆,忍不住笑了出來:「李叔,你看見個位高權重的人就這樣。得虧是皇太孫呢,要是當時皇帝親臨,你是不是看一眼就飛升了?」
李二抓抓頭,和眾人一起大笑出來。
酒肆內有個穿著件破道袍的老秀才捻須說道:「可惜啊,聽說聖孫在這次救火中生病了,大概是被熱氣侵了聖體,不知如今好些了沒有?」
又有人插嘴說:「那必定早就沒事了,當今聖上不是早說皇太孫是『他日太平天子』嗎?這可是要為天下開太平盛世的未來天子,必定是身體康健,萬壽無疆了!」
在笑聲中,那酸秀才又搖頭晃腦道:「難道『好聖孫』是平白無故說的?端的是文武雙全,機敏異常,把天下所有人都比下去了才叫『好聖孫』啊!聖上文韜武略,太子仁厚淳正,又有聖孫天縱英才,我朝盛世已開,萬民福祉不盡矣~」
「劉秀才你說話這一套一套的,怎麼鬍子都白了還沒中舉?」老闆娘忍不住在爐邊發問。
又是一片熱鬧笑語,氣氛熱烈的眾人就開始講起皇太孫出生時,當時還是燕王的聖上夢見太、祖將一個大圭賞賜給他,並說:「傳世之孫,永世其昌」。等聖上醒來后,正值皇太孫呱呱墜地。
三年後聖上登基,而這位皇太孫殿下,也沒有辜負祖父的期待,長成了朝臣們交口稱讚的「好聖孫」。他十三歲受封皇太孫,十四歲代父祖監國,十五歲跟隨聖上北伐,親歷戰陣。去年遷都順天,因為聖上忙於政事,太子肥胖多疾,也是由他牽頭主持遷都事宜,把這舉國大事完成得乾淨漂亮,令所有人都心服口服。
「這可是遷都啊!咱們十幾二十歲的時候,搬個家都茫然失措呢,人家輕輕鬆鬆就遷了個都!這能是普通人嗎?」
談到這位皇太孫,大家都不由自主地愉快起來,老闆娘的酒都多賣了三五升。
唯有被屏風隔開的雅間,依舊一絲聲音也無,裡面的人似乎也沒有出來湊熱鬧的打算。
阿南撐著下巴,看著裡面那雙手。
他已經停止了拆卸火銃,將它裝好后擺在面前,並未離開。
在眾人的笑語和關於皇太孫的那些傳言之中,他靜靜地坐著,沒有出聲也沒有動彈,唯有那極好看的一雙手,擱在桌上,越收越緊。那停勻的骨節都幾乎泛白,呈現出輕微的青色來。
阿南剝了顆豆子丟在口中,心想,看來那位讓天下歸心的皇太孫,也不是人人都喜歡他嘛。
比如說這雙手的主人,比如說,她。
眼看天色漸晚,那個男人也沒有出雅間的意思,阿南便起身去付賬。
老闆娘看見她低側的鬢髮,咦了一聲,說,「阿南,你戴的這個蜻蜓可真好看,就跟真的一樣,哪兒買的?」
「還是阿姐你有眼光,其他人都嫌太素,說要花啊、蝴蝶啊才好看。」阿南輕輕晃一下頭,任由蜻蜓在自己發間展翅欲飛,笑道,「本來是一對,後來送了別人一隻。」
老闆娘恍然大悟:「哦,原來是定情信物!」
阿南只笑了笑,沒再說什麼。
黃昏燦爛的晚霞,映照得整個順天城殷紅明亮。
阿南生活習慣不太好,也不回家做飯,在街邊吃起了烤鵪鶉和糯米圓子,就當晚餐了。
尾隨她至此的朱聿恆,站在石牆后,靜靜等待著。迥異於平靜的外表,他的心思很亂,不知道該如何對付這個阿南。
若有可能,他不想驚動任何人,若能悄悄將這件事解決掉,那將是最好的。
畢竟,他的命運,不屬於他自己。
祖父曾經屬意的太子,並不是他的父親。在勇悍的二皇子和機敏的三皇子對比下,朱聿恆的父親雖穩重端方,但肥胖臃腫又有心疾、足疾,尚武喜功的皇帝著實不喜歡這個大兒子。甚至,他曾當眾對二皇子漢王說,你兄長身體不好,以後天下之事,你要多加努力。
皇位之爭,殘忍過世間所有。只需皇帝一念,父親會失勢,母親會流落,他的弟妹會全部葬送在東宮之中。
所以這二十年,朱聿恆一步步走來,負擔沉重,艱難無比。然而在這超出負荷的壓力之下,因為天生的驕傲,他卻執意努力,做得比所有人期待的,還要更出色、更完美。
他是父母的希望,也是朝廷的期望。東宮一切的安定平衡都著落在他的肩上,經不起半分折損。
所以——朱聿恆佇立在黑茫茫的窮途末路之前,深長地呼吸著,心頭卻比冰雪還要冰涼清明——他不能死。
他的父母需要他,他的弟妹需要他。他一定要活得很好,才能保住東宮這看起來尊貴極致的一切。
就算只剩下一年,他也必將直面這一切,斬殺面前所有障礙。
阿南慢悠悠地吃完晚餐,起身沿著高牆往短松衚衕行去。
即將夜禁了,街上行人寥落。她拐入巷道,兩旁的高高院牆遮擋住了夕陽餘暉,陰暗籠罩在她的身上,竟像是一拐彎就入了夜。
阿南腳步輕快,在走到巷子口的時候,還扯了一朵野花,拈在手中嗅了嗅,心情很好地哼著小調。
朱聿恆目送她進了家門,站在路口樹下靜靜等了一會兒。
四下寂靜無人,她家的閣樓窗口亮起了燈。
朱聿恆伸手入懷,將諸葛嘉今日送的那柄小火銃取出,咔嗒一聲拉開,填好火、葯,裝好火繩,握在右手中。
他的左手攏在袖中,緊緊握著第一次北伐時,祖父賜給他的匕首「龍吟」。
一瞬間,他又覺得有些可笑。
一間平平無奇的屋子,一個街坊四鄰都證實獨居的女子,有什麼必要值得他這樣如臨大敵?
於是他放開了那柄火銃,隱著龍吟,在昏黑下來的夜色中,翻進了她的院牆。
這是六開間的連廈中的第三間,左右牆連接著鄰居,只在各家院子中間用一人高的院牆圍住自家院落。
小院不過兩丈見方,進去就是堂屋。堂屋內除了一張几案兩張圈椅外,空空如也,一片寂靜。
朱聿恆抬頭看向二樓,考慮著是直接闖進她的閨房,還是將她引到樓下來。
還沒等他決定,樓梯口亮起了一點微光。
是阿南提著一盞燈,從樓上下來了。
前堂一覽無餘,朱聿恆下意識地閃身,避到了後堂。被木板隔開的後堂,立著六個高大柜子,依次排列在屋內。
此時他也顧不上思量這奇怪的格局,快步躲到了一個柜子后。
黑暗中,燈光在堂屋停了停,移向後堂而來。
她出現在門口,燈光明亮地流瀉在她周身,但畢竟無法照出各個柜子後面的情形。
朱聿恆靠在柜子上,聽她在門口低聲笑問:「是不是你呀,鄰居家的小貓咪?敢偷偷進入我的地盤,我可不會放過你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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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火丁,相當於古代消防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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