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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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透過窗紗,悄然吹來的春風,彷彿愛人的呵癢,是一種奇妙而難以忍受的刺激。

竹士拋下書本,踱到寬敞幽靜的走廊上,投身在一張低矮寬大的藤椅中,讓輕柔得難以觸摸的春風包裹著,感到無比的恬適和安全。他下意識地做了一個深呼吸,然後將頭靠向椅背,但見繁星曆歷的蒼穹,像一匹綴滿水鑽的藍色緞子,無窮無盡,一直鋪展到不可測度的遠方。隨著這匹緞子的延伸,把一個人的意念慢慢地帶到高渺悠遠的境界。於是,他燃起一支煙,凝視著那一星煢煢的紅色火焰,不知不覺落入思考的深淵裡。

這是一個宜於觀玩天象的晚上,也是一個宜於沉思的晚上。

「竹士!」一陣咖啡的香味,隨著一聲女性的低喚,同時到來。

「好極了!蕙風,我正需要咖啡。」

「咖啡恐怕味兒太濃了,在這時候,得要淡淡的一盞龍井才好。」

竹士微笑著端起蕙風替他斟好的咖啡來,且先不喝,只靜靜地嗅著它那濃郁的香味。

「你怎麼不說話?」蕙風問。

「我在欣賞你。」竹士啜一口咖啡,接著說,「當然也欣賞性存。一個在豪爽之中不失其細膩,一個在細膩之中不失其豪爽,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我在想,結婚除非是像你們或者像恂如、芬妮他們那樣子的,要不然也就沒有多大意思了。噢!」他換了一個話題,「我接到劉恂如的信,他的孩子滿月……」

「是啊!」蕙風打斷他的話,「我也接到芬妮的信,正要跟你研究,你去不去?」

「當然去!」竹士很快地回答,好像在反問,為什麼不去呢?

「我恐怕不能去了。」蕙風的語句中充滿著歉疚,「性存要出差到南部去,小寶在發疹子,你替我們把禮帶去,順便說一聲。」

「好吧。」

「那就這麼辦了。」蕙風站起身來說,「你也早點睡吧,整天開會、搞計劃,也真夠你受的。」停了一下,她又笑道:「想不到你現在的精神這麼好,跟一年半以前,真像是兩個人似的。」

是的,一年半以前,竹士是帶著一身病痛——生理上和心理上的——來到台灣的。

2

一年半以前,一無所有的竹士,由於他那僑居在菲律賓的富有的叔叔的接濟,從香港來到台灣。剛一飛到台灣,便病倒了。倦怠,失眠,全身酸痛,缺乏食慾,然後是發高燒。

他的親密得像同胞手足一樣的朋友陳性存替他請來一位醫師——剛從美國回來一年,頗負時譽的劉恂如。在性存夫婦殷切的目光注視之下,劉恂如細心地診察完了,輕輕地吐出兩個字:「傷寒!」然後又以惶惑的語氣說:「可是最近並沒有聽到有傷寒發現……」

「病人剛從香港到台灣不久。」性存沒有告訴他,病人也是剛從內地到香港不久。

「那就對了。」高大嚴肅的醫師釋然了,「他的病至少已潛伏了三個星期。」然後又回到治療的本身,依然是充滿信心的語氣:「病倒是有把握的,只不過護理非常重要,而且需要隔離,因為傷寒是傳染病。我的建議最好是住院。」

性存不願意這麼辦,他有個不敢說出來的理由:怕醫院照料得不周到。婉轉商量的結果,醫師同意在家治療。好在竹士所住的一間卧室和一間書房,是單獨的一幢房子,原是性存的故世的老太爺生前養靜之所,可以跟性存夫婦所住的正屋隔離開來。同時,劉恂如答應派他醫院裡最好的護士周芬妮來擔任特別看護。

劉恂如告辭以後不到兩小時,一輛旅行車載來了周芬妮。她從隨身所帶的皮箱中取出象徵她職業的莊嚴純潔的白色衣帽,穿戴整齊,立刻開始工作:打開窗戶,放下帘子,整理病床,記錄病歷……默默地、熟練地、強壯而又溫柔地支配著病室和病人。

蕙風在一旁看著,只是插不下手去。她既羨慕又佩服,真不能想象在芬妮嬌小的身軀中竟蘊藏著如許能量。她很快地就喜歡她了。

「歇一會兒吧!周小姐。」當工作告一段落時,蕙風斟了一杯茶,親自捧給芬妮。

「謝謝你。」芬妮用手背抹了一下額上微沁著的汗,接過茶來,「叫我的名字吧,陳太太。」顯然,她也希望很快地跟蕙風成為親熱的朋友。

「好!不過你也不能叫我陳太太,因為那不公平。我叫蕙風,蘭蕙的蕙,風雨的風。」

「那倒好記,跟一個有名的詞家同名。」

「原來你也知道況蕙風?」蕙風有意外的驚喜。

瓜子形的臉上現出微微的笑容。是謙虛的,卻也是傲然的,彷彿在說:這有什麼奇怪?為什麼我不該知道?

帶著笑容喝完了那杯茶,她又忙碌地去照料病人。竹士的失去光彩的眼神,不住地隨著那俏拔的白色的影子轉動。蕙風有點奇怪,怕是他需要什麼,而又礙著陌生的年輕小姐,不好意思開口,便走近床前,俯身問道:

「你有什麼話?告訴我!竹士。」

「我上衣口袋裡有張照片。」

「你要?」

「不是,」竹士在枕上擺動著他的頭,「你拿去看。」停頓了一下,又叮囑:「拿回去看。」

於是,蕙風從竹士上衣口袋中找出一個厚洋紙的信封,憑藉觸覺便可確定那裡面裝著一張照片。一回到自己卧室,她迫不及待地取出那照片來看,直覺上認定那即是他妻子的照片,因為竹士曾從信中描述過他的妻子。但蕙風又覺得照片中人十分面善,彷彿在何處見過似的。竭力搜索記憶,終於啞然失笑,怪不得竹士要她拿回來看,原來是不願意讓芬妮發覺。這哪裡是他妻子的照片?簡直就是芬妮的形象。

晚上,性存回家,問起竹士的情形,也問起護士的情形。蕙風答道:

「樣樣都好,就是一點……」

「什麼?」

「你看!」她把照片遞給她丈夫。

「這誠然是一種巧合,但有什麼不好呢?」性存仔細看了照片以後問。

「這樣一個人在竹士面前,不會加深他的感觸?」

「我的看法跟你不同。」性存搖搖頭,「或許正可以代替那個死了的人,給竹士某一種程度的安慰。」

「哼!」蕙風不屑地回擊,「男人總是這種自私的想法。」

「對了!這一點我倒可以代表全世界所有的男人承認。不過,」他在她額上親了一下,「你得知道,女人原是為安慰男人而存在的。」

「男人呢?」

「男人是為保護女人而存在的。」

「真不要臉!」

彼此都笑了。

3

由於抗生素的效力,竹士的熱度被限制在三十八度以內,而且日漸有下降的趨勢。

他們給竹士的幫助,正如兩性性格上所表現的特徵。恂如和性存只是科學地為竹士分析病情,告訴他應該怎麼做、怎麼想,毫無保留和顧忌,把竹士看作一個最堅強最能合作的病人。蕙風和芬妮則是細心的照料和殷切的安慰,她們讓竹士自己發現,應該怎麼做、怎麼想。

這些清明的理智和似水的真情,匯合成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再度鼓舞起竹士的生之意志。在他那荒蕪枯瘠的心田中,重新茁長出希望的綠苗。

他深深地感激著,深深地感激和享受著這天地中的溫暖。

這是竹士畢生難忘的印象,特別是對芬妮。在他的眼中,芬妮不是一個護士,而是母親、妻子和朋友的綜合體,她似乎具有一種不可思議的智慧,能夠察知竹士的需要——是他已經想到的和正要想到的,而及時做適切的安排。因此使竹士初次了解,在這個世界中,女人對於男人的重要性,遠比他想象中要多得多。

然而,在感情上,竹士究竟缺少一些東西,那是唯有他的妻子才能給他的。雖然芬妮是如此地酷肖他的妻子,這一點也是芬妮所想象不到的,但她終於知道了。

那是竹士剛脫離危險期的時候,為了保存體力,他還被禁止多說話。事實上他也不想說話,因為對於他自己,慘痛的記憶猶新,只願保持沉默;對於別人,他的感激不但非言語所能表達,甚至言語還變成多餘。不過雖然這樣,他卻並不感到寂寞,芬妮常以圓潤清澈的聲音,替他念一些流暢清新的文藝作品,或者放一張旋律明快的輕音樂唱片,使他覺得並不缺乏心靈上的滋潤。

這一天晚上,在幽幽的燈光和幽幽的花香籠罩之下,一位田園詩人的閑適的心聲,將竹士漸漸引入夢鄉。朦朧中還可以意識到芬妮合上書本和關熄床前檯燈的聲音……

然後,不知過了多少時間,他又醒了,聽到芬妮和蕙風低聲談話的聲音。他不敢張眼,也不敢轉動身體,怕打攪了她們。

「說起來也許你不相信。」是蕙風在說,「他的太太跟你長得像極了。」

「你見過他太太?」芬妮問。

「沒有,我只見過照片,那照片還在我手裡,明天你一看就知道。」

「照片是靠不住的,也許某一個角度看來相像,另一個角度就不同了。」

「這話當然也是,不過那天他要我背著你看那張照片,你想那是什麼意思?若不是他覺得很像的話,就不必多此一舉。」

良久,芬妮又問:「他太太呢?」

「死了!」

「死了?」

「嗯。」

忽然,一塊輕軟的紗布覆在他眼上,有人在替他拭去淚痕。

「不要難過!」是芬妮的聲音,「死的已經死了,活著的要勇敢一點。你需要的是時間,時間可以改變一切!」

「芬妮!」他不由得率直地叫她的名字,「你讓我痛痛快快哭一場!」他將頭一側,用左頰壓著芬妮的右手,真的嗚咽起來。

芬妮鼻子一酸,趕快轉過臉去,閉上盈盈欲淚的雙眼。她想不到用什麼話去安慰他,只是用另一隻手去撫摸他的頭髮,就像一個慈母撫慰一個歷盡艱辛重又回到母親懷抱的遊子一般。

4

竹士躺在床上的第三個星期,病情已進入恢復期,他被允許坐起來靠著,並且可以跟探病的人做有限度的談話。

一天下午,蕙風興沖沖地拿著一瓶葡萄酒進來:「竹士,我請你喝酒。劉先生說,酒可以讓你的體溫稍稍下降,鼓舞神經,並且有節減蛋白質分解的效力,對你的病非常有幫助。」

一個病人被准許喝酒是件很有趣的事,竹士雖不善飲,卻也願意試一試。於是,蕙風去取來三個玻璃酒杯,紫紅而澄明的液體發出誘人的顏色和香味,伴著明快的蕙風和嫻雅的芬妮,使竹士覺得那情調比酒的本身更容易醉人。

喝完一杯,竹士又要一杯。那種芳醇的飲料確是有鼓舞神經的功效,竹士枯瘦的臉上,開始浮現愉悅的神色,微笑著說:「我最近方知道,在某些情況之下,一個人生病也是種幸福。」

「我也要感謝你生這場病。」蕙風指著芬妮說,「你這場病讓我結交了一個好朋友。」

「真是,我不曉得應該怎麼樣感激你們。為了你們,我覺得不能不活下去。」

「你看你這話多沒有出息!」蕙風說,「難道不為了我們,你就不活下去?你有你的責任,至少是對……」

蕙風雖住口不說,當然竹士也知道他自己對誰有責任。「不錯。」他解釋著說,「不為你們,我還是要活下去的,不過那只是消極的。」

「這話似乎不然。」沉默了半天的芬妮,開始發表她的意見,「凡是完成一種責任,都是積極的。」

「真的,你快點好起來吧,你還有許多責任要盡。今天有兩位新聞記者來訪問,我告訴他們你正病著,他們同意等你好了再來看你,同時答應暫時不發表消息……」

「如果一發表,」芬妮插進來說,「我怕那些慰問信比你一生收到的信還要多。」

竹士怔怔地聽著,不發一言。蕙風知道他因為芬妮的話,又感動得傷心,趕緊談些別的事,岔了過去,然後告辭回家。

「坐得太久了,睡吧!」

在芬妮扶著竹士睡下去時,她將頭偏向一邊,不去看他。從那晚蕙風跟她談起竹士的遭遇以後,她就一直怕正面去看他,這是一種什麼心理,她無從分析。他當然也發現到這一點,而且非常奇怪地也感染了芬妮的那種微妙的心理——不敢正眼去看她。但是,越是這樣,彼此越想去偷看對方,偶然視線相觸,趕緊各自躲開,他和她都想有一個人能為他們解釋這種心理狀態。可是,終於誰也沒有敢吐露心曲。

也許是由於酒力的驅使,竹士這一覺睡得特別沉熟,一直到午夜還未醒來。芬妮要等候他服藥,不敢去睡,面前雖攤著一本小說,但注意力時時被某些意念所牽引,無法集中在書上。她不時去看那張瘦削清秀的臉,同時也不期而然地想到另一張嚴肅英毅的臉,後者使她敬愛,前者使她憐惜。而憐惜似乎比敬愛更要在感情上多佔一些分量,這一點她並不感到奇怪,因為這憐惜是基於職業上的成就而產生的,那就必然有所偏愛,正如一個文人偏愛他自己的作品是一樣的道理。

但是,在她的意識中雖否認對竹士有任何愛情的成分存在,而同時卻又感到一場隱憂正漸漸逼人而來,必須及早擺脫。

這可以稱得是一個結論,雖然結論的基礎並不穩固。沒有一種力量可以支持她將竹士逐出她的心頭,只是被暫時遮蓋起來、收藏起來。

從那時起,她希望竹士早早康復的心情,比任何人都來得急切。焦躁不安中彷彿還夾雜著一種奇異的興奮,以至於使她的工作不時發生錯誤。偏偏這些錯誤,總是為劉恂如所發現:譬如記錄熱度,三十六點八寫成四十六點八;應該飯前服的葯,放到飯後去服;等等。劉恂如知道了這些錯誤以後,並不說什麼,只用眼色來表示溫和的譴責——對於一個異常優秀的護士來說,這些眼色已足夠使芬妮深深地感覺慚愧。

終於,竹士可以不需要特別看護了。劉恂如親自駕車來接芬妮回去。車中,芬妮保持出奇的沉默。「這算是擺脫了!」她這樣想著,但並不覺得輕鬆、自然,更不會愉快。

「芬妮!」劉恂如平靜地說,「我有一句話,實在不願意說,可是又不得不提醒你。你我之間對於一個病人的關係,已經告一段落了。」

是的,對於病人的關係,已經告一段落,但是,會不會是一個新的關係的開始呢?芬妮憂慮著。

她想不出用什麼話來答覆劉恂如,只是報以一個微笑。那微笑絕非會心的表示,而是苦悶的象徵。

5

若說愛情滋生於無形,則必然發現於分離。

若說芬妮曾替竹士帶來了健康,則她也從竹士心裡帶走了一些東西,雖然,那不能算是報酬,而且也非芬妮所預期的。

帶走了一些什麼?即使是竹士本人,也無從分辨。只是由於缺少那些東西,使竹士的生活失去支柱和重心。曾經被奪去做人的基本權利以及他的心愛的妻子,可是代之而起的是悲憤和復仇的決心,所以心靈上還是有憑藉的。不像芬妮,她的離去,只能使他陷入空虛和混亂。

他變得失去耐心,無法靜下來好好地考慮任何事情。充塞在他的全部思維中的,只有一個要求:能夠再看到芬妮,哪怕是一面也好。

於是,竹士慫恿蕙風出面請芬妮吃飯,誰知蕙風也正有此打算。不過她要請的又不止芬妮,還有劉恂如,藉此作為對治癒竹士的謝意。同時她又建議竹士應該備一點禮物致送他的醫師和護士,這多少有點出乎竹士的意外,但卻是人情上理所當然的事,便一口答應照辦。

當天蕙風就發了請柬,自然也要告訴性存。性存卻不比他妻子把這事看得那樣簡單,沉吟了一會兒,說:

「周芬妮怕不會來。」

「為什麼?」

「據我知道,她是劉恂如的沒有舉行儀式的未婚妻。別人恐怕也知道竹士『存心不良』,何必來惹這個麻煩?」

果如所云,踐約的只有劉恂如一個人。

想象得到的,竹士有無比的失望,自然,也不便形之於顏色,客客氣氣地吃飯談話。劉恂如是近乎剛毅木訥的一流人物,但遇到適當的話題,也能滔滔不絕地發揮他的獨特的見解。好在性存夫婦和竹士都是有教養、常識非常豐富的人,因此都能迎合客人的癖好,談得非常投機,尤其是竹士,對劉恂如有了更多的了解,由敬重而變為愛慕,完全沒有把他作為一個情敵來看待——事實上,他也不太清楚劉恂如跟芬妮的關係。

到客人告辭時,竹士捧出他的禮物,劉恂如謙虛地接受了。

「送周小姐的就請恂如兄帶去吧。」

送芬妮的禮,竹士原想另外找個機會,當面送交。性存這樣一說,他不得不改變初衷,請劉恂如帶去。

劉恂如回到醫院,打開禮物來看:給自己的是一套西服料子,半打領帶,給芬妮的是一套名貴的化妝用具和一匹用五寸高的象牙雕刻的馬,虎脊龍文,神采俊逸,是一件絕好的擺飾。

劉恂如拿著那匹馬愛不忍釋地把玩了半天,忽然問道:「這有什麼意義嗎?」

「不知道。」芬妮不耐煩地回答。其實,她當然知道的,竹士告訴過她,他的生肖屬馬。

這些禮物帶給他們的不是快樂而是煩惱。兩個人各懷心事度過了漫長的一夜。第二天一早,劉恂如跟芬妮商議,準備回請性存夫婦和竹士。

「好,我贊成。」芬妮欣然表示同意,藉以彌補她對劉恂如的歉疚——為了她昨晚上回答「不知道」那句話時所持的態度。

「我想,用我們兩個人的名義?」

芬妮點點頭。

「我們的婚約是不是可以在那時候宣布?」

芬妮不願意這樣做,而且她也有理由支持她的看法,因為跟性存夫婦及竹士可說並無深交。同時他們也不能代表他倆的全部親友,所以在那種場合宣布婚約,並無必要,也不適宜。但芬妮終於還是答應了。

事情就這樣決定下來。但到臨時忽又延期,因為劉恂如奉派出差,需要一個星期之後才能回到台北。

而就在這一個星期中,芬妮接到竹士十封信。前面九封只是片面地示愛,第十封邀請芬妮出來見面,這就不能置之不理了,哪怕拒絕,也得有個回信。經過長時間的考慮以後,她決定踐約,並且決定把快跟劉恂如訂婚的消息,透露給竹士。

6

漫步在陽明山幽靜的小徑上,竹士絮絮不斷地談起他自己的瑣事。芬妮含糊地應著,焦灼地踢動路旁的石塊,無聊地拈弄著手裡的落葉。

竹士也許已察覺到她的反應,也許沒有。不管怎樣,他那愉悅的神態,多情的眼色,充滿著機智高雅的辭令,終於吸引了芬妮的注意力,開始能靜靜地傾聽他的話。但是,這也就使芬妮更感到為難,難以訴說她想說的話。

「這兩個月以來,對於我可以說是生命的再生!」竹士扶著芬妮,並坐在一塊光滑潔凈的巨石上面說,「由悲傷到快樂,由消極到積極,由對人生的絕望到希望的重現,這都是你的成就,你應該感覺驕傲。」他為一種自我激動的情緒所鼓舞,用清晰堅定的語句一口氣說下去:「但是,我並不以為我應該對你感謝,因為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唯有我們倆,才能互相支持,互相安慰,互相幫助著去探索人生的真諦,為世間一切婚姻關係提供一個理想的標本……」

「但是……」

「你現在不必回答我。」竹士搶著說,「我不知道想過多少遍了,世界上再沒有比我們結合這一點,更自然、更合理的了,我相信即使你另有所愛,也不得不重新考慮。即使你已經做了決定,也不得不變更那決定。你想一想再答覆我,不,答允我。我先走,你可以在這裡好好地想一想,這是一個宜於決定終身大事的地方!」他緊緊地攬著芬妮的腰肢,深深地吻著她的發和手,然後突然鬆開,快跑幾步,回身一揚手:「我替你叫一部車子等在路口。」

目送他那飄灑不群的背影消失,芬妮有如夢魘一般。他那一番話的本身,以及說那一番話時所表現出來的氣勢,都足以震懾著芬妮。她彷彿真是受了他的暗示,直覺地認為對已做的決定有重新考慮的必要。她不再想到「擺脫」的問題,即使想到,她也不認為所謂「擺脫」一定是屬於竹士。

現在,她逢到真正的歧路了。

從下午到深夜,從那塊巨石到枕上,她都在選擇一條路走,也就是說在恂如和竹士之間選擇一個。

而這是如此難以選擇。想到劉恂如的一項優點,同時也就想到竹士的一項優點,反過來也是如此。在她那無形的天平上,這一頭加上一個砝碼,那一頭也必然添上同樣的重量,始終顯不出高低。大致說來,對於劉恂如的考慮,偏重於理智方面;對於竹士,則多半是情感。但是,愛當然是一種情感,而沒有愛的結合又被認為是不智的,那麼從情感方面去考慮,亦正等於從理智方面去考慮。她從不相信一個人的愛心可以不偏不倚地分割成兩半,同時交付給兩個人,誰知她所不信的事,終於要由她自己來證實——如果她的一切真可以不偏不倚地分割成兩半的話,那恰正是她最樂於去做的事。無奈這並不能辦到,她必須選擇一個,放棄一個。

再沒有比難以做決定而又不得不做決定的時候更苦惱的了。慢慢地,她對如何去做決定,已經不抱任何希望,一心所企求的只是如何可以避免去做那個決定。

夜已經很深,電燈的光越顯得強烈,照射到那些白漆的傢具、白色的床單上面,無一處不顯出悲慘凄苦的顏色,它們以無所不在的姿態,靜待芬妮去接納它們所準備貢獻的同情。

「這就是人生的色彩!」她在無言的嘆息中,彷彿肯定了人生是無窮無盡的痛苦和犧牲!

於是,她推展想象,希望為她所發現的「真理」找到一個例證。首先,她想到劉恂如和竹士,在他們中間,無疑地,一個得到滿足和快樂,則另一個所得到的必然是絕望和痛苦。那是命定的,不可免的。

因此使她警覺,即使能做決定,她也不能去做那一個決定!因為她不能使一個人滿足,而另一個人絕望。

一想到這一點,她恍然大悟:這才是問題的真正的核心和關鍵。她不是要對自己負責,而是要對兩個摯愛著她的人負責;她不是要將她的愛歸屬到某一個,而是如何分配給他們兩個;她不是非要從那兩條歧路中挑一條走,而是可以另闢蹊徑,自己創造一條路來走。她發現到自己的錯誤是以「我」為中心,才有那些解不開的死結。而愛卻應該是無我的、犧牲的。想到這裡,她突然覺得她已經決定了一件事。於是她便起身分別給恂如和竹士寫了信,準備明天寄出,然後心安理得地睡了,睡熟了。

7

芬妮出走的消息,終於由她自己來證實——這一天下午,竹士和劉恂如都收到了她的信。

警員和新聞記者們都在搜索她。所有名勝地點的旅館,和所知道的她的親友們,都被查詢過,始終都未發現她的蹤跡。

當初接到芬妮的信時,竹士的思想像是被凍結了,只覺得眼前一片漆黑,不知何時被封埋在那不見天日的洞穴中。慢慢地,不盡的悔艾、惶急、慚愧,一齊都來咬嚙著他那瘡痍初復的心,然而這一切都是多餘的了。他狠狠地咬著下唇,直到出血,還不肯饒放自己。

兩個星期過去,沒有一點消息。

又一個星期,性存夫婦要到台南去參加他弟弟的婚禮,邀竹士一起南下觀光。他執意不從,只是為了要守候芬妮的消息。性存夫婦無可奈何,只好將他留在家中,自己上路。他們坐的是九點多鐘的對號快車,車過新竹,時近中午,八月的陽光,炎威猶在,曬得人昏昏欲睡。蕙風偎依在性存的肩頭,覺得雙眼異常澀重,忽然眼前一亮,她大聲叫道:

「芬妮!」

芬妮也已發現他們夫婦,正要轉身避開,一聽蕙風高叫,不由得又回過身來。

「真想不到……」芬妮發窘地笑著,不再說下去。

「唉,你真是!」蕙風熱情地執著她的手,親切地埋怨著,「叫我們好找!」

「踏破鐵鞋無覓處,總算找到了!」性存說,「咱們到餐車裡談去。」

於是芬妮在前,性存夫婦跟在後面,走向餐車。蕙風悄悄地說:

「想辦法通知竹士。」

「等一等!」性存輕輕地回答,「看她到什麼地方。」

機會很好,一進餐車,正好在查票。芬妮把車票翻過來交給車長,同時用手擋著,不讓他們發現車票上所印的地名。但無奈蕙風眼尖,早已看清楚了。吃飯的時候,她悄悄從桌下伸過手去,在性存手心中寫了「T.N.」兩個字母。性存會意,託故離席,找到車長,在下一站發了電報。

從那時候開始,性存夫婦便有了默契,他們始終不提她出走那回事,就像沒有發生過一樣,用意在表示毫不關心,以引起芬妮疑慮。但是一個人對自己想說的話,是最難控制的,蕙風第一個忍不住。

「人為什麼要是感情的動物?」她向芬妮說,「我覺得有時候沒有感情,倒可以省卻不少煩惱!譬如說你這一次離開台北,我好幾晚都睡不著,竹士就更不用提了。」

「還有那位Doctor(醫生——編者注),」性存接著說,「我看他起碼掉了有十磅。」他用手指捏著兩腮,撮起嘴唇,做了個怪相:「現在瘦得跟猴子一樣。」

蕙風狠狠瞪了她丈夫一眼,意思是「你怎麼替劉恂如進言」。

「我真不知道還有什麼好辦法!」芬妮眼圈紅紅地說,「我請你們兩位千萬別告訴他們,說是曾經遇見過我。」

「當然,當然!」性存搶著回答。

這時已經正午,用餐的旅客很多,他們不便久坐,付了賬回到客車。性存跟坐在他對面的一位老太太商量,替芬妮換了座位,三人坐在一起。蕙風又故意讓她坐在窗口,自己坐在外面座位,每到停車,便特別警覺,生怕芬妮悄悄溜走。就這樣過了台中、彰化、斗六,快到嘉義時,芬妮站起來說:

「我快到了。」

「你不是到台南嗎?」蕙風失聲問道。

「是的,本來到台南,」芬妮若無其事地說,「現在改了主意,我沒去過阿里山,乘這個機會逛一逛。」

蕙風還要說什麼,性存用眼色加以阻止。等列車到站,他從另一個門下車,悄悄地追蹤芬妮,蕙風則仍照原定計劃,到台南下車。竹士已經搭民航機先一步到達,正在車站守候。

想象得到的竹士的第一句問話是:「芬妮怎麼不見?」

蕙風無暇去回答,因為性存的弟弟迎上來了。她替他們做了介紹,然後一起回到性存的弟弟的新居。蕙風和竹士坐一輛三輪車,開始報告她不平凡的旅程。蕙風彷彿比竹士還要高興,她認為這一場角逐中,竹士仍佔上風,因為他有優先的機會去接近並改變芬妮。

回到性存的弟弟的新居,有一位客人在等待,那是劉恂如!

蕙風和竹士感到意外,劉恂如也一樣感到意外,因為他沒有看見芬妮。

於是,劉恂如先解釋:「謝謝陳先生打電報告訴我這個消息。我正在高雄,是台北把這個電報轉給我以後,才趕來的。」

然後,輪到蕙風解釋:「芬妮大概發現我們在『監視』她,所以改了在嘉義下車,外子正在跟著她,你在這兒等消息吧!」

「她還是不願意見我們!」那個高大嚴肅的人說,「我們也最好不見她。事情總要有個結果的,讓她自己慢慢考慮。如果選擇的是別人,我相信我能經得起這個打擊;如果選擇的是我,我希望別人也能跟我一樣。」

「好!」蕙風脫口便說,「這是很公平的競爭,我告訴芬妮,讓她好好地用自己的意見來決定。」

「謝謝你,陳太太。」他伸出手來,「同時請你特別向陳先生代為道謝。」

接著,他又向性存的弟弟握手道擾,最後面向竹士,遲疑了一下,終於把手交給竹士:「不管怎麼樣,你總是我的病人,祝你健康快樂。」

竹士有一陣從未有過的忸怩,但旋即大方地回答:「謝謝你,我很感謝你醫好了我的病。」

劉恂如走了,留給蕙風的是不小的煩惱——她的樂觀被一掃而空,先是恨她丈夫多事,為什麼要通知劉恂如?隨後又覺得性存做得並不錯,在道義上確該有如此的風度。於是轉而恨竹士,為什麼要去愛芬妮?這就更為無理而可笑。自然,這種啼笑皆非的心情,是基於這一種認識而產生的,即所謂「公平的競爭」,事實上仍是不會有結果的,因為芬妮如果能做主觀的決定,那也就不必以出走來作為逃避了。這一點誰都很清楚的。

到最後,蕙風只好埋怨自己:「唉,真是,台灣名醫很多,當初我為什麼要主張請劉恂如呢?如果不請他,根本就不認識芬妮,事情就不會搞得這麼糟了!」

「糟糕的是劉恂如的態度,我倒真希望他能對我敵視,甚至於罵我打我!」竹士說。

「哼!」蕙風冷笑道,「你以為那樣你就可以放開手來,跟劉恂如在情場上拼個你死我活,而絲毫不覺得於心有愧?你應該知道,旁人不會原諒你的,他們好好兒的一對,你憑什麼去插足?」

「我承認你責備得不錯。但是,愛並不是罪惡。」

「愛雖然不是罪惡,但由於愛而想佔有,無法佔有而想毀滅別人的幸福,那便是罪惡。」

竹士默然。

「你現在預備怎麼辦?」蕙風又問。

「我做最壞的打算,準備接受失敗。」

「那麼,怎麼樣的情況之下,可以算是你的失敗呢?」

竹士苦笑著不答。

「你笑什麼?」蕙風一步不肯放鬆,「快回答我的問題!你不必希望芬妮有所決定,你們的戰爭,可能永遠是個不分勝負,甚至兩敗俱傷的悲慘結局。」

「如果有一方撤退,勝負豈不是就分出來了?」

「撤退?」蕙風驚喜地叫道,「毫無疑問的,那應該是光榮的撤退。可是,這樣做你感到痛苦嗎?」

「當然!」

「懊悔?」

「不!」竹士莊嚴地說,「為了愛,我永遠不悔。」

「你真是我跟性存的好兄弟。」蕙風握著他的手,熱情地說,「撤退下來,你準備幹些什麼?」

「明天我就回台北。」

「那又何必?玩幾天再回去。」

「不,我沒有辦法安心住在這兒,救災總會的人來看了我好幾次,也得去謝謝他們。家叔準備回去投資,要找我去研究……我要做的事太多了。」

8

竹士的「光榮撤退」,等於移去了芬妮那架無形的天平上屬於自己一面的砝碼,從而使她產生了一個不需要決定的決定。

不難想象,一個有著一份高尚職業的男主人,一個美麗能幹、心地善良的妻子,一個逗人憐愛的孩子所組成的小家庭,是如何的溫馨而令人艷羨?竹士想到這個溫馨的小家庭,不由得感到安慰和自傲。

而因此也更使他相信:一個人只要「愛」,是不一定要「被愛」的。自然,這其中不無苦味,但這苦味,正如眼前咖啡中的苦味一樣,是如此的富於情韻、耐人品嘗!

仰望著那繁星曆歷的蒼穹,竹士感到身心無比的輕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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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陽古今小說(全6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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