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章敬康保持著他的諾言,很少再到療養院去看李太太,以避免跟李幼文見面;但跟蔡雲珠也沒有什麼交往,把全副精神放在學業上面。
這樣的情形維持了一個多月,情勢有了個變化,李太太被認為不必再留院療養,已出院回家。這個消息是李幼文寫信告訴他的。在人情上他覺得有去看一看李太太的必要。
李太太胖了,精神也比從前好得太多。這不僅因為她的健康有了進步,更因為李幼文有回心向善的表現,以及章敬康一個素昧平生的人,給予她極大的幫助,讓她感到這世界並不是如她所想象的那樣冷酷無情,因而重新生出生活下去的希望和勇氣。
「敬康!」李太太現在對他,已像自己子侄那樣地親熱了,「我真不知道怎麼說才好,如果我將來還有幾天舒服日子好過,都是你給我的。」
「伯母!」他覺得李太太的感謝的話,太過分了,不安地回答說,「你千萬不要這樣講,我只不過盡了我的一點點心意而已。」
「怎麼說是一點點?太多了!我躺在病床上,時常會想:你為什麼待我這麼好呢?只好說是緣分。」
「是的。」他覺得這解釋最好,「人與人之間,要靠緣分。」
接著,他們談到李幼文。李太太希望能替她找個工作。這原則當然是對的,但要做起來,章敬康覺得他自己的力量還不夠,所以一時不容易得到結論。
「今天李小姐不在家,我需要問問她自己,才好進一步想辦法。」他說。
「好的。那麼你預備哪一天來,我叫她在家等你。」李太太又說,「或者叫她去看你。」
「不,不,還是我來。」他想了一下說,「就是後天吧,後天星期六下午。」
他又許下一個諾言,這不能不好好考慮一下。他深切了解,目前的社會,人浮於事,憑自己一個還未畢業的大學生,有什麼能力替人介紹工作?
於是,章敬康又想到秦有守,他的頭腦細密,考慮周詳,或許會想得出辦法來。
到法學院找到秦有守,章敬康問他有空沒有。秦有守還有一堂課,約好一小時后在大學對面的冰果店會面。
趁這一小時,他喝著汽水,先把李幼文的問題好好想了一遍,同時也決定,對秦有守要開門見山地說實話,不必耍什麼花槍,以免顯得自己不夠誠懇。
因此,等秦有守一來,他就說:「我希望你能幫我解決李幼文的一個困難。如果你不願意,我不勉強,當然,那也就不必再往下說了。」
「是什麼困難?合法不合法?」秦有守怕李幼文在外面闖了禍,要他們來想辦法,所以提到「合法」二字,「是不是我所能解決的,都還不知道,我怎麼答覆你。」
「當然是合法的,也不一定吃住都要你解決,只不過請你研究一下。」
「那當然可以,你說吧!」
只要秦有守對李幼文沒有成見,願意以同情的立場來考慮,那就好辦得多了。章敬康把李太太已經出院回家,以及她希望能替李幼文找個工作的話講了一遍。
秦有守靜靜聽完,想了一下說:「問題可以分兩方面來談,一方面是有什麼工作給她做,另一方面是她能做什麼工作。先談第二點吧,她能做些什麼?」
「不知道。」章敬康說,「人是很聰明的,可是初中都沒有畢業。」
「我猜想她做Bargirl(酒吧女郎——編者注),或者舞女,大概可以勝任愉快。」
對於他的出語輕薄,章敬康很不開心,但此刻正有求於他,不便說半句責備的話,只好半開玩笑地指摘:「你當心,誹謗是觸犯刑法的。」
「好傢夥!」秦有守也笑道,「你是不是準備給李幼文做律師,告我?」
互相開了這兩句玩笑,秦有守立即言歸正傳,他認為先要了解李幼文的志趣和能力,如果沒有一技之長,得先要去補習一下,譬如學打字、會計之類。
他的主意,看起來卑之無甚高論,其實是很實在的做法。「但是,」章敬康問,「學好了又怎麼樣呢?」
「這就是剛才所談的第一點,我們有什麼工作可以給她做?」
「我沒有。」
「我也沒有。」秦有守又說,「不過總可以託人給她想個辦法。問題在於我先要了解你對這件事的基本態度。」
這話很難回答。章敬康細細想了一遍,才能大致確定自己對這件事的基本態度是什麼。「對於李家的一切,我感覺到有一種責任——這責任也可以說是對我自己的,我既然已管了她們母女的事,當然要有始有終。這就是我對這件事的基本態度。」他說。
「怎樣叫有始有終呢?」秦有守說,「現在,李太太的病已經算好了,再替李幼文找到個工作,維持她們母女的生活。這是不是叫有始有終?」
「我正是這個意思。」章敬康完全同意。
「既然如此,只要你替李幼文找到了工作,對你自己的責任感有了交代,那你對李幼文的關係就可以結束了,是不是?」
秦有守到底是學法律的,對於邏輯的運用,非常厲害。那兩句話說得章敬康難以作答。因為他已承認,只要替李幼文找到工作,就算「有始有終」,那自然再沒有跟她交往的必要,否則便說不通了。
「你為什麼要問這一點呢?」他避開難題,反問道,「這跟替李幼文找事做有什麼關係?」
「當然有關係。」秦有守說,「如果你只是出於同情心,幫助李家母女,那是光明正大的行為,不妨再向蔡雲珠求援;如果仍有追求李幼文的副作用在內,你我都不便再找蔡雲珠幫忙。這就是我所以需要了解你的基本態度的原因。」
說來說去又是要找蔡雲珠,如果舍此不由,另外還真想不出辦法。為了滿足李太太的願望,為了幫助李幼文踏上正途,他覺得他不能自私地關閉了這扇門。
於是,他慨然允諾說:「我答應你,只要替李幼文找到工作,我不再跟她來往。」
「好,我儘力做,我們一言為定。」秦有守把手伸了出來。
「但是,請你明白,我這樣做,並不表示我對蔡雲珠有什麼承諾。」
「那當然,情感上的,誰也沒有辦法強求的。」
秦有守對他很滿意,他也很滿意秦有守的話,兩人愉快地握了握手。
「現在我們再談李幼文這方面,她希望找哪方面的工作,能不能勝任?你跟她好好談一談,再來告訴我。」
「好的,星期天上午,我就可以給你答覆。」
星期六下午,李幼文在等他,她已從她母親那裡知道了有這回事,許多話不便在家裡談,把他約了出去。
他們並沒有走遠,只在荒場旁邊,新蓋的那兩座樓房後面談話。過去不遠,就是李幼文用柔道把他摔倒的地方。當然,那創痛的記憶,已因時間和李幼文的態度的轉變而沖淡了。
「媽已經告訴我了。我很感謝你。不過——」
李幼文一上來就露出了為難的神情,這倒使章敬康覺得奇怪了。要找工作,為難的應該是他而不是她。「不過什麼呢?」他問。
她遲疑了一下,才回答:「我根本不會做什麼,恐怕找到了事也沒有用。」
「我們已經想過了……」
「你說『我們』?」她打斷他的話問,「還有誰?」
「是我的一個同學。」
「你把我的情形告訴他了?」
「那是我最好的一個同學,姓秦。不要緊的。」
「我沒有說要緊,」她笑道,「我只不過問問清楚。」
「我們研究了你的問題,大概可以替你找到工作,但要先問問你的興趣和可以做些什麼。」
「我剛才說過,我什麼也不會。」
「不會可以學。」他說,「你對會計怎樣?」
「會計?」她搖搖頭說,「我看見數字,頭就大了。」
「那麼,打字呢?」
「這工作是不是太枯燥?」她這樣回答。
能找到一份工作就好了,還管枯燥不枯燥?如果旁人這樣說,他一定會起反感;出之於李幼文的口,自然不同,他覺得預先顧到職業的興趣,是很正確的。既然她怕打字這一工作枯燥無味,便也不必勉強。
他忽然想到一項工作,規模較大的公司行號,有問詢處的設置,以她靈活的頭腦、伶俐的口齒和動人的微笑,如果坐在問詢處裡面做公共關係,真是再適當不過了。但正要欣然開口,發覺有人輕輕拍了下他的肩,回頭一看,是個年齡跟他差不多的男人,穿一件猩紅的運動衫,一條窄褲管的卡其褲子,束著一條極窄的皮帶——事實上只是象徵性地束著褲子而已,褲腰落到小腹上,全靠臀部兩根大胯骨撐住,褲子才算穿在他的身上。
他的左手戴一塊極大的表,右手戴一條很粗的銀鏈條,拴著塊刻了英文縮寫名字的銀牌。飛機式的頭髮擦了很多的油,但頭髮頂部是平的,就像是武俠小說上所描寫的俠客,用吹毛斷髮的寶劍一劍砍去,腦袋沒有掉,卻削平了頭髮。
那人有著微黑的臉、大眼睛、挺直的鼻子,身材很高,應該可以說是很英俊的男子,但那雙眼中的光混濁得很,不青不黃,充滿了酒色財氣樣樣在行的意味。
「你姓什麼?」那人揚著臉,斜睨著章敬康問。
他還沒有開口答覆,卻看到李幼文惶急不安的神色。「秦飛你客氣點!他是我表哥。」她雖然這樣說,但誰也看得出她是色厲內荏。
「你少開口!」秦飛呵斥著,「我沒有問你!」
章敬康直覺地感到他有保護李幼文的責任,便朝她身前一站,說道:「你這樣子幹什麼?」
「喲!」秦飛斜睨著他說,「你保她的鏢?」
「秦飛……」
李幼文剛喊了一聲,秦飛已用手肘暗算章敬康,那一撞,撞得章敬康胸前好疼,憤怒地問道:「你想打架?」
「誰跟你打架。我問你,你姓什麼?」
「我沒有告訴你的必要!」章敬康昂然回答。
「小子!你活得不耐煩了!」
秦飛一面罵,順手一記左勾拳,同時右膝往上一頂。章敬康避開了上面,卻躲不了下面,讓秦飛的右膝蓋,狠狠地在他的小腹上撞了一下,疼得他彎下腰去,用雙手捂住腹部。
秦飛把握機會,雙手握成拳狀,使勁往他頭上劈了下去。就在這時,李幼文從旁插手進來,往上一托,把秦飛的手腕托住,抗議地喊道:「你不能這樣打他!」
「啊!」秦飛放下手來,獰笑道,「你膽子好大,吃裡爬外,倒真看不出你!走!」
「走就走!」李幼文回頭對章敬康說,「你先回去。有話我們改天再說。」
章敬康的危機應該說是暫時解除了。但是,他絕對沒有辦法在這樣的場合下退縮。這就像電影中所描寫的惡霸劫美的情形一樣,他發現自己正扮演著騎士這個角色,是一個騎士就有懲罰惡霸、保護美人的義務。一想到這裡,他的俠氣和膽量都急劇地高漲了。
於是,他忍痛挺起脊樑,踏上前一步,問秦飛:「你叫她走到哪裡去?」
秦飛似乎覺得他問得可笑。「他媽的!」他把腦袋伸出去,額頭往前一衝,像個猴子似的做了個鬼臉,「你小子有毛病?」
這種輕蔑的姿態把章敬康惹火了,出手一拳,搗在秦飛的臉上。
這下秦飛吃了大虧,鼻子又酸又辣,眼中金星亂冒。他像瘋了似的一頭撞過去,章敬康猝不及防,倒了下去。他也抓住了秦飛的衣服,兩個人滾在地上打了起來。
李幼文非常著急,一來是怕有人叫警察來,會惹出麻煩;二則怕二人結成怨家,秦飛必定會不擇手段地報復,對章敬康非常不利。
於是,她極力拉架,最後橫身阻隔,才把兩人拆開。論打架的技巧,章敬康不如秦飛,但秦飛被酒色泡虛了身體,力氣不如章敬康,所以算起來打個平手,誰也沒有輸贏。
而在秦飛,不贏就算吃了虧,他冷笑說:「你小子如果有種,今晚上七號水門見!」
李幼文知道那是動刀子的意思,深怕章敬康會貿然答應,趕緊在秦飛身後朝章敬康使個眼色,示意他忍讓拒絕。
不想這又叫秦飛看見了,回身一掌打在李幼文臉上,罵道:「你這個臭婊子!敢當著我的面,跟人眉來眼去弔膀子!」
章敬康從未見人有過這樣殘暴卑劣的行為,勃然大怒,又是一拳揮了過去。李幼文橫身一擋,拳頭搗在她的肩上。
「你走吧!快走!」她痛苦地皺著眉,用一種混雜了哀求和責備的聲音向章敬康說。
他了解她衛護他的深意,也知道她絕不會讓他再跟秦飛打起來。而且問題也不是打架所能解決的,便狠狠地向秦飛看了一眼,冷笑著離去。
秦飛放他走了——因為秦飛知道打他不過,心存怯意,自己知趣。
但這樣一來,秦飛在原來對李幼文的不滿之外,更因為在章敬康那裡沒有討著便宜而遷怒到她身上。「回去!」他冷冷地說了兩個字,昂著頭往前移動腳步。
在淫威壓制之下的李幼文,根本沒有起過任何反抗的念頭,她只是擔心著他又不知道會想出什麼新花樣來收拾她,心裡默默盤算著,用什麼方法來使他不要發太大的脾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