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斜陽西下,西邊天際升起一抹妖艷的紅色,向四周瀰漫,瞬間把夜色也渲染成了暗紅色,無邊無際的暗紅往大地上擴散,像是隨時都能把人吞噬一樣。
傅芷璇看著暗紅逼近,想要跑,腳卻向生了根一樣,一步也挪不開。她張大嘴驚呼,嗓子里宛如被堵了一團棉花,怎麼也叫不出來。
「阿璇,阿璇,醒醒,醒醒……」急切的呼喊不停地在她耳邊響起。
傅芷璇突破重重迷霧,猛然睜開眼就對上陸棲行擔憂的眼神,她一把撲進他的懷裡,大口大口的喘氣。
「沒事,只是夢魘。」陸棲行輕拍著她的背安撫道。
傅芷璇縮在他懷裡點點頭,悶悶地說:「看到你,我就知道只是做夢而已。」
過了好半晌,她終於冷靜下來,鬆開了陸棲行,坐直身,伸手抹了一把額頭,摸到滿頭大汗,連發梢上濕了,後背的衣物更是粘得慌,很不舒服。
「夢到什麼了?」陸棲行擔憂地看著她。
傅芷璇搖搖頭:「也沒什麼,就看到一團血紅色,像是要吃人一樣。」
這應該是最近幾日看到了太多殘酷血腥的一幕,給她造成了心理陰影,算不得什麼大事,過幾日就會好了。
陸棲行放下心來,起身走到門口,本欲叫人給她打盆水來,卻發現這驛站里全是男子,只得讓章衛把水送到門口,自己端了進去。
傅芷璇打濕了帕子,擦在臉上,涼涼的井水撲到臉上,帶走了熱氣,舒爽又讓人精神一震,頭腦也跟著清醒了許多。
擦過臉和裸露在外的脖子,手腕,傅芷璇為難了,她抬起頭,看著陸棲行吞吞吐吐地說:「你能出去一下嗎?我想……」
「你想做什麼?」陸棲行認真地盯著她,一副他不出去就不走的樣子。
傅芷璇臉一熱,閉上眼,認命地說:「我想換身衣服。」
陸棲行的目光落到她白皙的脖子,想起她剛才使勁兒擦那處肌膚的樣子,若有所悟:「你換好了叫我,我就在外面。」
他提步出了房,順手替傅芷璇把門拉上,然後站在了門邊。
章衛測過頭,詫異地瞥了他一眼,這是什麼狀況,王爺也跟著他一起來做門神?院子里,過往的驛卒也紛紛偷瞧陸棲行。
陸棲行抬起頭,瞥了章衛一眼,章衛立即站直身,眼觀鼻,鼻觀心,做出一副再專註不過的模樣。
「行了,別裝了,下去吃飯休息,明日還要早起,今晚這裡就不用你守夜了。」陸棲行冷聲吩咐道。
章衛連忙側身一拱手,飛快地走了。
他一走,陸棲行立刻轉過頭,深沉火熱的目光盯著木門,彷彿要把它洞穿一個大洞似的。
沒過多久,門忽然被拉開,換了一身素色曲裾的傅芷璇出現在門口,笑盈盈地看著他:「等久了?」
陸棲行眸光一轉,眼皮一耷,遮住深瞳里的火焰:「沒有,換好了?」
傅芷璇笑笑,轉身把他請了進去。
陸棲行看著桌上殘留的半碟糕點,問道:「還要吃點東西嗎?」
傅芷璇沒什麼胃口,搖了搖頭:「不了,你這幾日都去哪兒了?」
說完就去拉陸棲行的手,準備把他帶到榻邊,誰料一碰到他的手,她立即被他手上滾燙的溫度給嚇了一跳。
傅芷璇連忙回身,踮起腳,伸出手背探了探陸棲行的額頭,半晌狐疑地自語:「好像沒發燒啊……」
她靠得極近,呼吸都近在咫尺,陸棲行彷彿能聞到她身上沐浴過後的淡淡香氣,他眸子中的黑色愈濃,宛如染上了墨汁一樣,漆黑不見底。
「用手不準,你要這樣才能探得更清楚。」沙啞的聲音從他的嗓子中擠出來。
下一刻,傅芷璇只覺得腳下一輕,整個人都被他提了起來,抱坐到他的大腿上,然後他頭一低,兩人的額頭相觸,四目相接,傅芷璇被他眼底的火熱給燙了一下,忙挪開了目光,不知所措地看著他的下巴,聲若蚊吶:「你放我下來!」
陸棲行不動,額頭一個使勁兒,頂了她的頭一記,呢喃道:「探清楚了嗎?我有沒有發燒?」
傅芷璇渾身都跟火燒了起來一樣,臉上的溫度急劇升高,哪還分得清楚他發沒發燒。她伸出手,窘迫地推了推陸棲行的胸口一記:「你放我下來,你這樣我沒辦法弄清楚。」
「那這樣呢?」陸棲行帶笑的聲音說完,忽地低頭含住了令他朝思暮想紅唇,這是他今天自看到她開始就想做的事。
良久,陸棲行終於放開她,大手按住她的後腦勺,揉了一記,頭抵著她的頭,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傅芷璇臉色緋紅地看著他,一臉的猶豫不決。
半晌,陸棲行點了一下她紅艷艷的唇,苦笑道:「我今夜不能留在你這裡了,你好好休息,不用怕,我就在隔壁,有事叫我。」
傅芷璇拽了拽他的袖子,臉上的神色很矛盾,又不舍,還有猶豫。
陸棲行的手往上移,摸了一下她的頭髮,輕笑道:「別胡思亂想,驛站里人多眼雜,被人看到會有損你的清譽。」
只怕在那群人眼裡她早就沒清譽了吧,傅芷璇昂起脖子,噘嘴說:「我不在乎。」
陸棲行點了一下她的鼻尖,目光誠摯動人:「可我在乎。我要你風風光光堂堂正正地進我陸家的門。以前是情非得已,又沒幾個人知道,你我同居一室便罷了,但現在我們的一言一行都被人盯著,怎麼也得避避嫌。」
見傅芷璇感動得水汪汪的,他用力把她摟進懷裡,緊緊抱住,悶悶地說:「真要心疼我,捨不得我,那就快點嫁給我,咱們再也不分離,回京后我叫人上你家提親。」
這話他已經說了不止一遍了,傅芷璇聽了,不知為何,突然很想發笑。她埋首在他的懷裡,咯咯咯地笑了出來。
陸棲行的臉瞬間黑做一團,低頭咬住了她的耳垂:「你就笑吧,有你後悔的時候。」
傅芷璇連忙停止笑,抬起頭咬住下唇看著他,眸子亮晶晶的,帶著一絲狡黠和挑釁:「你準備讓我怎麼後悔?」
陸棲行捏了一下她的臉頰:「等成親你就知道了,走吧,時候不早了,你快去睡覺,我等你睡著再走。」
陸棲行說到做到,傅芷璇都不知他是什麼時候走的。等她醒來時,外面陽光大盛,偶有幾縷竄進屋子裡,隨著被風吹動的窗棱躍動,俏皮又可愛。
她批了一件外衫起來,推開窗戶,清晨溫和的陽光灑在翠綠的樹葉上,穿過晶瑩剔透的露珠上折射著七彩的光芒。
到處都是一副欣欣向榮的景象,傅芷璇的臉上不自覺地勾起了一抹淺笑。
推門而入的陸棲行正好看到她臉上發自內心的微笑,沉重的心情也跟著莫名地變好。他輕扯了一下嘴角,招呼她:「過來吃早飯,吃完我們就出發。」
瞧時辰不早了,傅芷璇不敢耽擱,忙洗涮,吃過早飯,收拾妥當推開了門。
章衛守在門口,看到傅芷璇,拱手行了一禮:「夫人,這邊請,王爺和曹將軍在外面等著。」
驛站門口,停止一輛黑漆漆的馬車和幾匹駿馬,旁邊站著一臉沉色的曹廣。
傅芷璇走過去,給二人行了一禮,曹廣紋絲不動。陸棲行走過去,扶起她,神色如常地說:「走吧,上車,車裡給你準備了一點小零嘴,給你解悶。等回來,我再讓聞方給你買兩個小丫頭來。」
傅芷璇連忙制止了他:「不用了,我自己能照顧自己,你放心吧。」
他們都要回京城了,再買小丫頭作甚。而且只帶她一個,曹廣都不大高興,更逞論丫鬟。
陸棲行見她臉上沒絲毫的勉強之色,頷首道:「嗯,依你。」
只是去附近的一個小山村,大家打著當天去當天回的念頭,因而帶的人並不多,陸棲行就帶了傅芷璇、章衛、聞方等六人,曹廣帶的人更少,只有兩個心腹。
一行十人沿著官道一路西行,等到了中午,日頭高掛時,隊伍離開官道,駛入一條羊腸小道,沿著山間的小路,顛簸前行。
不知過了多久,馬車忽然停了下來,傅芷璇掀開帘子往外一瞧,他們停靠在了一個小山村的入口,放眼望去下方是一大片低矮的房屋,屋頂炊煙裊繞,盤旋在黑瓦草棚上,久久不散。
不知不覺就到了下午,農人生活不豐,為了節省糧食,每日多食兩餐,這應是今日的第二餐。
莫非此處就是他們的目的地?傅芷璇有些好奇,偏頭望去,就看見陸棲行與曹廣齊齊下馬,走到一邊,站在一處小坡地上指指點點了一番。
聞方帶來的一個士兵走到二人面前,回了幾句話。
兩人似是下了決定,走回來,陸棲行吩咐道:「賈鑫利暫住在村子的最南端的一處廢棄的山神廟裡,未免驚動村民,我們從旁邊的小路繞過去。武午,你留下看守車馬,其餘的人都隨本王一起走。」
聞言,曹廣濃眉一豎,把陸棲行拉到一邊:「什麼意思,你要帶她?」
陸棲行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對上傅芷璇擔憂的眼神,他給了她一個安心的眼神,然後轉過身,看著曹廣:「有問題?」
曹廣不贊同地說:「此事事涉皇室秘辛,她攪和進來,不妥。」
賈鑫利身為先帝最信任最受寵的御醫,卻在先帝舊疾突發去世后不久就辭去了太醫一職,遠離京城,現在還躲到了這戰亂荒僻之地。曹廣懷疑他很可能跟先帝的去世有關。
陸棲行瞥了他一眼:「你也說了,此事乃我皇室秘辛,她為何不能知道。」
曹廣聽了,雙目大睜,詫異地看著他:「你是認真的?你要娶她?」
陸棲行肯定地點了點頭:「有何不可。」
曹廣原以為他只是想納個妾,哪知他竟玩這麼大,一時無語,噎了下方說道:「王爺可想清楚了,你們的身份天壤之別。」
陸棲行勾起唇冷笑了一下:「放心,有蕭氏相助,沒人會攔著我娶她。」
這話連曹廣都無法反駁,確實,蕭家一直提防著陸棲行,他願意娶個小戶之女,是蕭家求之不得的事情。不光蕭家,就是以前的他和帝黨也樂見其成。只是最近一段時日,蕭家越發囂張,大肆排除異己,令他們忌憚,產生了抬出陸棲行與他們相抗的念頭。
曹廣很矛盾,他一方面希望陸棲行能壯大勢力,與蕭家抗衡,另一方面又擔心陸棲行的勢力過大,進而威脅到小皇帝的皇位。
沉默良久,他復又問道:「你真的確定了?」
「再確定不過。」陸棲行直視著他的眼,輕輕拍了一下他的肩,「這也應該順了你的心才是。」
曹廣大大方方地承認了:「沒錯,於公,我很贊成。不過咱們也算是打小的交情,作為朋友,我還是要勸勸王爺,你初嘗情愛,一時為情所惑,此一時彼一時,時過境遷之後,你未必還能保持著現在的想法不變。」
陸棲行斜了他一眼,嘲笑道:「這麼說你是後悔了,所以娶了一個又一個進門?」
曹廣不理會他的嘲諷,正兒八經地說:「談不上後悔,只是她們都很好,在這方面,我的經驗可比王爺豐富多了。」
「都很好?那是你不走心,經驗再豐富也無用。」陸棲行不屑地說,在曹廣辯駁前,他先一步堵住了曹廣的嘴,「你不想找賈鑫利了?」
曹廣頓時閉上了嘴,陸棲行沒理會他,大步走回馬車前,扶著傅芷璇下馬,凌厲的五官線條開始變得柔和,低著頭輕聲跟她說話。
曹廣扭過頭看著這一幕,踢了一下路邊的石子,自嘲一笑:「罷了,是我杞人憂天,唯願此事別牽連到皇上。」
一行九人沿著村外繞了一圈,來到了山神廟,剛走到廟前,曹廣忽然臉色一變,提步沖了進去,他帶來的兩個隨從也跟著跑了進去。
陸棲行見了,鼻翼翕動了一下,拉住了傅芷璇:「你在外面等著,章衛留下。」
傅芷璇吸了吸鼻子,聞到了淡淡的血腥味,瞬間明白了他的心思,握住他的手,搖頭道:「無妨的,我不怕。」
陸棲行深深的看了她一眼,用力抓住他的手,帶著她進了山神廟。
廟裡橫陳著幾具屍體,他們身上的血跡已經乾涸了,應該死了有一段時間了。
聞方走過去,翻開兩具屍體一看,瞬間紅了眼:「王爺,大將軍,是樂征他們四人。」
也是這四人最先尋到賈鑫利的消息,彙報回來。當時,未免讓賈鑫利逃脫了,聞方讓他們四人在附近盯著他,哪料一個平靜安詳的小山村會暗伏殺機。
曹廣在破廟裡尋了一圈,轉過身,絡腮鬍一撇:「這廟裡沒有賈鑫利的蹤影。」也不知他是逃了還是被人抓走了。
聞方几個把樂征四人的屍身擺在了一處,回頭瞥了一眼其他幾具陌生的屍體,恨恨地說道:「王爺,這五人身上沒任何能表明身份之物。」
陸棲行點頭,吩咐章衛:「你拿我的金印過去,把這村子里的主事者叫來。」
章衛頷首出了門,不多時,帶回來一個步履蹣跚的老者。老者一進廟裡就被地上的幾具猙獰的屍體嚇得趔趄了一下,章衛忙扶住他,朝陸棲行說道:「王爺,他就是這山村的里正。」
陸棲行點頭,瞥向老者:「里正,賈鑫利是何時到你們村的,平時都有哪些人跟他接觸?」
里正站直身,行了一禮,張開已經掉了一半牙齒的嘴,慢吞吞地說:「回王爺,他是大約一個月前來我們村子的,自稱老賈,是個遊方郎中,說是因為家裡遭了難,無處可去,就暫時在咱們村子里安置了下來。他醫術很好,看病不需銀錢銅板,只要用食物交換即可,因而很受村民的歡迎。不過他性子古怪,除了看病,從不與人多來往,兩日前,他曾與小人說,有事要外出三天,廟門也一直關閉著,村民們都以為他出去辦事了。」
說話間,曹廣回來了,他指著廟外通向後方一座小山的羊腸小道說:「看痕迹,這群人是從山上下來,又從山上離開,並未驚動村民。我派了焦衡二人上山看看。」
陸棲行頷首,又檢查了一遍破廟,沒有尋到任何的線索。
大家只能退去,出了山神廟,陸棲行抬頭瞥了一眼這座已經坍塌了一半,連山神像都已經不知所蹤的舊廟,沉聲道:「燒了,把樂征四人的骨灰帶回去!」
「是!」聞方几個立即去抱乾柴過來。
里正見了,伸出枯樹枝一樣的手指,顫聲說:「王爺,不可,此乃山神廟,火燒神廟,是不敬神明,會招來災禍!」
陸棲行冷笑:「神像都沒了,香火也斷了幾十年,就是有神明也早另投他處了,燒!」
一旁的曹廣似乎看出了端倪,也是,若無認識的人,賈鑫利不可能會特意跑到這麼一個偏僻的小山村來。他一揮手,附和道:「別磨蹭了,點火。」
說罷,留意著里正的臉色。
果然,里正眼睛里暗藏急色,臉上卻力持鎮定。
熊熊的大火從門口往內蔓延,濃煙竄入破廟中,堵住每一寸空間,還嫌不夠,又從屋頂的瓦房和牆壁的漏風處往外逸。
眼看大火即將吞噬破廟,忽地,一道披著一隻破被子的人影從裡面沖了出來,撲在地上,劇烈地咳嗽了起來。
傅芷璇低頭打量此人,只見他頭髮花白,身上穿了一件靛藍色的長衫,因為從火中倉皇逃出來,衣服的一角被火烤焦了,微微往上捲起。漆黑的煙灰糊了他一臉,讓他看起來頗為狼狽滑稽。
不過陸棲行與曹廣還是一眼就認出了此人。
「好你個姦猾的老賈,老鼠變的,藏得夠深啊。」曹廣提起他的領子,故意對著他的耳朵怒吼。
賈鑫利被他逮著,知道逃不了,舉起雙手,做投降狀:「曹將軍,你放開小人,有話咱們好好說,好好說,咳咳……」
曹廣銳利的目光在他身上轉了一周,然後像丟沙袋一樣把他擲到地上:「你最好如實交代!」
說完,一扭頭沖聞方使了一記眼色。
聞方立即叫人把里正帶了下去,走到幾十米開外。
這裡頓時只剩陸棲行、曹廣、傅芷璇、章衛和賈鑫利五人。
賈鑫利嘆了口氣,坐在地上苦笑道:「王爺,曹將軍,就是你們不來找小人,小人也是想去找二位的。這個秘密藏在小人心裡好幾年,小人寢食難安,欲吐為快……」
見他扯了半天,都沒進入正題,曹廣聽得不耐煩,抬腳踢了他一記:「老傢伙,你倒是吐啊,別跟我們講條件,你兒子已經被蕭家亂棍打死丟到了亂葬崗,屍體都不知被哪裡來的野狗吃了,莫非你也想落到蕭家手中,嘗嘗棍子的滋味?」
聽聞此言,賈鑫利渾身一僵,手抖了一下,眼眶含淚:「我兒,你為何不聽為父的勸……」
悲戚地哭了一小會兒,賈鑫利捂住額頭,認命地說出了實情:「今上並非先皇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