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不老,情難絕 (東陵陌番外)
這世上,總有些事情做起來是不需要理由的,就像是現在,他跪在富麗堂皇的大殿外,看著自己的親生父親坐在高位之處,冷漠道:「你是西域的皇子,為了這百姓和西域的千秋社稷,付出一點點又如何?只不過是讓你去北國做質子罷了,你倒是有什麼好委屈的?」
東陵陌跪在地上,膝蓋都疼的麻木了,他聽見自己父親的話,又俯身,在地上狠狠的磕了一個頭,「父王,母妃病重,孩兒希望留下照顧母妃。」
「放肆!」那身穿龍袍的男子大怒,「你又不是太醫,何須你來照顧?難不成這西域王宮內竟然沒人照顧你的母妃了不成?」
他終於是沒有什麼話可說了,所以,他只得又磕了一個頭,「兒臣遵命。」
被送往北國的時候,只有一輛小馬車和一個隨身的侍衛,馬車漸漸的越走越遠,他聽見身後傳來的聲音,「東陵哥哥……東陵哥哥……」
他轉身,掀開了轎簾,看見一臉淚水的映畫跟在身後往自己這邊跑過來,身旁,站著的正是她的父親,西域的威武大將軍。
東陵陌沒有什麼表情,重新轉了身子,將身子蜷縮起來,靠在馬車裡,一言不發。
顛簸了幾日,他終於到了北國的境內,來接他的,是北國的一個太監,他聲音尖利,指揮著眾人將他帶去了臨河的一間院子里,然後就走了。
然後那個侍衛也走了,說是要回去復命,他拖著疲憊的身子走進去,找了一個地方躺下,黑夜裡,淚水沿著稚嫩的臉龐滑落。
那一年,他十三歲。
沒有人管他,也沒有人理他,他一覺睡到了天亮,這才感覺自己的肚子好餓。
他站起身子,想要去找些吃的,拖著疲憊的身子轉了一圈,卻是一點吃的都沒有。
他有些絕望,可是越絕望越覺得不能就這樣死了,他的母妃還在,他還要回去照顧母妃。
就是這個時候,他認識了他的師父,影蕪。
影蕪是個極其美麗的女子,她總是夜裡來這裡,給他帶吃的穿的,還教他武功,教他下毒。
他一直覺得,師父是世上最美好的女子,可是直到那一日,他碰見了那個改變他一生的女子。
他有吃的有穿的,每天都坐在河邊發獃,晚上的時候師父會來教他練武,所以白天,他都是睡一上午的覺,然後下午就坐在河邊發獃。
他記得那個下午,很普通的一個下午,他坐在河邊叼著一根青草曬太陽,河面忽然漾起一圈兒漣漪,他抬頭,就看見一個約莫十歲的小女孩坐在船上,正滑著船槳朝著自己劃過來。
小女孩穿著青色的衣服,袖口處綉了一圈花紋,瘦弱的身子像是有無限大的力量,一面費力的划著船槳,一面在荷葉下採摘蓮蓬。
東陵陌將身子往裡躲了躲,不希望女孩看見自己,可那女孩卻將船停在了岸邊,朝著自己笑道:「喂,快來幫幫我啊……」
女孩稚嫩的臉上是明媚的笑容,東陵陌看的呆住,直到女孩再一次跺著腳喊他的時候,他才急急忙忙的站起身子,連鞋都忘了穿,就跑過去幫她停好船。
停好船,女孩才捂著嘴笑著,道:「你怎麼連鞋都不穿啊?」
他這才發現自己的窘態,急忙轉了身子去穿鞋,女孩跟在他身後,走過去坐在河堤旁,從一旁的籃子里拿出一節雪白的蓮藕,放在河水裡洗了兩下,用力掰開,遞給他道:「吶,給你的,吃吧。」
東陵陌看著女孩遞過來的一節蓮藕,愣了半天才伸手接了過來。
女孩在他身邊坐下,笑著道:「你是誰啊,我以前也來這裡的,怎麼從來沒見過你啊?」
東陵陌摸了摸頭,道:「我是……新搬來的。」
女孩笑了笑,道:「我叫夏夢凝,是丞相府的……」說到這,女孩似乎停頓了一下,又接著道:「我家住在丞相府里。」
東陵陌沒在意,小聲道:「我叫東陵陌。」
這便是初識,青澀的時光,交錯著不一樣的情感。
他們往後的每天都會再見面,直到有一天,她臉上沒了笑容,東陵陌擔心極了,一個勁地問她,可她卻是怎麼也不肯說,直到最後,才哭著將衣袖挽起來,將自己手背上的傷口給他看。
觸目驚心,她手背上滿是一條條青紫交加的傷痕,東陵陌惱了,猛地站起身子,「是誰,我要去給你報仇。」
夏夢凝急忙攔住了他,哭著道:「沒用的,沒用的……是二哥哥,二哥哥很得爹爹的歡心,沒用的……」
東陵陌一下子軟了下來,他狠狠的攥著拳頭,咬著牙道:「都是我沒用!」
夏夢凝哭著搖頭,「不是的不是的……是今日……今日母親說要將我嫁到墨郡王府上去做妾,給姐姐鋪路,我不想做妾,所以反抗了幾句,就被二哥哥打了……」
做妾?東陵陌腦中一愣,隨即就拽住她的胳膊,「為什麼要你去做妾,為什麼?你才多大?」
夏夢凝哭著道:「我們世家的庶女,就是這樣的……是為嫡出的女兒鋪路的……」
那一個下午,是東陵陌至死都不能忘記的下午,因為自己的無能,所以保護不了想保護的人。
所以,從那之後,他變得格外勤奮,習武,讀書,簡直廢寢忘食。
他想,只要他能努力了,就可以保護她了,就可以不讓她哭泣,不讓她受委屈了。
看見她在自己面前掉眼淚,他難受的幾乎要窒息,他多麼想自己能為她出氣,去幫她教訓那一群欺負她的人。
可是他不能,所以他只能讓自己變強大,只有強大了,才能保護自己想要保護的人。
再然後,他告訴了夏夢凝自己的身世,夏夢凝安靜的聽著,末了,才道:「東陵哥哥,原來我們都是可憐的人……」
東陵陌沒作聲,卻忽然感覺身子一暖,原來,是夏夢凝伸手抱住了他。
「東陵哥哥,幸好還有你,凝兒不怕……」
東陵陌的鼻子一酸,其實他想說的,幸好有你,要不然,他可能早就死了。
這是改變了他一生的女子。
再然後,他終於被接回了西域,再也沒有見過夏夢凝,他心裡算著時間,想著在她及笄之前一定要來將她帶走,可是隨後他來了,甚至還沒到夏夢凝及笄他就來了。
碰見的,卻是一個完全不同的夏夢凝。
她還是原來的模樣,似乎比以前更漂亮了一些,可是她的眼神是冰冷的,虛偽的,客氣的,甚至於看向自己的時候,是生疏而冷漠的。
他不知道她還記不記得自己,所以他做了好多提示,直到最後,他才算是真的知道,她已經將他忘記了。
她與長孫允訂了親事,那一晚知道這個消息之後他簡直要發瘋,他想提著劍去殺了長孫允然後將她搶回來,可是他不敢,他不敢在一次的出現在她的面前。
只是因為,他受不了夏夢凝拿那種看陌生人一樣的眼光看他。
在樹林中,他看著夏夢凝將匕首刺入自己的身體,是痛的,可是身體上的痛再怎麼厲害,卻是也比不上心靈上的痛。
在赤腳走過千錘百鍊索道的時候,是痛的,可是再怎麼痛,仍是抵不過夏夢凝寧願冒著自己去死也要救活長孫允帶給他的痛。
在西域王宮,一遍遍的取心頭血的時候,是痛的,可是再怎麼痛,也抵不過她夜半醒來,卻要悄悄走掉的痛。
所有的痛,都不痛,東陵陌覺得,只要跟夏夢凝有關的,都會痛,卻也都不痛。
不痛的,比如那一次在林中,他吐了血,可是夏夢凝擔心他,所以不痛,在懸崖上,他墜崖,可夏夢凝擔心他,所以他不痛。
當你愛上一個人的時候,痛和不痛,都在她的手上,你將自己的心交了出去,就同時交出了一把可以隨意宰割自己的匕首給她,痛,你也要忍著,不痛,你也要忍著。
他記起從前有一次,夏天的時候下了大暴雨,電閃雷鳴,她回不去,只能跟著他回了他的屋子,夜裡很黑,他們沒有蠟燭,夏夢凝從身邊的匣子里取了一個精緻的小竹簍,裡面裝著的是好多螢火蟲,她笑著遞給自己,道:「東陵哥哥,你瞧,有了這個,就不怕黑了。」
東陵陌接了過來,果然,螢火蟲一閃一閃的,照亮了黑夜。
夏夢凝抱著雙膝坐在床上,靠著牆道:「東陵哥哥,我在相府里地位很卑微,所有的人都可以欺負我和我娘,我們也沒有蠟燭,所以我就經常自己去捉螢火蟲,東陵哥哥,我給你唱螢火蟲的歌吧。」
東陵陌點點頭,就聽見夏夢凝輕聲的哼著,「伢伢不怕,天不會黑,黑了有螢火蟲,螢火蟲會照亮黑夜……」
那一夜東陵陌一直沒睡,夏夢凝的頭擱在他的腿上,慢慢的睡著了,螢火蟲像是一閃一閃的小星星,東陵陌借著螢火蟲的光,低下頭去用嘴唇碰了碰夏夢凝的唇。
這是屬於少年的青澀的愛戀,是少年第一次決心要將自己的心交付出去的夜晚,兩張冰冷的嘴唇靠在了一起,一個決定了要付出這一輩子,一個卻在睡夢中也在笑著。
東陵陌憶起這一幕的時候,總是會有種衝動,。
他想問一句的,「凝兒,你不記得我了嗎?我是東陵哥哥啊。」
她曾經那樣的跟自己無話不說,曾經跟自己隔得那麼近,曾經跟自己那樣好,為什麼,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終於,他認清楚了這個殘忍的事實,夏夢凝已經完全忘記了他,而且,也是死心塌地的愛上了長孫允。
他瘋狂過,追悔過,懊惱過,甚至想死過,可是直到最後,他卻還是眼睜睜的看著她轉身離開,消失在自己的視野里。
是因為愛的太深了嗎?
應該是的。
他看著越走越遠的馬車,想起自己從前與她相識的每一個場景,想起自己從前對她說的每一句話,想起自己從前為她做的每一件事情。
終於,眼淚流了出來,他站在高高的城牆之上,看著她的馬車漸漸的走遠了,他輕聲的喊,「凝兒……凝兒……夏夢凝……」
彷彿這樣一聲聲的呼喚,才能讓他的心不要這麼痛,只有這樣喊出來了,才能讓自己感覺到自己還活著。
一旁的內侍走上前來,輕聲道:「攝政王,下雪了,您不回嗎?」
他搖搖頭,擺了擺手,那內侍急忙退後,轉身走了下去。
攤開手,他的手上放著的正是臨走之時他從夏夢凝頭上拿來的髮絲,只是細細的一根,他低頭看著,感覺得到她的容顏彷彿就在眼前。
下雪了,他仰起頭來看著天空,惟願雪花可以聽到他的心聲,莫要凍著了她,莫要涼了她,莫要……耽擱了她。
他的這一生,都是為了她而活,所以,所有的痛和難過,都不那麼重要,他自始至終想要的,就是夏夢凝能幸福,除此,別無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