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
據宋史記載,幽州瀛雲鎮原是唐代以來的驛站,戰後破敗頹廢,現經重修增其舊址,成了四面八方流通貿易之所。
雲胡客棧顧名思義,便是彙集各路人馬精通各種言語的外交場合。
客棧坐落於古鎮中心,巍峨高廣,外圍環繞著在北部罕見的青樹綠水,內裡屋舍儼然,鱗次櫛比精緻有序。
稗官野史傳聞,此鎮此棧由朝廷出資置辦,鎮中客棧圖形全部依仿宮廷建築走向,回形護院緊緊相攢,廊腰縵回,檐牙高啄。客棧中央居然是座直聳雲天的雕欄玉棟,手可摘星。遠遠望去,客棧的恢宏龐大使得瀛雲鎮仿似它的宮廷外牆。
初一和阮四現在正立於客棧最外圍最邊遠的迴廊上,默默地對著滿院的紅花綠樹。
「看來真是朝廷所建。」初一打量了半晌得出了結論。
阮四沉默不語。
「一路的蒼涼簡陋,唯獨此處如此繁華……」初一沉思著,「想必是背後之人運籌帷幄的功勞。這個人倒有聰明的頭腦。」
「你不擔心嗎?」突聞阮四淡淡發問,「我們的處境似乎很艱難。」
「擔心亦無用處。」初一抬起頭,看著阮四說道,「因為要來的,總逃不了。」
兩人似乎心意相連,雙雙相視一笑。
幽州,瀛雲鎮,雲胡客棧,兩個孤獨孓然的少年站在滿室紅纓綠果的廊道內,對未來可能發生的一切無法阻擋,只得沉默地接受。
隔著蔥蘢的樹木,聶無憂站在窗前看著他們。
藍衣無憂公子佇立於窗前一動不動,修長的背影嵌入了身前綠色中,酣暢淋漓地渲染成一幅山水畫。
「聶哥哥,你在生氣嗎?」
水芊滅看著聶無憂的身影好久,心裡有些忐忑,咬著嘴唇問。
「沒有。」聶無憂並沒有轉過身來。
「不,聶哥哥因為身體的原因,從來沒有吼過別人,可是今天你卻大聲責怪了初一……」水芊滅緊緊地瞧著聶無憂的背影。
聶無憂轉過身來,臉上帶著春風般的笑容:「水妹妹為我著想才通知冷琦阻攔下初一,我怎麼會生氣。」
水芊滅突然不說話了,往昔燦爛的笑容隱去,面部湧上一層淡淡的陰霾。她的雙眼盈盈似有水波流蕩,無比哀傷地看著聶無憂。
聶無憂對上了她的眼睛。
「我根本就沒提冷琦的事情,你怎麼知道我要說什麼?」水芊滅開口反問。聶無憂沉默不語。
「我好恨我自己,為什麼求爹爹讓我出來,為什麼又任性地拉你前來!」水芊滅一步一步後退,手緊緊抓著桌沿,仿似在尋求無比的勇氣,身子微微顫抖著。
聶無憂默然上前,手伸向了水芊滅,溫柔地扶著她的身軀,穩定她的身形。
水芊滅閉上了眼睛。她明明看到窗外一地的花開尚好流離生光,內心卻覺得無比冰涼。
「你看,你從來不主動接近女人,今天為了他,居然把我抱在懷裡。你還要否認嗎?」水芊滅緊閉雙眼喃喃道。
聶無憂還是沉默著,只是用手輕輕地一撫一撫水芊滅的後背。
「是初一吧?是那個木頭一樣的初一吧?」水芊滅掙脫了聶無憂的懷抱,低聲嚷道,「你害怕他逃走再次招致殺身之禍,不惜惡語相向。你甚至不知道每次只要他開口說話,你就凝神細聽,眼光追逐著他的影子……」
沉默許久的聶無憂突然啞然失笑:「我有那麼明顯嗎。」
水芊滅再也忍受不住,衝上前雙手死死地扳住聶無憂的手臂,拚命搖晃他修長清俊的身子:「可他是男人啊,再好你們也不能在一起!」
聶無憂雙唇緊緊抿著,不做辯解,凝視著面前的姑娘。他的面容依然俊朗,眉目間依然是堅定溫柔的光輝,可是眼裡卻有股淡淡的看不明的情緒。
「七葉連星璀璨花夕,無憂湖畔水浣青溪。」
水芊滅猛地放開雙手,雙目無神,空洞的眼睛掃過四周:「呵呵,我真是傻啊,很早就註定的命運……我就是代表著那個水,我一定會嫁給宋青溪……你怎麼會回頭看下我呢……」
聶無憂突然揚起了右手拂點水芊滅的穴道,她的身子一軟,整個人即刻昏睡過去。
聶無憂安靜地將懷中人平躺放在睡榻上,拉過錦被蓋好她的身子,轉身離開了房間。
在一間極其開闊明亮的房間內,佇著幾道身影。
房裡氤氳著飄渺淡遠的清香,明軒高敞,一切鋪設用具皆是北塞未有的繁複式樣,依稀可見戶外檐角金琉碧瓦,冷意勃發的是至高無上的威嚴華貴氣象。
一位鎏金絲線滾邊的白衣公子冷冷端坐於主桌前,低頭查看面前桌案上一副羊皮圖紙。他的身後筆直站著黑,綠,白三色錦袍老者,皆背負雙手噤聲不語。
門輕輕推開,進來一名俊美絕倫的黑衣少年。他靜靜凝視白衣公子,不敢貿然出聲。
白衣公子抬起頭,一剎那間,他的容貌讓眼前英俊無匹的影子冷琦黯淡無光。
這個人的臉,簡直是一件精雕細琢的藝術品。精緻深邃的五官,鏡湖冰封的雙眼,臉色蒼白接近透明,襯著他的凜冽氣勢,有一種鋒芒銳利而驚聳世間的美。
「結果。」他的嗓音如山澗幽深冷冽的寒泉,冰凌凌地在人心底流過。
「回公子,琉璃火已經護送到位。辟邪黑衣衛少年僅剩五名。所有計劃中的人都來到客棧。龍紋劍正隨身攜帶,可以……」
白衣公子盯住冷琦面目,吐出幾個字:「講重點。」
冷琦身子瑟然一動,恭聲說道:「荊湘國,李敬唐舊部在客棧主樓。已安排靜如夫人出場,五名少年伏擊……」
白衣公子的右手似乎輕輕動了下,「哧」的一聲一縷指風劃破靜寂空氣,如此之快,讓房內眾人都無從提防。
冷琦驀地頹軟了右腿,額上滲出薄薄的汗珠。這股細縷如發的指風強勁地躥進他的環跳穴,使他身形不穩最終屈膝跪下。
「長記性了么?」還是那道冰冷低溫的聲音。
冷琦蒼白著臉用力說道:「安排妥當,今晚動手。」
公子冷淡地揮了下手,冷琦躬身一禮低著頭後退,退至門邊才抬頭靜靜離去。
三色錦袍的老者互相對視,眼裡都是斂著波紋晃動,心裡卻不約而同想起了一件事:看來沒把山路上偶遇那名青衣少年的情況說出來的確是上上之舉。
「神運算元。」白衣公子冷淡地對空中說出這個名字。
白袍老者疾步走至桌案前,恭敬作揖,朗聲回道:「神算先生目前去了武州古井台。」
「地下城?」
「正是。等著冷護衛前去。」
公子長身而起,墨黑雙眸盯著羊皮圖形某處,反射著冷冷流離之光。
「三老可看清楚自己的目標?」
不等白袍老者回答,另外兩位馬上抬手行禮:「牢記在心。」
「引到落雁塔才准動手。」公子突然語鋒一轉,冷冷說道。
三老互視一眼,對於這個轉變過快的命令也沒有太大驚異,心裡知道公子這麼做一定有原因,於是均恭聲回答:「是,公子。」
眼看公子又低頭查探山川地形圖冊,蒼山三隱躬身退出房間。
走了幾步,迴廊轉角處站著黑衣肅然的冷琦。
三老沉默上前。冷琦等到他們走近,說道:「多謝三隱先前山林里施以援手。」松柏和竹老仿似聞所未聞,繼續前行,只有蘭君立於冷琦跟前笑了一下:「我等追隨公子越過山林,見冷護衛面有怒色,順便施手小懲下初一,舉手之勞而已。」
冷琦知道這三個老古怪肯在暗處聽他調遣一次,出手襲擊初一已是給了天大的面子,說穿了就是看他在公子面前還有一席之地,不敢交惡而已。但見蘭君說得客氣,他也勉為其難地拜了拜禮。同時初一初次出劍重擊三老顏面吻合了他對初一可能用劍精妙的猜測,幽州山林里的那場爭鬥,想必狠狠震懾了連他在內的幾個人的心思。
這個奇怪的初一,這個聰明謹慎的初一,漸漸讓他有著手刃而後快的慾望。
十二月初九,夜。
塞外的冷風呼嘯,捲起漫天遍地的白草。幽州瀛雲鎮燈火輝煌,偏安北州一隅,落得歌舞昇平永享繁榮的盛況。
客棧主樓偏南角三層,被主人打通房屋,一室的燈火璀璨,一室的嬌媚鶯啼。外面寒風瑟瑟,秋霜百折;室內風光旖旎,溫暖如春。
這間上房規模極大,隱隱帶有王宗貴族府邸之氣。房間分三向設座,座北朝南的主座上是個虎背熊腰的粗獷漢子,滿臉英氣,一雙銅鈴般的眼睛左右閃爍,看著滿室春花笑得合不了嘴。
他的座下或坐或站十幾個人影,盛裝打扮的美妙女子穿梭其間,一時裊裊繞繞,環佩叮噹,遷延顧步仿似人間仙境。
初一立於陰影中,低低地嘆了口氣。
阮四回頭看去。眼前的少年面容沉寂如水,雙瞳閃著甚似琉璃的光芒。他的雙目直視堂上,看著滿室的鶯鶯燕燕,暗語流香,不迴避不瞠視,和滿身的暗啞陰影合為一體,除了那聲微不可聞的嘆息。
突然燈光暗淡,環樂聲響起。
幾名宮女裝扮的少女走至大堂四角,用帷幔遮住了璀璨耀眼的夜明珠,光線立時變得柔和迷離,樂曲聲趁時響起。
兩股著絳紫紗裙的女子娉婷步出大廳,身姿妙曼不可言語。她們時而旋轉,時而匍匐,長長的水袖迎空飛舞,滿室搖曳如花。初一不禁想起了一句話:歌台暖響,春光融融;舞殿冷袖,風雨凄凄。
一路走過來都是戰火不斷,餓殍遍野的局面,可在煉獄般的亂世里居然也有人間天堂。這天堂是踩著眾人粼粼白骨而上的,是犧牲眾多螻蟻紛繁的性命鑄成的。眼前是肉眼看不見的命運齒輪——亂世中的女人,尤為不堪,境遇凄慘。
初一知道如果他沒猜錯,今晚的主角就是對席上的那名男子,還有更為苦楚的紅顏,明明就似這般,能隱約預知即將發生什麼,卻又無力改變。
眾嬌妍女子柔媚伏身,匍匐萎地,似團團鋪開的紫鵑花。花中活靈活現妖嬈盛開著一朵雍容華貴的白牡丹,波光瀲灧的眼波輕忽地掠過主座,含有無限風情。她的腰肢柔軟盈盈不堪一握,輕輕搖擺之間,晃動著鬢角的白牡丹也在簌簌抖動。
初一心裡浮現四個字:人間尤物。
僅僅看她背部就如此妙曼不可言,遮掩得恰到好處的白色紗裙引起人無限遐思。一舉手一投足便是絲絲嬌媚,一旋身一揮袖便是凌波仙去。
初一看著她的身影目不轉睛。廳上那男子眼睛隨著人影流動,眼裡除了她,已經沒有別人。
阮四淡淡地看著這一切,在光影流轉樂鼓聲天的空隙,用傳音告訴初一:「是如夫人。」
「該來的,一個都不會逃掉。」初一盯著大廳里的側座,無奈地說了這麼一句。
阮四想起這一月有餘的顛沛流離,僥倖存活的他們到達這極北之地,接下來的仍然是不可抗拒的被安排好了的命運。
因為他們是秋葉公子手上的棋子。
「只是我不明白,嬌柔嫵媚的女子遍地都是,為什麼要我們不遠千里護送如夫人?」初一仍舊看著廳上,眼裡的光陷入迷離。
「美艷勝花的女子。」他又低低地加了一句。
阮四沉默了半刻,最後還是說出了這個秘密:「如夫人有種別的女人無法比擬的本領——房媚之術。」
初一的臉轉了過來,眼裡帶著微微的光火,如同被灌注了甘霖雨露的蒼白大地,發出絲絲縷縷的青煙。
阮四知道初一已聽明他的言下之意。如夫人的柔媚在江湖中所知甚眾,入幕之賓更是如過江之鯽,只是不知眼前的少年看似聰明機警,明明能參透許多江湖中的禪機,為何在閱歷和人物典故方面有些不甚明了?
阮四嘆息初一的遲鈍是有道理的,想來初一隻在辟邪山莊苦讀三月的書籍,很多人物典籍無法和現實事迹聯合在一起。
阮四看著初一的面龐一直盯著大廳,他仔細查看了下,突然像是想起什麼似的,吃驚地問:「你懂唇語?」
初一不動,只平靜地傳出聲音:「四層東角,紫氣東來天字型大小房。」
阮四不明就裡地看著初一。初一繼而傳聲:「主座上男人對身旁護衛說了這句話。」
阮四顯然震驚不已,他看著初一的眼裡又是那種炙熱的逼視:「初一,你真讓我吃驚。」
初一垂下了眼瞼,廳上的珠光在他面部勾出一個模糊的輪廓。「阮四,我受盡了老天的懲罰,少時為了生存,不得已學習許多技能。」
只微微一瞬,他復又抬眼看著面前,似乎剛才那個沉默木訥的少年只是一個幻影。
一曲舞畢,白衣素裹的如夫人明艷地襝衽一禮。那錦袍男子咧著嘴笑著:「美人……」
如夫人無限嬌羞地低下頭,男子走近她擁在懷裡。
阮四隻覺眼前的青衣少年身上有種淡淡流轉的落寞與悲哀,還沒等他理清這種思緒,只聽得見初一警示的語言又響起:「來了。」
主座上的大漢和如夫人早已不見蹤影,房內縈繞著淡淡的粉香。剛才舞蹈嬌媚的少女們此刻都紛紛像柔軟無骨的花瓣倒在廳上眾護衛懷中,除此之外,並不見任何新鮮人影。
「有人進來了。」初一又說了一句。阮四凝神搜索,只聞窗外滾滾風聲,仍是不見多出人形。
「不要動,既然我們能感受得到,想必別人也是如此。」
阮四輕輕地撫上左臂。初一突然伸手拉住阮四的右手,一股冰涼如雪的冷氣貼在手上,阮四感觸到初一的冰冷后緊緊地蹙起了眉頭。
「你左我右,互援禦敵。」初一在他手掌上劃下這幾個字。
阮四點了點頭。初一的謹慎尤為必要,先前兩人傳音還可以因為廳廣人遠而進行;但現在有高手進入大廳后難免別人用內力竊取談話內容,是以在掌中示意。
今夜伏擊的任務是冷琦直接下達的,他只簡單說了幾個字:「聽我號令,見人就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