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說
銀光緊緊地跟隨在公子秋葉身後,兩人掠過一道又一道曲折的走廊,走向□□水榭之地。
銀光謹慎地抬頭看了下公子面目,只覺得在漫天飛雪之中,公子的臉比白雪更冷。
一瓣又一瓣的雪花飄落,還未等至散落於秋葉身畔,就消失在冷風中。
水榭一片蒼茫,靜寂無聲,只有孤伶伶的紗盞宮燈在風雪中搖蕩。
「公子,恕銀光魯莽,三老至今無蹤,我是否應該派人尋找?」銀光陪著秋葉站立雪中許久,終於鼓起勇氣詢問了一句。
「光,今夜冷琦失手時,你是否察覺?」秋葉不答反問,語氣一如平素冷漠。
「不曾,銀光無能。」
秋葉面朝風雪,身影顯得森冷而尊貴。他在銀光看不見的方向,嘴邊掠開一個冷冷的弧度。
「今晚刺趙的是楊晚,盜劍的是初一。」
銀光猛然抬頭仰望公子後背那道光影,語聲變得顫抖而激烈:「公子,這怎麼可能!」
秋葉目視夜空,冷冷說道:「初一沒死。」
「公子如何能肯定?」
秋葉依然不答反問:「江湖之中,武技輕功強到我都不曾察覺者,能有幾人?」
銀光公子低頭沉吟。
「那賭坊少年就是初一。他詐死盜取了龍紋劍。」
「銀光探查過初一脈絡,的確無脈。」銀光謹慎地開口說了一句。
秋葉轉過身,面對銀光,臉龐上不帶一絲感情。
「無人得知他是如何逃過我的一劍和冷琦的血蠱,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初一不死,我們就不會掉以輕心。」
「試想一個連我都不怕的人,怎麼可能在十二招的時候看見冷琦就臉色遽變?」
銀光凝神細思了會,發現的確如此。
「原來這人有夠膽量,敢來試探我。」秋葉冷漠說完,突然揚起右手,一道澎湃的掌風呼嘯而去,將地面轟出一道溝壑,似晶瑩盤月有了裂缺,深沉刺眼。
銀光突覺眼皮跳動,忙定下心神,小心翼翼地問:「公子,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秋葉胸口淡淡起伏,他凝視著空中,語聲冰涼地說道:「賭徒的手法技巧固然高超,但沒有深厚的內力,就無法拿捏住力道,縱觀整個儒州,只有初一具備了這種先決條件。既然我能想出打聽消息必去人多往來之地,想必初一也是如此。」
「初一故意連輸兩日,定是探出了他需求助之人消息,又聽聞蔡老九之事,馬上推斷出州府晚間有人行刺,就隱匿樹上伺機而動。我將初一逼出原形,他一出手試探出我的功力,馬上又有了計劃,拿兵法上來說,就叫『置之於死地而後生』。」
秋葉似是想起了當時的情景,狹長鳳目眯起,透出絲絲冷光。
「初一來州府最直接的目的是盜劍。盜劍之前有兩個阻礙,一是龍紋劍長居我手,二是冷琦的蠱音控制。他一共攻了十二劍,招招拚命,何有膽怯?冷琦現身,他的目的就達到了一半。這個人也真敢賭命,冒死接下我一劍擊殺,又生生受下冷琦的蠱音,當真是膽色過人。」
「初一受了重傷之後,一定會找個我不提防的人下手,如此他就找到了平日較熟悉的冷琦。易容成冷琦后他來到我居室,趁我不經意間盜走了龍紋劍。」
秋葉冷冰冰地說完所有,直至最後一字語音落地,他突然雙目一斂,獰笑著加了一句:「好個初一,等我處理好了古井一戰後,我親自來會會你!」
銀光面露憂戚,心想這個三番兩次招惹公子的初一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呢?難道是吃了豹子膽不成?
不過這些話他不敢直接說出口。
銀光走近一步,撐起綢傘,小心地替秋葉遮擋著雪花。
「公子,銀光尚有幾事未明,望公子賜教。」
「說。」
「三老今在何處?」
「見真的趙應承去了。」
「冷護衛是否安全?」
「是。」
「冷護衛在哪裡?」
「既然來的是初一,定是被初一挾持剝去了衣衫。」
「賭坊里的另外兩人是誰?」
「當今世上,誰的手最值錢?」
「『妙手』杜冰、『巧手』唐小手、『神手』吳有。」
「阿骨和吳秀才就是其中兩人。」
銀光顯然難以置信地看著公子:「他們容貌相差太大了!」
秋葉冷漠地盯著雪空,慢慢地說:「易容之術。」
「阿骨是『巧手無雙』唐小手?吳秀才是『有賭無命』吳三手?」
「是的。還有一點,唐小手是唐經天唯一的女兒——唐七。」
秋葉有一點沒有想到的是,冷琦被初一點了穴道,第二天自行解開,安然無恙歸來。
冷琦羞愧難言,孤身跪於風雪之中,臉色蒼白,一動不動。
跪了整整一天後,晚上銀光抬冷琦進門,發現他已經全身冰硬。
吳三手也沒有想到,自己飄飄蕩蕩活了二十七載,這個時候居然會和少年師傅躲在亂墳崗里,周圍白雪紛飛,地底白骨嶙峋。
他面對著的這個師傅,臉色蒼白,雙瞳黯淡,身子瘦削,怎麼看也不像是從如狼似虎的秋葉公子手裡盜出龍紋寶劍的人!
吳三手疑惑流轉的目光一直在初一身上細細打量,初一怎麼可能覺察不到?
只是初一覺得鬆軟下來后,傷口顯得特別地疼痛,他默默地背靠在碑石上,斟酌著準備開口。
「師傅……」吳三手見初一睜開眼睛,連忙喚道。
初一咬著牙絲絲一笑:「連累你了。」
吳三手瞪大了眼睛:「我早上去買乾糧時,聽聞州府被一群人弄得人仰馬翻……」
初一聽后勉強笑笑,並無言語。
「你就是那個不怕死的初一?」吳三手緊緊地盯著初一看幾眼。
初一未置可否,沉頓許久,才打算表露點什麼。
「吳有,我講個故事給你聽。」
「師傅請。」
初一默然地看著雪花,平淡地開了口————
「我很小的時候被狼王叼去撫養,好不容易長到八歲,一次我在大雪中迷路,快要凍死的時候,一個小公子將身上唯一避寒的風衣讓給我,朝我溫和地笑,我還以為碰到了小活佛。
師傅將我撫養長大,教給我殺人的劍術和無雙的醫術。她發現我體制虛寒,就將我從小浸在葯缸之中,練就我不怕鞭傷捶打的體格。我為了學到千手佛左先生流傳下來的賭術,接受了一場打賭,十八歲時一個人穿越了溟海和漠北。為了救一個人的命,我自願喝下□□『天機神水』。
我為了報家仇不斷地殺人,老天為了懲罰我,讓我一直活到現在贖罪。
我曾經兩次違抗秋葉公子的命令,被冷琦催發了蠱毒。我去之前就暗暗打定了主意,一定要讓蠱毒發作免去後顧之憂。果然如我猜測地那般,血蠱吞噬我的毒血反被毒死,我僥倖存活了下來。
我碰到了一個和救命恩人一模一樣的少年,我猜想那個少年是救命恩人的親人,因為他手裡拿著的長劍就是憑證——那個少年就是南景麒,那把劍就是現在的龍紋劍。」
吳三聽后緊緊地攏著雙手,強抑下捏死初一的念頭。他瞪著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初一:「為了一個可能你就去拚命?你就去送死?」
初一垂下眼帘,默不作聲。
「你知道公子秋葉是個什麼樣的人?——當年唐門只是得罪過他的母親,他就把整個唐門都滅了!如今世上還有誰是他的對手?誰還敢當胸不避受他一劍?如果不是像你所說的受過葯裹,那你今天是不是必死無疑?你怎麼敢這麼賭命呢?」
吳三手冷冷地沖著初一質問,眼光裡帶著鮮明的不認同之意。
初一的眼瞼微微跳動,他竭力穩住身形,長吐一口氣,慢慢地說:「我一想到那個第一次沒任何功利待我好的人,就覺得目既不清,耳復不明,日夜混沌無乾坤,悲喜哀樂不重要。枯木大師點化我,說我是為了渡前世的冤孽而來,我想那就讓我償還吧!——我所剩無幾,唯有這具皮囊。」
吳三手深深地看著面前眉目如水的少年師傅,靜寂地,仔細地。過了很久,他才說道:
「不瞞你說,我的家鄉也有個傳說,也請師傅你聽一聽——
錢塘江龍君有個小女兒,愛上了救她一命的凡人。龍君得知后大發雷霆,掀起滔天巨浪淹沒了民間。那個嬌慣的小公主,居然踏浪而來,拔下她的一片又一片的鱗甲扔在水裡,平息父王帶來的災難。為了抵償父親的罪過,她又斬下雙鰭送呈天帝。最後她的父王絕望地問她『女兒,你為了那個凡人連命都不顧嗎?』小公主遍體鱗傷說不出話來,但還剩一口氣時,她抽出了最後一點骨血——龍筋。」
頓了一頓,吳三手直視初一,含恨問道:「初一,你就是那個龍女嗎?」
初一閉上了眼睛,緊緊抿住唇,不發出一絲聲音。他的身軀一直在抖動,喉嚨里格格作響。
吳三手長嘆一口氣:「我不知道你是誰,就如同你從來不去打聽我的過去一般。但是你活得比我勇敢,你活得比我堅強。書上說的『心如磐石,動心忍性,凡事謀定而動,謹小慎微,必能成者』原來說的是你這種人。」
吳三手大踏步地離開,留下初一一個人在那裡垂首靠立。
吳三手的兩管衣袖帶起一陣寒風,他的足跡很快湮滅於漫天雪花之中。但是外間人們那一句一句繪聲繪色的傳聞,卻像一道道不滅的痕迹,留在死寂之中仍螻蟻偷生的幽浮心間。
——傳說有個不怕死的少年,孤身一人奮戰,身受最強大敵人的十二劍,當胸一記致命傷。
——傳說那個少年在敵人面前,忍受著九蠱穿腸的滋味,抓裂了儒州最硬的長石街,活活疼死也不肯低頭。
四處隆冬大雪,大地一片蒼茫,但遠在蘇杭無憂湖畔,卻有個四季如春的地方——飛雲山莊。
山莊坐落於明凈湖畔。湖面倒影連連,庄內翠竹垂柳,雁落無痕。迎面而來的湖風帶著濃濃的花香,湖面一片明亮的緋紅,青山紅花對應,無語欲燃。
聶無憂緊緊擁著天鵝絨般的厚實錦衾,秀挺的眉無從舒展。
每年冬天,七星一葉的聶無憂身體虛寒成疾,只得在山莊這處溫暖的湖畔靜養。可是所有的下人都發現了,今年公子的面色更加蒼涼。
聶無憂沉沉的眸子盯住青山一角,那眼光彷彿千絲萬縷之長,像要越過重巒疊嶂,飛向了無盡蒼穹。
「九蠱穿腸,誓不低頭……」他緊緊閉上眼睛,冰涼的手猛地抓住了錦衾邊緣。抑制不住的咳嗽一聲一聲連續不斷,他感覺心裡翻江倒海地疼痛,不由得喊出一個名字,讓他在這溫暖如春的景色里,驅逐了一點身上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