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洞
這句話真是如同旱地里突起一聲驚天炸雷,將冷雙成轟得目瞪口呆。他的身子在寒風中仍是筆直佇立,臉上的驚訝之色卻怎麼也抑制不了。
程香細細地看著冷雙成面目,突然譏諷一笑:「往年一到除夕,獨孤凱旋就躲得不見人影,今年賭坊風波后,辟邪公子剛放出風聲,他就馬上出現我面前,可笑的是,我還以為他巴巴地為我趕來,心裡感動不已。沒想到來了之後居然是提出要求,解除這門御賜的婚約……更可笑的是,無論我軟硬兼磨他死不鬆口是何原因,只是一路趕到古井台……」
冷雙成立於雪中,默默地看著程香冷冷的笑容,卻不言語。
「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秋葉逼迫他配置藥丸控制吳三手,他抵死不從,寧願忍受釘骨之針的疼痛也不動手,我才知道是為了你,因為只有你接近過吳三手,只有吳三手知道你在哪裡!」
「初一,你如果是我,你會怎麼辦呢?」程香泠泠地抖了個鞭花,長鞭一卷,打碎了瑩白如玉的雪花,凌亂地在空中飛舞。「你是男人哪,獨孤凱旋竟然為了你甘冒天下之大不韙!」
冷雙成盯住雪地片刻,下定了決心,抬起頭來說:「大小姐要殺初一,初一絕不躲避。不過在臨死之前,懇請大小姐告訴我吳三手的事情。」
「好,你想知道什麼?」
「吳三手此刻在哪裡?」
「被秋葉驅逐進了地道。」
「果真如此……」冷雙成喃喃道,面色恍惚。
「還有什麼事情不放心的?」程香皺起眉頭,冷冷地說。
「沒有,只是初一好奇,大小姐難道要親自在獨孤公子面前殺了我嗎?」冷雙成突然緊盯程香身後,微微一笑。
程香看著冷雙成的面容,臉上又浮現起那種驚疑不定的神色:「你少唬弄我……」
「動手吧。」冷雙成語聲稍稍上揚,捲起月光送入腰間,靜靜站在雪中。
程香咬了咬牙,終究回過頭看了一眼身後。
身後一片凄清,風聲呼嘯,雪花流轉,沒有一絲人影。
她心裡微微一沉,極快地迴旋面目,卻只看到一個遠遠掠走的身影,不由得縱聲長呼,惡狠狠地罵道:「初一,你個殺千刀的……」
程香恨恨地站在雪地里許久,才不甘心地朝來路走去。走到街道時,街上百姓擠擠嚷嚷,塞滿了道路。她心裡猛然驚醒,推開人群,跌跌撞撞地朝一處府邸撲去。
穿越庭院,推開槅門,就來到溫暖如春的內室。
程香徑直朝床閣走去。
床上之人臉色蒼白,身形削瘦,正躺在床幃間閉目休息。
程香微微嘆了口氣,伸手將另一床錦被鋪在他被褥上,伏下身去……
獨孤凱旋睜開墨如寶石的眼睛。
程香訥訥一笑:「別誤會,我是想給你多加條被子……」
「仗打完了嗎?」獨孤凱旋突然淡淡地說,彷彿知道外間的一切。
「沒有,不過我們要趕快走,這城要塌了……」
獨孤凱旋猛地伸出手,抓住了程香的手腕,他緊緊盯住程香的眼睛,急切地問:「你怎麼知道?」
程香甩開手,冷冷一笑:「我什麼都不知道,我只知道你再磨蹭,不僅救不了我們自己,還耽誤我救援城外百姓。」
獨孤凱旋長吸一口氣,右手支撐在床側,掙扎著起身,卻不再看程香一眼。
程香衝過去,牢牢按住獨孤凱旋的身子,口中發狠嚷道:「我告訴你還不行?我告訴你還不行?是我遇見了一個人……」她背轉身子,不讓獨孤凱旋看見她雙目中的瑩瑩淚光,「他告訴我這個城頃刻即沒,他向我打聽了吳三手,他就是你心心挂念的初一……」
「呼」的一聲,程香面前掠過一道光影,幾個起落,轉眼消失在雪空。
程香的姿勢保持不動片刻,爾後她才面無表情地轉過身子,看了下內室,低低地自言自語:「還好,記得帶上了禦寒的衣物……」
冷雙成在白雪覆蓋的屋檐上起起落落,辨認地形。在看到一處高巍的房屋之後,他面露喜色,發力朝前躍去。
落於州府後院,冷雙成沿著迴廊奔走,目光觸及到一方高台砌就的井沿,停了下來。
他穩穩地踏步上前,低頭查看。
井沿上白雪皚皚,內壁鋪滿了青苔,青光泛著白影,粼粼一片。
冷雙成出掌震碎井台上的積雪,又伸出手颳了下井壁,觸手滑膩順溜,不由得眸色一沉。他提氣一躍,毫不猶豫地跳進井中。
身子急速地下降,兩耳只聽到呼呼的風聲,衣襟下擺飛揚起來,遮住了冷雙成的眼睛。他雙手輕拍,掌風切向井壁,一路摩擦著劃下一道道淺痕迹。
到達井底,冷雙成身子跌落在厚厚積雪上,印下一個深深的坑形。他抬頭看了下井壁,發覺剛才的掌風根本就無法撼動岩石,只留下幾個模糊的印記,而自己正上方的井口,小得只剩下一丁點光亮……
冷雙成收回目光,晃動火摺子,頓時洞穴里亮起了少許光明。他抬頭看向洞壁,發覺有幾支火把插在上面,輕輕取了下來,點燃了一個。再又細心地照了下左右兩旁石壁,看到火把果真少了一支——看來是有人比他先來過了,而且那人很有可能是吳三手。
冷雙成執起火把,靜靜地朝黑暗走去。
大約走了半柱香,冷雙成拐入左側的岔路繼續前行,又過了片刻,面前出現三條通道,仍是不見吳三手身影。他掏出從營地里拾來的楊晚遺落的那片小木塤,放入口中,嗚嗚地吹奏了起來。
聲音低沉哀傷,朝著各個洞穴里遊走,在這寂靜黑暗的地道里顯得格外清晰。
冷雙成垂下眼眸,傾入了內力,盡其所能吹奏了一首唐朝民間流行的小調《問路》。這首民歌講述的就是和賈島《尋隱者不遇》差不多的內容,只不過被老百姓潤色修改,改成了一個年青後生向一位姑娘問路,那姑娘避而不答,只是指了指身後深山的故事。
冷雙成默默地吹了幾遍,心裡一直祈求吳三手能聽明白他的意思,畢竟吳三手是落拓的書生,飽讀聖賢詩書之人啊!
吹完第四遍后,他終於聽到了一絲小小的呼聲:「阿成,你真是……」
冷雙成心中一喜,發力朝來音處躍去,手上的火把猛得被拉成一道光影,忽明忽暗。「吳有,你還好嗎?」
吳三手自暗處默默走出,盯住冷雙成的面目,冷冷地說:「你真是愚蠢。」
冷雙成並不理會,只是圍著吳三手身子走了一圈,口中著急地問道:「那個秋葉公子是否折磨過你?」
「似我這般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他還不屑於動手。」吳三手冷哼一聲,面色仍不見好轉。
「手伸出來。」冷雙成突然說道。
吳三手不明就裡伸出手。冷雙成穩穩地扣住吳三手脈絡,移動三指搭於主脈之上。過了一會兒,他才低沉說道:「秋葉拍了一根針在你氣穴中,需要每日子時、辰時各運功一次,引住針腳,不至於遊走進內臟,看來這幾日你還是吃了不少苦……」
吳三手又冷哼一聲:「你這一來,我白吃了這趟苦。」
冷雙成微微一笑,仍是不理會吳三手的怒氣,接著說道:「他這手法極為奇特,尋常人決計不會摸清他運功的套路,不過還好,我能為你逼出銀針。」
吳三手雙手垂於袖中,看著火把,默不作聲。冷雙成將火把也插在壁洞里,朝著他耐心地微笑,這微笑發自真誠,是久經磨難后重見親人的那種喜悅。
過了許久,吳三手才長嘆一聲:「罷了罷了,死在一起也好。」
冷雙成席地而坐,抬頭看著吳三手:「坐下來。」
吳三手依順地坐於冷雙成面前,聽著他的年輕師傅說:「放鬆身體。等會肯定有些疼痛,你不可運氣抵觸……」
「嗯。」吳三手低低應了一聲。
冷雙成將手掌抵於吳三手後背,開始運功。不大一會,吳三手身子微微抖動,冷雙成面目上冷汗淋淋,兩人頭頂都聚集著淡淡縈繞的白霧。就在吳三手的左臂簇簇顫抖時,冷雙成突然雙手生風,運氣於早已準備好的銀針,穩穩地朝他曲池、陽溪各扎一針。
吳三手只覺得左臂外側似有螞蟻啃噬,奇癢難耐,還未等至右手去抓撓,只聽得身後又低低傳來句:「別動。」緊接著,有隻手掌在自己左肩上一拍,一縷銀光破空而起,穿透指尖飛向黑暗。
吳三手大奇,躍起身子活動手掌,發覺輕鬆自如,不由得咧嘴一笑:「阿成真是無所不能……」再回頭看到冷雙成蒼白的臉,喘息的身子,語聲生生頓住。他衝過去,扶起冷雙成的身體,嘴裡還一直急切地問:「你怎麼了,你到底怎麼了?」
冷雙成有些狼狽地後退一步,只是搭了一隻手在吳三手的左臂上:「並不是這樣,我不知道的事情多得很,剛才那木塤就被我吹得一塌糊塗……」
吳三手半晌無語,過了會才發出一絲絲聲音:「還好……也不是不堪入耳……」
冷雙成緊緊抓住吳三手的手臂,手指泛白,顯然很用力。吳三手低頭看了下他的手臂,忍著疼痛問道:「真的沒事么?」
冷雙成勉力弓著身子站好:「去將那枚銀針揀來。」
吳三手依言走了前去,拾起長針遞給了冷雙成。「你的身子……」
冷雙成舉起銀針,在火下辨認著針身。他的臉色蒼白,汗珠滾滾而下。半晌,他忍受著巨痛拉扯了下嘴角,露出個未成型的笑容:「休息半刻即好。」他抬頭看了下吳三手擔憂的面容,想了想,又問道:「那個公子秋葉要你來做什麼?」
吳三手用雙手極力攙扶冷雙成,淡淡回道:「他什麼都沒說,就是把我丟了進來。我剛才到處走動,沒發現出口,地面上布滿了暗槽,也不知道是用來幹什麼的。」
冷雙成抓住吳三手的手一緊,吳三手不禁低呼一聲。冷雙成似乎有所察覺,苦笑一聲:「對不起。」
「是阿成知道了什麼吧?」吳三手一手拿了火把,一手攙著冷雙成,緩緩地隨他前行。
「那暗槽是以前官府私礦的運煤管道。」
「難怪這裡看似有人住過……」
「吳有,你怎麼知道往這邊走?」
「憑感覺,亂走的。」
冷雙成抓了下吳三手的手臂:「停下來,讓我休息一下。」
吳三手有些著急地放低他的身子,蹲在旁邊細細查看他的臉色。冷雙成的臉龐上一直有汗滲出,只是他抿著唇不叫痛,一直不讓吳三手察覺。
冷雙成盤曲雙腿,雙掌環扣,緩緩地吐納調息。吳三手默默地坐在他身旁,看著他的面容。
不知過了多久,寂靜的地道內突然傳來幾聲濃濃的咳嗽,像是穿堂而過的風,一直在彎彎曲曲的洞穴內環繞。
吳三手面色一變,正待起身,手臂已被冷雙成抓住。「不要傷害他,是獨孤公子。」
「哪個獨孤公子?」
「江湖中還有幾個獨孤公子?」
「獨孤凱旋?他來這裡做什麼?」吳三手抑制不住心中的驚奇,獃獃地問。
冷雙成將目光投向無窮無盡的黑暗,微微搖了搖頭。
靜靜的洞穴內,傳來一步、兩步沉穩的腳步聲,不急不躁,不徐不緩。映著淡弱的火光,走出來一名頎長身影的公子。
這是吳三手第一次見到獨孤凱旋,而且還在如此詭異的場景里。
面前的公子說不出的貴氣而孤獨,可能是他在擁著貂裘的身軀上,還套著一層厚厚錦衾的緣故。他的雙眸在火光映照下幽深難辨,面色顯蒼白,英俊的線條一直蜿蜒到消瘦的下巴。他什麼都沒做,僅僅是站在兩人幾步之遙,靜靜地看著,光線落在他身後,形成了一個瘦長而沉默的剪影。
吳三手不禁回頭看了看師傅和自己,一身的狼狽和污漬,而面前的貴氣公子,長身玉立氣質優雅,兩相映照之下,一個仿似是天上的謫仙,一個仿似是地上的淤泥。
「獨孤鎮主?」三人默然看了片刻,還是吳三手率先打破了岑寂。
「正是。」獨孤凱旋的目光落在兩人相持的臂上,淡淡說道。
冷雙成想起了程香所說的話,心中一動,抓住吳三手手臂,借力站起:「獨孤公子,能否讓在下看看你的脈象……」
「原來你也懂得醫術,就是不知道能不能醫治我的疾病,救我一命?」獨孤凱旋仍是立於陰影中,語聲冷淡。
吳三手的眼光里聚集著重重疑惑,看向冷雙成。冷雙成的目光依舊落在對面,右手卻不著痕迹地輕扯了下吳三手的衣袖。
吳三手覺得這一切都充滿了詭異的氣息,他回過頭看著獨孤凱旋:「什麼病,如此頑劣?」
「我遇到了一個少年,和她在一起時並不覺得如何快樂,狂妄地以為分別後也能習以為常。可是我離開她后,才發現自己得了一種很厲害的病——原來喜愛的食物變得難以下咽,原來習慣的地方變得面目全非,我吃飯、走路、說話眼前都浮現著她的影子,颳風、下雪、晴天都在獃想著幾個問題:她還好嗎?可有吃飽穿暖?可有地方落腳?此刻是在風餐露宿還是在做著什麼?尤其在我聽聞她趕去儒州后,我的身體愈發地疼痛,常常不能呼吸,如同此時……」
獨孤凱旋一手緊抓住心口,沉悶地咳嗽,點點醒目的血絲滲落在胸前貂裘之上,片刻浸染成梅花朵朵。他一邊抑制一邊伸出一段白凈的手腕,朝著冷雙成那裡直直走去,口氣還是那麼冷漠:「初一,你說我,還能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