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城
清冷的風灌進山洞,嗚嗚作響。在一片寂靜的夜裡,只有懸崖峭壁上的風陪著星子,纏綿婉轉不肯離去,又似蟾宮月桂樹下的廣寒仙子,惆悵而寂寥地瞭望大地。
冷雙成自黑暗中緩緩轉出,臉色平靜,沉默地靠著石壁盤膝而坐。
吳三手沒有想到,面容敦厚的師傅會欺騙他:她留在這裡不是阻攔冷琦,而是等死。因為巧奪天工的披風,怎麼可能有兩副!也許要很多年後,他和獨孤凱旋才會意識到,她能在洞穴里那麼冷漠地疏遠獨孤凱旋,原來是一早就抱有捨身成仁之心。
很多時候,冷雙成暗暗抱怨過上蒼對她的殘酷,而此時,她卻感激老天送到她面前的吳三手,是如此的忠厚。試想吳三手如果不是奉經守禮的書生,如果對她這個名存實亡的師傅稍稍懷疑,那今日之圍,一個都不能解脫!輸掉自己不要緊,但輸掉其餘任何人,冷雙成的心都覺得無法承受。
風掠過山穴,吹拂起冷雙成的碎發,氤氳的濕氣撲面而來,洞內洞外沉沉的靜寂。冷雙成倚著石壁,注視著外面的風景。霧氣縹緲不定,仿似將她這坎坷的一生走馬燈般地轉完,鮮活的畫面一個又一個跑至眼前:
八歲的小小的身子被大雪掩蓋,她跪立於風雪中倔強地拜師……冰天雪地泡在溪谷,師傅面無表情地將她扯起來,輕輕敲斷她的手指,再續接起來讓她不停懈地練功……十八歲師妹離世,碰到天嘯,那段艱辛又幸福的時光不能去想……冰川宮裡師傅負世一戰,引發自己□□……無方島再生,每日與海相伴,心裡一片茫然……青龍鎮出行,遇見微笑的楊晚……經過戰亂的城鎮,滿目瘡痍……幽州雲胡客棧,命運的□□開始旋轉……阮四、如夫人的離別,心裡悲傷苦苦壓抑……為了南景麒所做的一切……四海里設局結識吳三手,才開始明白當年的師傅為何總是無言地注視著自己,原來是因為責任二字……混亂中沖入戰場,看盡生死無常……安心地進入地下隧道,等著冷琦結束這一切……
想到冷琦,冷雙成微微嘆息,自己即使死去也不能消除他對她的怨恨,剛才獨孤凱旋用計激瘋冷琦的話,雖然言過其實,但終究是自己牽累了他。這個驕傲的少年,在強烈炙熱的光環下長大,生性壓抑孤僻,他居然害怕自家公子的忽視,殫精竭慮地做事,結果誠惶誠恐逼瘋了自己……
冷雙成回頭看向黑暗,心裡暗暗道:「冷琦,即使我虧欠了你,現在我們卻在一起。」
也許此時,古城上下一片凄慘,屍橫如山,血流成河。
也許此時,舉城上下一片歡騰,夜宴歡暢,歌舞昇平。
但對於地下城中的冷琦和冷雙成而言,一切都不重要了。
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
廣袤深邃的天空中,雲霧繚繞,不知何時,一輪明月緩緩移出身姿,雪膚冰肌,剎那芳華綻現。冷雙成看到了這瞬間一幕,心底充滿了山澗溪水般的寧靜,禁不住在臉上露出了微笑。
寒夜裡,遙望天邊璀星淡,笑容里,淺盈透映月半灣。
黝黑的夜空中傳來一聲地動山搖的炸響,上蒼斂目,滄桑大地猛烈抖動。頃刻之間,連天挺拔的古城挾著遠山永遠沉沒,除了頭頂上一樽靜寂的明月,眼前所見,觸目一片空曠。
秋葉站在鳳鳴山巔,他的身側是雙目沉聚的趙應承。並肩的兩人親眼目睹了一片黑暗緩緩沉沒,一時都沒有言語。
「今日一別後,公子有何打算?」趙應承面迎冷風,終於出聲詢問。
「北塞風光遠遠不及江南。」秋葉突然說了一句。
趙應承微微一笑:「江南朝飛暮卷,雲霞翠軒,又有如花美眷深待閨中,確是無法比擬。」
身旁之人並無回應。
「七日後便是公子生辰吧?」
「是。」
「先恭賀公子了。雖奔波勞苦,終掌握邊疆。傳聞皇上允諾公子若能取得燕雲十六州,可滿足公子任意要求?」
趙應承微笑著側望身旁之人,雙眼裡沉澱的是篤定之光。秋葉冷冷而立,注視面前皎皎明月。
「世子想說什麼?」
趙應承微微一頓,轉眼目視那輪明月,沉聲說道:「懇請公子覲見時美言,闔定楊定疆一案。」
淡白的月光流淌在遙遠的大地上,斑駁了岑岑寂寂的身影。許久才聽聞秋葉冷漠的語聲穿透白紗,在趙應承耳畔響起:「世子兩次提及請求,我是應允哪一件呢?」
「初一已死,那自是不算。」趙應承極快地接過話音。
秋葉面臨月光,眼前憶起一道冷冷的視線,是種不屑一顧的冷漠,低斂而不張狂。思及到那個奇怪的初一,義無反顧的身影,他的嘴角不禁初露冰綃之笑,心底響起了冷琦的聲音:「那個人,即使踩在地上反覆捶打,永遠死不了。」
趙應承抬起眼眸,偷偷地打量秋葉靜止的側影,那抹笑容停駐在他唇角,竟是冰顏初破,晃動著銳利的華光。他微微沉吟:「秋葉自出道以來,破唐門、平幽州、沉古井一路平穩有成,縱橫數載無人匹敵。唯獨出現的初一,又被他逼進地下城,多半已死。可是看他這笑容,似乎意猶未盡,帶著興緻不減的玩味,難道是被他發現有趣之物?」
趙應承朗聲說道:「鄙處可有任意玩物落入公子雙眼?只要公子提及,即使本人沒有,也定找來雙手奉上。」
「沒有。」
「那楊家一案……」
「世子勿憂。」
「多謝公子,日後定還報公子恩情。」
秋葉默不作聲地站著,盯了遠方一眼。天空中瀰漫著黑沉沉的硝煙,他百無聊奈地轉過身,冷冷地說:「唯一的棋子又死了,還有什麼樂子。」
趙應承回首看著秋葉遠去的背影,心裡涌過更強烈的驚異,怔忪無言。
一隻藍色的蝴蝶撲騰著翅膀,穿過清涼的月光,旖旎從風,朝梁月山澗飛去。
蝴蝶雙翅晶瑩,薄如蟬翼,閃動著七彩之光。它沿著廢墟邊緣兜兜轉轉,又飄忽向前,停在水邊。
薄薄霧靄中,緩緩行來一道青色身影。他低下頭走走停停,時而抬起頭,尋找那隻蝴蝶的蹤跡。
建隆三年,二月二十,亥時一刻,九州第一台一夜之間傾城覆滅,不復存在。
宋軍傾其十五萬兵力,自建隆初期持續作戰,多數輸左戰死。相傳遼軍主力古井一役完勝后,進駐古城,隨城中八千百姓屍體,葬身火底。遼國元氣大傷無法再戰,主動鳴金收戈,班師回朝。
北相之子趙應承隨後統領一萬精銳,揮師南下,不費一兵一卒收復燕雲十六州,從此南北兩位公子名聲大噪,聞名於外。
——有人傳說千軍萬馬的戰場上,面容俊美的修羅公子手持紅光炙烈的長劍,斬殺遼軍一千,衣衫盡染。
——有史記載北相公子趙應承,如同戰神附身,勇猛無顧衝殺敵人,手中銀槍反折梨花光影,見者心寒。
矗立天邊的五百載古城,在地底兩名不為人知的少年手上,成全了一段歷史。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