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前世22
彷彿是一記重拳打在了棉花上,秦珣伸手去拉她手臂,沉聲道:「你到底要怎麼樣才能相信?」
秦珩默然,她心想他肯定是把能拿的「證據」都擺在了她面前。但是這所謂的證據並不能教人完全信服。她不敢去賭那一絲絲的萬一。
「說話!」
「我不知道。」秦珩垂眸,聲音極輕。
秦珣心裡的怒火蹭蹭直冒,抓著她手臂的手也不由地緊了一緊。他剛要說話,卻見她眼神微閃,身體似是瑟縮了一下。
他猛然回過神來,她是懼怕他的。他心裡的怒火被陡然生出的寒意滋啦啦一下子澆滅得一乾二淨。他有些無力地鬆開了她的手臂:「今天的事就這樣吧,咱們都當做從未發生過。王太醫也說了,你身體無礙,那葯不必再吃了,是葯三分毒。」
秦珣轉了身,大步離去。
留下秦珩一人,她盯著自己放在被他抓著的手臂,微微有些出神。
當夜秦珩已經睡下后,床帳忽的被人拉開。她悚然一驚,下意識問:「誰?!」
「……我。」秦珣聲音極低。
秦珩有些意外,白日里兩人不歡而散,直到該歇息前他都沒回來,她以為他定是要往別處去了。怎麼這會兒回來了?深吸一口氣,她撐起身子:「是我的不是了,不知道皇上……」
她話未說完,口中就多了一條舌,橫衝直撞,肆無忌憚,將她沒說出的話吞入口中。她剛剛半撐起的身子上多了一個人的分量,竟再次躺了下去。
這吻與平時不同,要熱烈醉人的多。
秦珩隱約嗅到酒味,伸手去推他胸膛:「皇上醉了,我去教人備醒酒湯。」
他卻一把將她的手按在胸口,回了一句:「已經沐浴洗漱過了。」剛說完,他就在黑暗中再次吻上了她的唇。
鼻端縈繞的是熟悉的馨香,他明顯不滿足於此,吻一點點下滑,到下巴,到脖頸,到鎖骨……
夏季的寢衣本就單薄,秦珩身上的寢衣不知何時就已不再身上。
他雖然喝了酒,但是味道並不難聞,只是秦珩一想到兩人白天才爭吵過,他就這般親近,不免心生抵觸。她竭力保持心神,出聲阻止:「皇上醉了……」
回應她的是一下又一下的撞擊,阻止的話語變成了斷斷續續破碎的呻.吟,她一顆心跟著浮浮沉沉,茫然若失。
到了要緊關頭,秦珣忽的抽身離去。
秦珩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然而已經倦極的她,連動一動手指頭都覺得艱難無比。她迷迷糊糊聽到他吩咐內監備熱水,他為他們做了做了清洗以後,才緊緊擁著她睡去。
被人摟抱著睡覺,初時秦珩並不能接受,但他喜好如此,她也就隨他去了。況且,她實在是累得很了。
次日她醒來時,秦珣已經去上朝了。
秦珩擁著薄被,坐在床上發怔,良久之後,才傳宮人進來。
想到昨夜的事情,她輕聲道:「葯呢?」
俏麗的宮人微愣之後,連忙跪下:「娘娘,皇上吩咐說,娘娘的葯可以撤了,以後不再煎了。」
「……嗯。」秦珩內心有些無力,不過轉念一想那東西並沒有留在她身體里,其實喝不喝都一樣的吧?不喝便不喝吧,她沒必要為難宮人。
秦珩沖宮人笑笑:「本宮知道了。」
坐在梳妝台前,秦珩盯著菱花銅鏡中的自己,五官精緻,容顏明艷。美自然是美的,但是單單是美,就能讓皇兄對她生出執念,一定要娶嗎?
「娘娘,這印記要不要遮蓋一下?」宮人小聲問道。
「嗯?」秦珩定睛細看,鏡中佳人脖子上有個暗紅色的印記。她垂眸,心知這是昨夜秦珣留下的。
「皇上和娘娘感情真好。」宮人小聲贊道。
秦珩不接她這句話,只回答了先前的問題:「用粉遮一下吧。」
幫她梳妝的宮人手巧,用粉遮蓋住了紅痕。但秦珩仍緊緊盯著那一處,直到眼睛發澀,才緩緩移開了視線。
這日是六月二十九,皇帝秦珣的萬壽節。秦珩作為皇后,掌後宮事,原本早就準備好的。雖然昨天出了點小波折,但是秦珩略一思忖,決定還按照先時準備的來。
新帝登基后,崇尚節儉。這是他登基后的第一個萬壽節,他表示不想大辦。秦珩之前準備的,就是家宴。有歌舞有雜耍,本來也算熱鬧,可惜作為主角的皇帝秦珣面色沉沉,沒多少興趣。眾人看他如此,也都一個個正襟危坐,小心嚴肅。
及至宴席散了,除去提前離席的太皇太后寇氏,秦珣是第一個離開的。他只待秦珩回到寢宮,張口就道:「今日旁人都有賀禮,皇后的呢?」
他黑曜石一般的眼睛固執而專註地盯著她。
秦珩低聲道:「有。」她讓人取來,是一幅捲軸。
當著秦珣的面,她緩緩打開,是一幅壽星老翁賀壽圖。
福了福身,她粉頸低垂:「望皇上萬壽無疆。」
秦珣將畫放在案上,卻伸臂將她給拉進了懷裡,聲音低沉:「朕不想什麼萬壽無疆,換一句。」
宮人早避了出去。
秦珩愣了愣:「那就願皇上事事如意吧……」
事事如意?秦珣嗤笑,若真能事事如意就好了。他指了指案邊的酒杯酒盞,輕聲道:「今日是朕的生辰,陪朕喝一盅。」
秦珩輕輕掙扎:「皇上,我不能喝酒……」
秦珣眸光一閃:「還事事如意?連請皇后喝一杯就不行,算什麼如意?」他悄然鬆開了秦珩,自行斟了杯酒,一飲而盡。
在原地站了半晌后,秦珩才聽到自己的聲音:「我是真的不會喝酒,一杯就醉的,以前怕人發現秘密,每次喝酒都要悄悄折在袖子里。後來到工部去,有時會遇上應酬,我就先在袖子里塞一條巾子。」她低低一笑:「當然,其實也沒幾個人敢灌我的酒。」
秦珣聽她說著,雙目陡然一亮,來了精神,心跳也不由地加快了幾分。
對秦珩而言,這段時日在宮裡,禁錮感少了很多,但是壓抑感並未減輕。皇帝待她不錯,但那不錯讓她懼怕。
燭光搖曳,她走到案邊,也端了一杯酒,扯了扯嘴角:「其實我一直……」
她想,她一直很累的。小心翼翼的時候太久了,她近來甚至還想過,這樣的日子到底有什麼意思。
「一直怎樣?」秦珣沉聲問。他忽然很想知道她心裡真正的想法。
秦珩笑了笑,一仰脖,將杯子里的酒倒入喉中:「一直都不敢喝啊。」
盯著她纖細白嫩的脖頸,秦珣眸中一道暗芒閃過:「瑤瑤……」
「怕誤事,怕惹事,怕被人發現秘密,怕……會死。」秦珩搖了搖頭,「我不該說這些的。」
這許多年,她揣著巨大的秘密,在宮裡頭小心翼翼,裝傻賣獃,唯恐丟了性命。很多事情她都不敢做,也不能做。
秦珣的心像是被人一下子捏住了,又狠狠地研磨,他說不出究竟是什麼感覺,只覺得不自在。他沉聲道:「別說了,喝酒。」又沖秦珩晃了晃酒杯。
「我已經喝了。」秦珩臉頰暈紅,沖他直笑。
她眉眼彎彎,笑得燦爛,又有些……憨。
秦珣很少見她這樣笑,尤其是近來,她對他的笑,幾乎都是淺淺的,溫和的,恭敬而溫順。她喝酒以後這樣笑,教他心裡發酸。
過了片刻,他才反應過來,微驚,她這是……有了醉意?明明大婚當日喝合巹酒,醉的沒有這麼快。
他上前伸手奪下她手裡的酒杯,放到一邊,很肯定地道:「你醉了。」
她倒也不反駁,點頭承認:「是的,我醉了。」
一板一眼,像模像樣。
此刻秦珩心裡還很清醒,她任由秦珣牽著她的手坐在。然而在他的手拂過她長發時,她卻不由地瑟縮了一下。
秦珣將她攬在了懷裡,聲音極低:「我也會害怕。」
頭被迫枕在他胸膛,上下眼皮子直打架,秦珩悶聲問著:「你怕什麼?」
秦珣也問自己,他怕什麼。
幼年時母妃去世,他曾經怕黑怕了很久。在戰場上,有時也對死亡產生過恐懼。現在他擔心害怕,怕兩人這輩子都是這般貌合心離。——不,確切的是,他怕她一輩子都不會對他產生情意。
秦珣低頭,將她抱得更緊了一些。半晌方道:「怕沒有你。」
回答他的是沉默。
懷中人的呼吸漸漸均勻,她臉頰暈紅,吐氣如蘭,顯然是睡著了。
秦珣苦笑,將其打橫抱起,除去外衫鞋襪,小心放在床上。
她看著恭順而乖巧,卻不願意教他走進她的心。
他在她醉后,一點一點極為認真地吻她。
秦珩再醒來天光已經大亮了,昨夜的場景歷歷在目。她喝酒後並非全無意識,他那句「怕失去你」在她耳邊一次又一次迴響。
她想不明白,他對她的執念究竟如何而來。
因為皇帝刻意吩咐過,秦珩自那日以後,沒再吃藥。秦珣倒也說話算話,確實不再提起此事,待她一如既往。夜間他無論如何索求,到要緊關頭總是抽身而出。
秦珩暗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又有些茫然。
兩人和以前一樣同食同宿,可秦珩隱約覺得兩人的關係和先時不大一樣了。她只要流露出一丁點懼意,他就尋了理由先行離去。
秦珩不是傻子,他待她如何,她其實能感覺出來。從小到大,真正對她好的人不多。上一個關心她,幫助她的,還是已故的太子秦璋。只是她和秦珣的關係、她心裡的不安都讓她無法坦然面對這一切。
她甚至想著,不然就這樣吧。一天天熬著,不要孩子。他是皇帝,肯定要有子嗣,她這邊沒有孩子,他初時能忍,時日久了,就會要其他女人生。——即使他自己不想要,文武大臣也會極力勸諫的。天長日久,他對她的那點子執念,終究是會消散的。
時光就這麼匆匆溜走,很快到了中秋家宴,皇家一家團聚時,太皇太后寇氏感嘆了一句:「去年還有那麼多人,今年只剩了這幾個,到底是冷清了。」
她這麼感慨,無人敢接話。只有明華長公主笑道:「等有小皇子出世,就不冷清了。」
明華長公主並未受到陶皇后的牽連。她聽皇祖母一句話,心裡直發酸。去年這個時候,她的父皇母后、皇弟太子都還在人世,今時都沒了。這樣的日子,丁如玉借口六六感了風寒,照顧女兒不能過來。說冷清,確實冷清。
她說著沖孟皇后一笑,很快又移開了視線。
孟皇后相貌頗似老四秦珩。明華長公主不知道這究竟是不是巧合,但是她是不敢流露出一丁點的。
秦珩回了皇姐一個微笑。小皇子出世?那要再等幾年了。她想,如果真急得話,可以另選名門淑女進宮。
她正想著,下方一個太妃就搖著紈扇,含笑說道:「皇上和娘娘感情好,只怕明年太皇太后就能抱曾孫了。」
秦珣輕咳一聲,沖太皇太后道:「皇祖母想抱曾孫的話,六六不就在壽全宮嗎?曾孫和曾孫女是一樣的。再不行,還有睿王皇叔家的小世子,那可是皇祖母的親孫子……」
太皇太后眸光一閃,輕聲道:「罷了,哀家不過是隨口一說,六六陪著就行了。」
皇上提到睿王世子,是什麼意思?難道是想將睿王世子接進宮做人質?本朝雖有皇帝接了藩王世子進京為質的先例,但是睿王世子還不到半歲啊。
太皇太后心緒複雜,見皇帝神色如常,並無任何異樣,她想,是她想多了吧?睿王秦渭一直很老實,沒有提防的必要。——不過想到才剛半歲的睿王世子,她從未見過的親孫子,她輕輕一嘆,緩緩合上了眼睛。
中秋月圓之夜,圍坐在她身邊的,都是她的晚輩,她親生的兒孫卻遠在千里之外。
抬起頭,看一看天邊的圓月,太皇太后問自己,後悔嗎?
月色清冷,並沒有給她答案。
太皇太後上了年紀,坐了一會兒就稱乏了,要回宮休息。她離去之後,家宴很快就散了。
夜間在寢宮,秦珩猶豫了一下,屏退眾人,對秦珣道:「皇上,我有些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一聽這個開頭,秦珣就知道話無好話,他眸光一沉,說出口的卻是:「你說。」
彎腰倒了杯熱茶,秦珩低垂著頭:「今日皇祖母說起子嗣,皇上有沒有什麼打算?皇祖父、父皇俱是子嗣不豐。我想,皇上可能需要早做打算。」
「打算?什麼打算?」秦珣挑眉,心裡生出一種絲絲不安,「是咱們早些生個皇子,還是再選了旁人進宮來生?」
「……」
秦珣薄唇緊抿,過了好一會兒才道:「瑤瑤,你不要欺人太甚。你現在不相信朕,不想生,咱們就先不生。你還想怎麼樣呢?你想做賢后是不是?你既然想做賢后,為什麼不願意生下我的孩子?還是你根本不想做什麼賢后,只是把我推得遠遠的?」
心思被他叫破,秦珩小聲否認:「我不是……」
「不是這個意思?那是什麼?是你想有咱們的孩子了?」秦珣看著她,眼含期待。
秦珩避開了他的視線。她想,如果他們只是尋常的夫妻,共同誕育子嗣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可是,他們和別人一樣嗎?不一樣。他拿了幾本記錄和陶仲卿的信,言之鑿鑿說他們不是兄妹。這教她如何能完全放下心?
秦珣眼裡的期待漸漸消散,他牽了牽嘴角,自嘲一笑:「朕教人去查了碧荷的下落。」
「什麼?」秦珩不解。
「武安侯和蘇大人都聲稱,十多年前,珍妃未進宮時,身邊有個丫鬟。後來珍妃以死抗爭不願進宮,蘇家軟禁了珍妃,把她貼身丫鬟碧荷打了一頓,趕出府去。有人說,碧荷早就死了,有人說,她還活著。夏風查到一些線索,她很有可能還在人世。或許,被趕出蘇府的碧荷會知道一點真相。」
秦珩微怔。
秦珣雙目微斂,遮住眼中複雜的情緒,聲音很輕:「瑤瑤,你不是不信證據,你只是不信朕對不對?在你心裡,我永遠都及不上二皇兄,甚至恐怕連工部的杜子清等人都遠遠比不過……」
「不是……」秦珩很少聽他說這樣的話,心裡酸澀得厲害。她輕聲道:「不是,你也很好。」
雖然她畏懼他,排斥他,但她知道他不是壞人。
秦珣對這個「也很好」並不滿意,他想要的從來都不是「也很好。」
碧荷是在九月找到的。這個珍妃未出閣時身邊的大丫鬟,現下不過三十餘歲的年紀,但是打扮艷俗,濃妝艷抹。
秦珩看著面前這個衣衫清涼,姿態風流的女人,頗為驚訝。這,這是母妃身邊的丫鬟?
碧荷一見到她,就驚住了:「姑娘?!啊,不,娘娘。啊,不對,我莫不是見了鬼了!」
秦珩有些尷尬,吩咐宮人:「你先帶她下去歇一歇。」
宮人領命帶著碧荷下去。
秦珩這才問秦珣:「她真的是……不是說當時被打了一頓趕出去的嗎?」見秦珣面色微沉,她忙道:「我不是不信皇上。只是,我看她打扮,她到底是怎麼回事?」
「據夏風所說,碧荷當年被趕出蘇家時,身受重傷,氣息奄奄,誰都覺得她活不了了。她被人用幾個銅板賣到了,賣到了見不得人的去處……」
秦珣不好直言,但秦珩看碧荷的打扮已經明白,她心下一嘆。
碧荷生的好看,又是大家小姐的貼身丫鬟。妓院低價買了她,請大夫治傷。待她痊癒后,就給她取了花名,要她賣身接客。初時她抵死不從,但是秦樓楚館對她這樣的姑娘,有的是手段。任其千貞百烈,最終還是妥協。
碧荷再出現在秦珩面前時,臉上的濃妝已經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