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神經病
馮小滿看著微博樂呵了一陣兒,又帶著小安琪練習了一會兒基本功。這個小丫頭身材比例很不錯,薛教練有意識想帶著她試試看。即使將來不當專業運動員,練習藝術體操將體形跟氣質鍛鍊出來也不錯。
兩人壓腿玩兒,小安琪一直看著馮小滿笑。她將這些都當成有趣的遊戲,馮小滿也希望這樣。她不想藝術體操變成負擔。雖然所有的成功者都會經歷痛苦的磨鍊,但她希望如果將來小安琪選擇這條道路的話,也是因為內心真正的喜悅與愛。
瑪麗抱著玩累的小安琪去睡覺了。林醫生過來找馮小滿聊天,問小夜會怎麼辦。電影當中,安琪生病了要住院。小夜工作的小超市的老闆娘說她勾引自己的丈夫,將她趕了出去,沒錢的小夜出來借錢想送安琪去醫院。結果對方想趁火打劫,侮辱她。
「捅死他。」年輕的女子有著一張木然而平靜的臉,她的雙手抱著膝蓋,輕描淡寫地說出了這句話。
林醫生沒有勸她,只點點頭:「好,捅死他。」
她出門去,將馮小滿的意見告訴了馮峰。正蹲在爐子邊上等著爐灰將紅薯給煨熟了的導演大手一揮:「好,捅死他。哎喲,這紅薯什麼時候好啊。」
輕飄飄的一句話,一條命比不上一個烤熟了的紅薯重要。
馮小滿站在窗戶邊上聽著走廊上林醫生跟馮峰的對話,一時間覺得有些不可思議。是的,一部戲的導演可以輕而易舉決定一個角色的死活去留。那麼人生呢,是不是同樣是場戲,一樣的去留。
她微微闔上了眼睛,將自己的脊背靠在老式的衣柜上,那尖銳的直角硌得她生疼。心滿意足吃到了紅薯的馮峰幹勁十足地又投入到工作當中,他一點兒也不含糊地繼續將鏡頭對準了馮小滿。她住的這間房同時也是她在影片中的住處,狹小憋仄,永遠都像是不會有晴天到來一樣。年輕的女子在這樣的幽暗中,像是會發光一樣。
馮峰要求馮小滿始終保持在小夜的狀態之中:「她就是你,你為什麼要走出來?你應該去經歷一遍你已經沒有機會去經歷的人生。」
直到馮峰累了,打著呵欠收工回去睡覺,馮美麗才憂心忡忡地進女兒房間跟她一起入睡。
在《空夜》中,馮美麗是虛構的人物,是小夜臆想中的保護神。只有她會無條件地支持小夜做出的每一個決定。她會照顧她,保護她。小夜笨拙地學習著她,希冀可以用同樣的方法去照顧小安琪。
馮美麗輕輕地撫摸著女兒的後背,幫著她沉沉入睡。她不求其他,只想女兒能在夢中酣睡,不要再做任何噩夢。
剛剛進入少女時代的小夜在去上舞蹈課的路上被人強.暴了。她站出來指認罪犯,卻讓她自己成為了小城裡所有人議論的對象。原本身份體面的父母也因此被人指指點點的對象。父親的下屬在工作中出現了失誤遭到批評的時候,私下裡嘟囔,養出了這樣的女兒,也好意思耀武揚威。
因為小夜的指控被抓的輔導班老師,最終因為證據不足被釋放了。他說小夜是因為成績太差了,所以才懷恨在心,故意污衊他。
母親堅持要繼續上告,一定得把這個王八蛋送去坐牢。父親嫌棄她將事情鬧得越來越大,讓他根本沒辦法在本城抬頭做人。夫妻倆爆發了激烈的爭吵,而後離婚。母親帶走了小夜,逼著她一遍又一遍地回憶當時的情況,藉此來尋找兇手。
小夜非常痛苦,她在母親的逼迫下幾乎精神失常。她不願意再去上舞蹈課,但是年輕時因為意外受傷不得不離開舞台的母親卻強迫她繼續上課。為了支付昂貴的學費,母親甚至選擇去賣血。
尋找新證據的過程並不順利,為了追兇已經辭掉穩定工作的母親看著女兒的眼神也越來越憤怒。她不允許小夜哭,不允許她有一丁點兒不高興的跡象。她要求小夜必須每天都樂觀積極地面對生活,因為從打擊中變得堅強是人這一生的任務。
小夜越來越沉默,所以母親越來越氣憤。她痛恨自己的犧牲換來的就是這樣一個孱弱無能的孩子。
「我怎麼會有你這種女兒?!」
馮小滿後來在接受記者採訪時說到了電影中父親跟母親的形象:「他們代表少女性侵案件中兩種人的態度。父親認為這是醜聞,需要儘快掩飾過去,所以他痛恨小夜的存在,因為她,他蒙羞了。母親的態度是想要抓住罪犯,她需要一個完美受害者女兒,要夠聰明夠機靈抓住罪犯的把柄。當她發現這一切已經不可能時,她又要求女兒徹底擺脫這件事的影響,必須活得光鮮亮麗才行。其實他們本質上沒有區別,都是認為受害者是沒有權利哭泣軟弱的。」
馮峰則將小夜的離家出走視為對「正確社會」的一種反抗。因為所謂的社會正能量並不給人表現軟弱的機會。這個社會將軟弱視為一種罪過,活該被欺負的罪過。可是人受傷了會疼才是生物的本能,假裝不疼沒感覺才能夠得到讚美。生活中還有那麼多美好,受害者怎麼可以為自己的一點點傷痛而哭泣,影響了他人欣賞美好的心情呢。
馮小滿在拍這部電影時哭的次數比她上下兩輩子加起來都多。短短一個月的拍攝期,她幾乎每個夜晚都是在哭泣中入睡的。她認為小夜離開母親的最直觀的原因是希望能有一個地方痛痛快快地哭,可以舔舐自己的傷口時不被嘲笑咒罵。
「她的母親成長於一個宣傳鐵娘子的時代。在那個時代裡頭,所有的女性特質都是被唾棄的。女兒當自強的概念被扭曲化了,所有不夠積極正面的情緒都被認為是錯誤的,應該鄙棄的。母親需要一個符合她要求的女兒,小夜不是,所以小夜只能被捨棄。」
馮小滿跟許多討論過這個故事。許多的設定當中,小夜的母親代表的所謂的正能量社會,既然最終兇手也不能被懲罰,所以小夜應該選擇遺忘並且放下。生活必須往前看,懦夫才會頻頻回首哭泣。放下了,世界就清新而美好,不該再為這種事情浪費情緒。否則就是自己不放過自己。
「受害者沒有權利哭泣,這就是叢林法則思維的要求。這也是不少所謂的強者成功者的生活經驗。小夜不需要這些經驗,她是一個活生生的自然人,有自己的喜怒哀樂。」
被成功學社會所拋棄的小夜,在遭受了男人趁火打劫的侮辱時,選擇將水果刀插入了對方的心口。其實她第一刀扎進去的時候,對方就已經死了,但是她依然連續捅了三十幾刀。最後屍體被發現的時候,他的身體簡直被捅成了篩子。
拍攝那場殺人戲份的時候,馮小滿充血的眼睛讓跟她對戲的男演員都毛骨悚然。這場戲其實有部分是無實物表演,因為在影片當中,小夜要透過小超市老闆這張蒼老疲憊的臉看到當年強.暴她的那位補習班老師,那些對她指指點點的臉,包括她的父母。
小夜在母親的臉浮現出來時,手上遲疑了一下,旋即捅得更加用力了。
記者詢問馮小滿這一段表演時,她給出的解釋是:「真正對小夜造成最大傷害是受害者應該保持沉默甚至自動消失的氛圍。有權有勢者的仗勢欺人,周圍人的麻木嘲笑,還有站在邊上自以為是進行指點的人,這些人加在一起,形成了比罪犯更可怕的傷害。母親的形象是其中的代表,她的態度在暗示小夜,小夜遭遇的一切都是她的無能造成的,她因此而痛苦也是因為她無能。」
馮小滿拍攝這場戲時是一氣呵成。從被推倒在床上摸到水果刀到提刀戳向對方的心窩,她一個咯噔也沒打,然後頻繁密集的三十幾刀,她臉上的情緒隨著透過已經死透了的男人的臉看到的影像表現出微妙的變化。那種綿綿不絕的恨意始終貫穿其中。
最後她停下來時,看著屍體時那個輕蔑而空洞的眼神,馮峰都忘了喊停了。她站起身,手裡還攥著那把滴血的水果刀。她的手上全是血,已經無法分清楚這血到底是來自於那個已經死透了的男人還是因為她的手也在這個過程中被划傷了。
小夜洗完手轉過身,看到了帘子裡頭小安琪怯生生地探出了小腦袋。她沖著安琪笑:「安琪,我們有錢了,媽媽帶你去醫院。」
馮峰直到此刻才回過神來,趕緊宣布今天這條過了。完了他總算想起來看回放器,一刻不停地齜牙咧嘴。媽呀,這兩人的表現實在太出色了。他就知道他以前電影拍得不順利,全是因為演員沒選好。看看,只要演員對了,什麼都對了。
扮演超市老闆的演員主業是演話劇,趁著休假的時間出來接了個私活。他原本沒有對馮峰這位新晉導演的作品抱有任何希望,直到看他拉來了馮小滿才覺得有點兒意思。他倒不是看在馮小滿那個國際巨星的噱頭上,而是因為馮小滿加盟了溫導的新戲。溫導是出了名的挑剔,選演員活像恨不得能跟考科舉一樣精細。
被馮峰稱為王哥的演員心有餘悸地從地上爬了起來,趕緊將裡頭擺了血袋的衣服給脫了下來,笑著誇獎了一句馮小滿:「佩服佩服,不愧是在國際上拿了大獎的演員,到底是不一樣。」
馮峰又看了一遍回放以後,皺起了眉頭要求再來一遍。他不是對馮小滿不滿意,而是覺得王哥的表演太浮誇了。作為話劇出身的老演員,他本能地想要壓年紀輕輕的馮小滿一頭,結果就用力過度了。
王哥一聽還要重來,連連表示:「小滿啊,你悠著點兒,扎刀子就行,可千萬別上手掐我脖子。」
片場的人都笑了起來。
林醫生在邊上也笑著搖了搖頭,小夜才不會去掐超市老闆的脖子呢。她殺完人以後去洗手不是為了消除罪證,而是因為對方的血濺到了她手上,她嫌臟。
這場戲反覆拍了五遍,一直到沒有血袋可用了,馮峰才勉強表示可以了。王哥已經累得一點兒力氣都沒了,馮小滿看上去還是跟沒事兒人一樣。他忍不住感慨了一句:「到底是年輕人體力好,我都吃不消了。」
馮小滿笑了笑:「王哥正值當打之年呢。」
她明白馮峰的用意,是想將王哥耗到沒力氣,這樣那種被酒色掏空了身體的虛弱感才更加明顯一些。王哥這樣的老話劇演員骨子裡頭對電影演員帶著點兒輕視的味道,馮峰又是個新導演,想要壓服他千難萬難。所以這位馮導就挖空心思來折磨對方,好達到他想要的效果。
反正馮小滿非常滿意。她現在發現了當演員最大的好處在於可以體驗自己沒有辦法再返回頭去體驗的人生。當年的她不敢殺了所有對她施惡的人,理智不允許她這麼做。可是電影卻給了她這樣的機會,她可以將所有的憤怒都在電影中宣洩出來。
殺了他們,這才是她內心最真實的情感。
痛了會哭,恨了就想復仇,這才是人的本能。
目睹了小夜殺人的安琪,被淋漓的鮮血嚇壞了。三歲的孩子發起了高熱並抽搐起來。小夜著急忙慌地送她去醫院,她腳底沾著的鮮血在醫院的大理石地面上留下了一個又一個的血腳印。
覺察到不對的醫生選擇了報警。
被關進看守所的小夜,想起了她的少年時代。她短暫的一生彷彿經歷了許久的滄桑。她不吃不喝,也拒絕跟任何人進行溝通。原本是慢性白血病的小安琪在那一夜的高熱抽搐之後沒能搶救回來。警察過來調查小夜的時候,孩子永遠停止了呼吸。
劉鑫找到了曾經幫助過小夜的心理醫生,想要證明她精神狀態有問題,所以在遭受侵犯時才憤而殺人。她的情況不能用簡單的防衛過當來解釋。他在外替小夜奔走,然而小夜卻完全無所謂。
她長久地坐在黑暗中,眼神絕望而空洞。小安琪的存在是她生命中的一道光,現在光沒了,她也該走了。她其實早已經死了,不過是靠著一口氣撐著。既然靈魂原本就是空蕩蕩的,為什麼還要強求呢。
劉鑫在努力地想辦法證明小夜是個精神病人,所以她應該免於刑罰。他在看望小夜的時候,也拚命地想要暗示她這件事。
小夜沖對方露出了個古怪的笑容:「對,我是精神病。」
馮峰喊了停,長長地吁了口氣,簡直要氣急敗壞了:「李智,我警告你,不許再看著馮小滿發獃。我知道劉鑫一見小夜就魂不守舍,可你別忘了這時候劉鑫是要努力佔據兩人之間的主導地位的。」
馮小滿沒對馮導指點演員的行為發表任何意見,就來了句:「哎,導演,我覺得要不電影名就叫《我是神經病》吧,《空夜》太玄乎了。」
馮峰鬱悶地表示:「原本叫《永夜》,我不是看你的眼神空蕩蕩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