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6 章
且說李實回到濟南府後,頭一件就是想帶秦四娘回家把她的身份給明確了。
李太太本來是千般挂念他,得知他好端端地回來了,那股子挂念盡數變成了怨氣,吩咐下人擋在門口。
李實回家可以,但秦四娘不能進門。
李實扭頭就走,在東四衚衕薛青昊屋子裡住了兩夜。
第三天,春風樓門前敲鑼打鼓,鞭炮喧天。
四個半大小子扯著嗓門喊:「我們家掌柜定親了,連擺三天席面,每天席開八桌,不收禮不要錢,想吃的趕緊來,坐滿了就不讓進了。」
大家將信將疑,但抱著「有便宜就沾,不沾白不沾」的想法進去了。
還真是頭等的席面,六道冷盤六道熱菜六道葷菜,外加兩罈子酒。
飯可以隨便吃,酒喝完了卻不再上。
李實穿一身嶄新的錦袍挨桌抱拳,樂呵呵地說:「不是爺不捨得,是酒喝多了誤事。幾位爺吃飽之後,給我宣揚宣揚,就說我李實跟秦四娘定親了,三月初九成親,到時候再請幾位吃席。」
頭一天,八張席面沒坐滿,第二天還不到飯點,眾人就排著隊在外面等著。
七爺親筆書寫的婚書以及欽天監核定的婚期被李實找人裱糊起來,就擺在春風樓進門處。
凡是進出之人,都能看見。
三天席面擺完,李實定親的消息就傳遍了濟南府的大街小巷,自然也傳到了新任知府的耳朵里。
陳知府是不太相信的。
李豐顯這人他知道,就是仗著溜須拍馬,而且是濟南府土生土長的人,根基厚,才在司獄司幹了三十多年。要說他能跟七爺扯上關係,根本是八竿子打不著。
可街面上傳得有鼻子有眼,甚至連欽天監的官印以及七爺的私印都說的像模像樣。
陳知府索性親自到春風樓去查證一番。
如果是假的,就告李實偽造文書冒犯皇室,趁機再將李豐顯拉下馬,換成他的人;如果是真的……據說前任張培源就是走的七爺的路子,以至於一步登天竟然到戶部當了侍郎。
陳知府也想在三年任滿往京里活動活動,也不求升遷,能平調即可。
陳知府外放前在翰林院當過庶吉士,自然認得欽天監的官印,這一查證不要緊,竟然是貨真價實的真文書。
陳知府二話不說,當即備了四色表禮送到李豐顯府上。
李豐顯原先也只以為李實犟脾氣上來在胡鬧,正召集了八個小廝,打算將李實押回家好好教訓他一頓。
見陳知府親自上門道賀,李豐顯頓時傻了眼,送走陳知府之後就到春風樓找李實。
李實獅子大開口,要了一處宅院和八千兩銀子,另外讓李豐顯給秦四娘置辦一副體面的嫁妝。
李豐顯雖然肉疼,卻不得不答應下來,連哄帶騙地把那兩份文書拿回家準備供在祖宗祠堂里。
沒過幾天,七爺跟嚴清怡的親事定下來。
可是因臨近年關,驛站不通,一直到過了上元節,才傳到濟南府。
李實更是得瑟上了天,充分發揮他紈絝本色,使出銀子在春風樓門口架起兩層燈塔,以示慶賀。
他本來還打算把嚴清怡送他那件長衫穿出去顯擺顯擺,被秦四娘厲聲喝住了,「你消停點吧,先前因為這件衣裳七爺就給你個沒臉,你再往外穿,我看你頭上腦袋不用指望了。」
李實想起七爺看似淡然卻冰冷可怕的雙眸,頓覺頭皮發涼,麻溜兒地脫下來,吩咐人漿洗乾淨,收到箱籠底下準備傳給兒孫。
有了李實的大肆宣揚,湧泉衚衕的男女老少很快就知道了。
這一天嚴家族長來到嚴其中家裡,朝著嚴其中劈頭就罵,「你們怎麼還能坐得這麼安穩,不趕緊到京里去?」
嚴其中聽得莫名其妙,「去京里幹啥?」
「隔壁老二家的三妞要成親,他腿腳不靈便,你這個當大伯的不跟著張羅張羅?」
嚴其中木著臉道:「三妞早不是咱家人了,張羅啥?」
嚴家族長氣呼呼地道:「怎麼不是,她姓嚴,就仍是咱們嚴家的人」,顫巍巍地舉起手裡捲軸,「我剛讓人另外寫了族譜,把她名字添上了。」
嚴其中問:「不是說女人不能上族譜?」
「賠錢貨當然上不了族譜,可三妞不是要當王妃了嗎?這麼尊貴的人不寫上去,祖宗見了也得罵我……你趕緊收拾兩件衣裳,帶兩個人上京,這可是大好事啊,咱們嚴家揚眉吐氣的日子到了。」
「我不去」,嚴其中一屁股坐在門檻上,「我沒盤纏,而且那麼大的京城,誰知道三妞住在哪兒?」
嚴家族長「篤」將拐杖重重地頓在地上,「你這個孬種,鼻子底下長個嘴,不會去打聽?平王妃這麼響噹噹的人物,你一問,誰不上趕著巴結你?沒盤纏我先借你五十兩,多大點兒事兒。要去就趁早,給族中晚一輩的都謀個差事。王爺開府,需用的人手多,咱們早點去可以挑個肥缺,去晚了,豈不就剩下打更倒夜香的活計了?」
嚴其中猶豫半天,「我再想想,長這麼大就沒出過濟南府,怵得慌。」
「孬種,孬種,這麼大的漢子還怕丟了不成?」嚴家族長一路嘟噥著一路搖頭,「尋思好了就找我要盤纏。」
等嚴家族長離開,張氏從隔間出來,攛掇著嚴其中,「你就去一趟吧,三妞好歹也是我一手拉扯大的,還能半點情分都不講?她現如今是王妃,手裡大把的銀子,就是稍微漏那麼一點也夠咱們穿用了。」
嚴其中思量來思量去,還是搖頭,「三妞從小就記仇,她怎麼離得家咱們都清楚,我不上門討這個嫌。」
張氏看著眼前這個七尺多高的漢子就這點出息,恨不得掄起拐杖來抽他,可想想還得依仗這個兒子養老,遂忍了氣,顛顛到東屋找嚴其華。
胡寡婦聽聞,「切」一聲冷笑,「這是把三妞當傻子,遇到禍事把她推出去斷絕父女關係,現在看人家過得好,又要上門認親……真是見過臉皮厚的,沒見過這麼厚的。」
「你懂什麼?」張氏面上有些掛不住,朝著嚴其華道:「臉面有什麼用,值多少錢一斤,豁出去給孩子討個前程,給家裡討些銀錢才是緊要。再說你這腿,不能一輩子殘著,京都有專門給聖上看病的太醫,讓三妞找一個,把腿治好,活蹦亂跳的回來。當初,要不是因為三妞,你這腿說不定也斷不了。」
嚴其華很是心動,家裡有了銀錢也到不了他手裡,都是胡寡婦把著,可要是能把腿治好,他就不用受制於人,天天混吃等死了。
胡寡婦看出他的心思,冷著臉道:「你敢去試試,你前腳出了這個門,我後腳就帶著二胖走,臨走前一把火把房子點了。」
胡寡婦向來能豁得出去,她要說點房子,絕對會燒得一乾二淨。
去了京都,能不能治好腿還兩說,可胡寡婦肯定會跑了。
嚴其華毫不猶豫地拒絕了,「我不去。」
張氏這下掄起了拐杖,朝著嚴其華揮過去,嚴其華腿腳不方便,手勁兒卻大,一把抓住拐杖,劈手奪過來,扔到院子里。
嚴家族長得知湧泉衚衕沒有一個願意出頭去京都,氣得捋著鬍子感慨,「都是些窩囊廢,沒一個上得了檯面的,難怪嚴家香火不盛,一個大老爺們還能讓婆娘給壓著,這不反了天了?」
正發著牢騷,聽到身後傳來略帶沙啞的嗓音,「祖父,我願意去京都。」
嚴家族長回頭,看到門口走進個半大少年。
少年穿著亮藍色素麵長袍,外面披一件石青色棉斗篷,手裡拎了只書袋,看上去溫文爾雅,有種超出年紀之外的老成與穩重。
不是剛從學里歸來的嚴青旻又是誰?
嚴家族長臉上立刻溢出慈祥的笑容,「阿旻回來了,冷不冷,累不累?快進屋歇著,讓丫鬟拿幾塊點心墊墊肚子。」
「我不餓,祖父不用忙,」嚴青旻將書袋交給小廝,「祖父剛才是說沒人願意去京都,我倒是想去。」
嚴家族長嘆一聲,「你還小,從來沒出過遠門。」
嚴青旻笑道:「甘羅十二歲能拜相,我今年也是十二,雖然才華遠不及甘羅,但是去一趟京都還是能勝任的。再說,我又不是獨自走著去,祖父肯定會安排好車馬及隨行的小廝,有什麼不放心的?」頓一頓續道:「其實,我去京都最合適不過,畢竟我跟長姐一母同胞,比別人都要來得親近。」
嚴家族長連連點頭,「好孩子,有出息,祖父沒有看錯你。」
嚴青旻道:「還得麻煩祖父替我安排好行程,等安排好了我去跟袁先生告假,順便問他有沒有書信帶過去……袁先生跟長姐一直互通書信,如果先生能修書一封,長姐見我的把握會更大。」
嚴家族長極是欣慰,當即打發下人去訪聽有沒有往京都去的商隊。
其實外出遠行最方便和安全的是雇傭車行的馬車及護衛,雇上兩輛車四個人,一路逍遙自在,不過費用太大,連車帶人沒有百八十兩銀子下不來。
退而求其次就是跟隨商隊,交個七八兩銀子,就可以綴在商隊後頭,安全是肯定的,缺點是不自由,何時停何時走,何時打尖何時住店都得聽商隊安排。
嚴青旻是頭一次進京,還是安全為上。
沒幾天工夫,嚴家族長就找到了一家商隊,約定好三月三出發。
嚴青旻也從袁先生那裡得到了書信。
臨行前一晚,嚴家族長拿著幾張銀票語重心長地囑咐嚴青旻,「這裡共一百兩銀子,這張五十兩的,你縫在腰帶里,到時候系在腰上,到哪兒都丟不了。這兩張各二十兩,你貼身收著,另外十兩是散碎銀子,留在路上吃茶住店用。到了京都,首要的是為自己謀個前程,其餘人都不用管了,都是些扶不起來的阿斗,你只顧著你自己就好……以後,咱們嚴家還得靠你支撐門戶光大門楣。」
嚴青旻看著銀票默默地點頭。
銀票是四四方方的暗黃色表紙,左邊寫著「四海錢莊」,右邊寫著「通存通兌」,正中是「紋銀二十兩」的字樣,上面蓋著硃紅色的印章。
記憶里,他曾經也見過這麼一張紙。
在嚴清怡盛絹花樣子的針線笸籮里,他偶然間看到了,本能地感覺是值錢的東西,就夾在書本里打算用來買紙筆。
嚴清怡跟他要。
他問嚴清怡,「這是什麼,能不能當銀子用?」
嚴清怡回答,「不能,就是張紙,沒用的東西」,然後當著他的面兒,毫不猶豫地撕了。
他記得清楚,被撕掉的那張紙上,寫著「紋銀十五兩」的字樣。
十五兩銀子!
足夠他讀五年書都不止,嚴清怡伸手就撕了,卻還告訴他,家裡沒有銀錢,供不起兩個人花用,讓他停了讀書,只供薛青昊學武。
那時候他年紀小,輕而易舉地就被糊弄過去了。
現在,他很想知道,假如自己再拿著銀票問嚴清怡,她還會說那是沒用的東西,然後一把撕掉嗎?
嚴青旻情不自禁地微笑起來,低低嘟噥一句,「長姐,好久不見,別來無恙否?」
嚴清怡完全沒想到嚴青旻要進京來尋她。
這些天,七爺再沒有來尋她,也不曾打發人來送過信,倒真是守了未婚夫妻成婚前不得隨意見面的規矩。
嚴清怡心裡有愧,倒是認認真真地替他做了身直綴,又開始綉帕子。
帕子是灰藍色的細棉布,右下角用嫩黃色的絲線綉了彎明月,明月旁邊是一顆星子。
圖案簡潔大方,而且非常容易綉,才剛一天工夫,就做出六條帕子。
第二天,嚴清怡將直綴並帕子一併包好交給辛姑姑,「請劉五受累跑一趟,送給七爺,就說我最近在讀范參政的詩。」
辛姑姑答應聲,提著包裹去了外院。
不到半個時辰,那隻包裹就放在了和安軒的太師桌上,而七爺卻不在。
他正在坤寧宮陪萬皇后說話。
天氣暖了,柳枝吐了新綠,地上草芽發出嫩黃,這勃勃生機讓人精神振奮。
萬皇后心情愉悅地說:「這已經三月了,再過三個月你就要成親了。前兩天我還跟聖上提起過,幾位殿下成親前都去尚寢局挑女官侍候過,你什麼時候得空也去挑兩個。」
尚寢局就是記錄聖上召寢的機構,也備有熟知房事的女官用來教導皇子行周公之禮。
恭王、定王等人年滿十五就已經知曉床笫之事,饒是如此,成親前還特意另選了女官侍候。
而七爺已經弱冠還從不曾與人同寢過。
眼看就要大婚了,理應熟悉一下,免得到時候手忙腳亂找不到去處。
七爺思量片刻,應聲「好」。
萬皇后笑道:「你去挑個順眼的,要是伺候得好以後可以帶著,伺候得不好就另外換人……孩子最好別留,嫡子出生之前先別要庶子,否則容易生是非。」
七爺一一答應,告辭出門。
回到和安軒,瞧見了太師桌上的包裹。
小鄭子原樣轉述了劉五的話,「嚴姑娘最近讀范參政的詩,又因天氣暖了,用不著再穿棉袍子,所以就做了身直綴,另外綉了六條帕子。」
七爺先抻開直綴瞧了眼,直綴用的是寶藍色的杭綢,袍襟綉了一枝松枝,細看之下,松枝間另有女蘿草纏繞其上,非常精緻。
帕子怕是簡單,不過一星一月。
想起她特意提到的范參政,七爺輕輕「哼」一聲,唇角慢慢勾起個美好的弧度。
片刻,將一條帕子塞進懷裡,其餘的連同直綴都交給小鄭子,「衣裳我明兒就穿,帕子都收好了,一條都不能少。」然後叫上李寶業,「走,往尚寢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