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人
嚴清怡恍然回神,發現自己已沁出滿身的冷汗,被風吹著,寒到刺骨,而手裡仍緊緊握著那兩角銀子。
一角大些,一角小些,加起來差不多有二兩。
不過六隻杏子,就花費二兩銀子。
他竟然半點沒變,還是以前粗枝大葉開闊疏朗的性子。
嚴清怡收起銀子,在街旁站了片刻,待汗消去,往醬肉鋪子買了一隻醬肘子、一隻醬豬耳和半斤豬頭肉,分別用荷葉包著,再用麻繩捆好,慢悠悠往家裡走。
母親薛氏在院子里洗衣裳,見她回來,忙舀出一盆清水,「看熱出這滿頭的汗,洗把臉涼快涼快。」
「不用,還得出去。」嚴清怡將豬頭肉跟豬耳朵放到桌子上,「天氣熱,娘少炒一個菜,我去看看郭大叔,回來時候順便給爹打上二兩酒。」
薛氏嗔道:「不用管他,有得吃就行了,還天天酒肉伺候著……你賺的銀子攢起來當私房,家裡再窮也沒得讓姑娘養家的道理。」
嚴清怡笑笑:「看娘說的,我就買點吃食,哪裡就談到養家了?」進屋,拎個藍底白花的粗布包裹出來,招呼一聲,「娘,我去了。」
郭大叔是外鄉人,七八年前流落至此,借住在二郎廟。
時近正午,周遭人家已升起裊裊炊煙,空氣中充滿了飯菜的香味。往常這個時辰,郭大叔已經在廟外高台上生火做飯了,今天卻是半點動靜都沒有。
嚴清怡心頭一緊,加快步子登上台階。
郭大叔沉默地坐在門檻上,蓬鬆的絡腮鬍子後面藏著淺淺笑意,「丫頭來得巧,再晚會兒就錯過了。」
嚴清怡遞過荷葉包,盯著他腳前破舊的褡褳,「大叔要出門?」
「回家,」郭大叔打開荷葉包,抓起醬肘子苦笑聲,「家中還有一兒一女,閨女跟你差不多年紀,兒子要大些。離家好幾年了……也不知他們還記不記得我?」
話語里幾多的惆悵與惦念!
她沒有料錯,郭大叔果然要走!
凈心樓里來了京都貴人,郭大叔就該回鄉了。
嚴清怡默了默,抖開藍布包裹里包的衣裳,「昨兒才做好,正好路上穿……大叔的家離得很遠?」
郭大叔掃一眼。
是身裋褐,細棉布的料子,上衣是土黃色,褲子是藏青色,針腳勻稱而細密。
一邊啃著肘子,一邊道:「又讓你費心了。」
嚴清怡兩三歲時跟著薛氏來上香,一個趔趄沒站穩從高台上滾落下去,他見機快,趕在她著地之前撈了起來。
嚴清怡小小年紀卻仁義,一直記著他的救命之恩,沒斷著送衣物吃食,將他當長輩孝順著。
郭大叔極快地啃完肘子,掏帕子擦擦手和嘴,「我家在京都,騎馬兩三天,要是坐車就得五六天,」從袖袋掏出把牛皮鞘的短匕,「這幾年沒少得你孝順,以後未必能再見面,這物件跟著我有年歲了,給你當個念想。」
「謝謝大叔,」嚴清怡眉眼彎彎,接過短匕,用力拔出。
「刀刃鋒利,當心別傷了手。」郭大叔笑著囑咐一句,「你回吧,時候久了怕你娘惦記,我也要走了,你替我跟你爹娘告個別。」頓一頓,又道:「丫頭,要是有機會到京都,往槐花衚衕找姓郭的,我單名一個鵬字。」
嚴清怡應著,與郭大叔一道走下高台,望著他魁梧的身影漸漸遠去。
她當然知道郭大叔名叫郭鵬,也知道他住在槐花衚衕盡西頭的三進宅院。
甚至,她還知道郭鵬的妻子兒女並不願意他回去。
再甚至,她也知道即便自己有朝一日能去京都,也見不到他。
因為郭鵬回京后,只住了半年就被派往遼東,再後來聽說遼王謀逆,他不知所蹤。
郭鵬性情爽直耿介,如果可以,嚴清怡並不願讓他回京卷進那些是非中。
可她卻無能為力。
畢竟,她示好郭鵬,不過是償還前世那點微薄的恩情,再者也是存著私心,郭鵬是有能力的大人物,能結交總比不相識要好。
對郭鵬來說,她只是個稍有情分的晚輩,有什麼理由阻止他回去看望妻兒老小?
再者,凈心樓那個病弱男子「七爺」,看似不起眼,可他身上那件真青色長袍是懷素紗。
懷素紗穿在身上如水之波如木之理,在京都素有「一兩黃金一寸紗」之說。
能穿得起懷素紗,怎可能是尋常人?
若非如此,郭鵬未必能這般痛快地跟他們回去。
只是,七爺到底是哪家勛貴的公子呢?
嚴清怡腦海里完全沒有關於七爺的任何印象。
躑躅著,已經到了福德巷,嚴清怡打了三兩酒,借用店家的錫壺提著回家。
幼弟嚴青旻在門口張望,見到她,歡快地奔上前喚一聲,「長姐」,接了她手中酒壺,興高采烈地說:「娘擀了麵條」,又壓低聲音,耳語般道:「還有豬頭肉拌黃瓜和蔥拌豬耳朵。」邊說邊咽了口口水。
家裡貧寒,並不能經常吃肉。
嚴清怡忍俊不禁。
進了院門繞過影壁,就看到杏樹下約莫兩尺高的柳木飯桌,父親嚴其華坐在板凳上,手裡攥一根嫩黃瓜,「咔嚓咔嚓」地嚼『
瞧見嚴清怡,嚴其華微微點下頭。
嚴清怡本能地警惕起來,面上卻不露,恭敬地問候聲,「爹回來了。」將酒壺呈上,「賣杏子得了些錢,掌柜說這是今年才釀好頭一茬的梨花白,爹嘗嘗。」
嚴其華接過酒壺,先對著壺口聞了聞,倒出半盅來,細細品一口,「吧嗒吧嗒」嘴,「不錯,味正勁足。」
嚴清怡臉上適時地漾起渴求讚賞的笑,「爹要喝著合口,明兒我再去打一壺……今兒運氣好,貴人抓給我一把銅錢,足足三十五文。」
「好,閨女比爹強,爹守了半天鋪子,什麼也沒賣出去。」嚴其華盯著她,臉上神情晦澀不明。
嚴其華會做木匠活,因家裡五口人只住著兩間房實在太過逼仄,就在衚衕口賃了間破屋,略略收拾了下,權作店鋪。
平常接活計做,沒活計的時候就做些長條凳或者桌椅等物擺在那裡賣。
一天沒有生意是很平常的事兒。
這話岔,嚴清怡不好接,便笑笑,「爹歇著,我去廚房。」
薛氏剛掀開鍋往外撈麵條。
面是用白面混著雜糧面擀的,呈現出淡淡的褐色。
嚴清怡忙將盛了冷水的銅盆端過來。
煮熟的麵條在冷水裡過一下會更加滑爽不粘連。
過完水,再依次盛到碗里,澆上鹵子。
鹵子是長豆角切成碎,下油鍋炒熟,加水,等水開打上雞蛋花,再撒一把青蔥末即可。
待五碗面都澆好鹵子,薛氏用木托盤將面端到了院子里。
嚴其華已經喝完那半盅酒。
嚴青旻跟二弟嚴青昊則直勾勾地盯著盛肉的盤子,默默地咽口水。
「看你們倆這出息,」薛氏又好氣又好笑,端起盤子往兩人碗里各撥了兩塊大的,又挑兩塊給嚴清怡。
嚴清怡伸手遮住碗口,「我不要,不喜歡吃豬頭肉。」
「那你吃豬耳朵,那個沒放蒜泥。」薛氏轉手將盤子擺在了嚴其華面前。
嚴其華最愛的就是豬頭肉當下酒菜,剩下的大半盤子顯然都是他的。
魯地人愛吃生蔥生蒜,有時候沒有炒菜,用生蔥蘸著黃豆醬也能當菜。
嚴清怡不喜歡嘴裡那股子蒜味,便往碗里夾了兩筷子豬耳朵,順勢將盤子往兩個弟弟跟前推了推。
嚴青昊感激地看她一眼,大口大口地扒拉著麵條吃。
一家人正吃得香甜,從隔壁院子傳來尖利的女子怒罵聲,「有的吃就不錯了,還挑三揀四,你有本事也去賣杏子,一籃賣個十幾文,咱也天天吃香的喝辣的……真是胳膊肘往外拐,自己家正經長輩不孝順,倒是往個外人那裡跑得勤快。」
隔壁住得是嚴家長房。
嚴家祖上曾經富足過,蓋了一溜七間青磚瓦房。後來家境中落,青磚瓦房也逐漸破舊了。
五年前,嚴家老爺子過世,嚴家兄弟便分了家,長子一家與老母親佔了中間三間,西邊兩間給老三一家,嚴其華行二,則住在東邊兩間。
這會兒指桑罵槐的就是長房的大伯母孫氏。
嚴清怡默默地低下頭。
也不知誰眼尖瞧見她買了肉,又跑到孫氏跟前挑唆事兒。
前天她賣杏子得了十幾文,就已經拿出一大半買了五斤肋排送到長房,長房家的肉香飄了一整天,祖母吃沒吃到她不清楚,反正堂姐跟堂弟們都是滿嘴油汪汪的。
嚴其華也聽到孫氏的叫罵,臉色一沉,用力「啪」拍下桌子,「快點吃,吃完了一起摘杏子,下午再賣上二十文,夜飯還買肉。」
嚴青昊跟嚴青旻都極機靈,大聲答應著,一個說要吃紅燒肉,一個說想吃醬牛肉。
嚴其華道:「行,今兒吃醬牛肉,明兒吃紅燒肉。」
隔壁便傳來「哇哇」的哭聲。
薛氏嗔怪地盯著嚴其華,「說這些有的沒的,平白招惹她幹什麼?」
嚴其華掃一眼面前的三個孩子,低聲嘟噥著,「分家時,她借著老娘的名頭沒少往自個家裡搜刮東西,還因為院子里有這棵杏樹,白白讓她三兩銀子。現在看阿清會賺錢,又開始眼熱……腰身跟水桶似的,恨不得橫著長,也不撒泡尿照照。她又不是沒閨女,有本事讓阿芬和阿芳也去賣杏子。」說罷「滋溜滋溜」地喝著小酒。
嚴清怡只是冷笑。
當年,嚴其華跟孫氏可是摟著睡過的,也曾心肝肉地叫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