質問
陸安平?
不過是簡簡單單三個字,卻好似晴天霹靂般在嚴清怡耳邊炸響。
嚴清怡腦子頓時「嗡」的一聲,前世各樣事情如潮水般奔涌而至。
怎麼可能?
在這個地方遇見他,而且還是今生的表兄?
嚴清怡茫然地望過去。
陸安平約莫二十齣頭,穿件雨過天青色的直綴,中等身量,方正臉兒,眉宇疏朗唇角開闊,既有文人的溫文爾雅,又隱隱透出一股豪邁氣概。
記得二哥羅雁回曾說他直爽豪氣,數次督促他上進;父親也曾誇他若春風沂水。
大姨父祖籍江西,前世羅雁回說陸安平是宜春人。
兩相對照,不是他又是誰?
他與羅雁回稱兄道弟,在羅家白吃白住兩個月,然後一本狀紙洋洋洒洒寫了四頁,將羅家害得家破人亡。
嚴清怡心潮翻湧,心「怦怦」跳得厲害。
在牢獄里她曾無數次想過當面質問他究竟有沒有良心道義,想將他剖心剝皮,看看到底是黑的還是紅的。
此時人就在眼前!
嚴清怡再忍不住,脫口罵道:「你這個兩面三刀口蜜腹劍的無恥之徒,良心都讓狗給吃了?」
一言既出,滿屋人都驚嘆了。
陸安平更是懵懂,愕然地問:「表妹為什麼這樣說?昨天固然是我跟二弟言語不當冒犯了表妹,可總不至於兩面三刀?」
薛氏也板了臉嗔道:「阿清,到底怎麼回事,哪有這樣跟表哥說話的,還不快賠個不是?」
嚴清怡懵在當地,腦海里紛亂如麻,一時竟分辨不出身在何處。
彷彿仍是在羅府,她冷著臉訓斥失手打碎瓶罐的小丫鬟;又彷彿是在牢獄,一眾人圍住蘇氏哀哀地哭;一晃眼又是在陰森森的柴房,滿臉橫肉的婆子擼起袖子一掌摑在她臉上,「再讓你手賤,還敢不敢吃裡扒外了?」
種種情緒紛沓而至,嚴清怡茫然地看著周圍,不知該如何辯解。
薛氏扯著她袖子催促,「快,給表哥賠個禮。」
這怎麼可能?
陸安平害她家破人亡,她怎肯跟他賠不是?
嚴清怡甩開薛氏的,提著裙子衝出門外。
六月的天,驕陽似火,路旁樹木被太陽曬得低垂了枝葉,夏蟬無精打采地叫著「知了,知了」。
嚴清怡卻好似置身冰窟,從心裡往外絲絲透著寒意,沒有一點溫度,也找不到可以暫歇的去處。
走在街頭,看著行人來來往往,嚴清怡心底一片茫然。
不管前生如何,這一世什麼都未曾發生過,她實不該這樣橫加指責。
可要怎樣跟薛氏與大姨母解釋,又要如何阻止陸安平與羅雁回見面?
嚴清怡毫無頭緒。
正煩惱著,忽覺肩頭被人拍了一下,接著傳來個戲謔的聲音,「老遠就看出是你,果然沒有認錯。」
嚴清怡回頭,看到身穿緋衣,搖著象牙摺扇的李實,頓時心生警惕。
李實瞧出她的戒備之意,「切」一聲,「怕什麼,就你這身量,二爺我真想動手,你還能跑得了?只不過二爺應了人,以後絕不碰你一個手指頭,呶,看清楚了,我剛才用扇子敲的,沒動手。」
有了前車之鑒,嚴清怡根本不敢相信他,眼角掃過樹蔭下挑著籮筐賣西瓜的幾個農夫,慢慢往那邊挪動。
李實仍是熱絡地說:「大熱天你在家裡待著,跑出來幹啥,不怕晒黑了?不是我說你,你認識林栝怎麼不早說,要不也不能鬧出那樁誤會事兒。」
嚴清怡聽到「林栝」,心頭驟然生出一種安定之感。
她還有林栝,可以去找林栝。
四周張望下辨明方位,嚴清怡抬腳朝府衙走去。
李實搖著摺扇不緊不慢地跟著,邊走邊問,「你啥時候認識林栝的?他八竿子打不出一個屁來,見了人都愛答不理的,有什麼好?對了,我看你剛才神思不屬的,怎麼回事,說出來二爺給你撐腰。實話告訴你,這濟南府就沒有我擺不平的事兒。」
嚴清怡仍舊不搭話。
走到府衙後門,李實熟絡地招呼門房,「小六子,去號房把林栝叫出來。」順手扔出去幾文大錢,門房身手還算敏捷,張手接住兩枚,又在地上撿起另外三枚,樂呵呵地說:「二爺稍等,我這就去喊人。」
李實得意地對嚴清怡道:「府衙的人就沒有我不熟的,想找誰一句話的事兒。」
嚴清怡只作沒聽見,沉著臉朝門裡張望,沒多大會兒,林栝高瘦的身影就出現在視野里。
也說不清怎麼回事,一見到那身熟悉的靛藍色衣衫,嚴清怡心中諸般複雜的情緒盡都變成了委屈,鼻頭一酸,眼眶便溢滿了淚水。
林栝看到她,明顯吃了一驚,怒目看向李實。
李實也看到她的淚,急忙解釋,「跟我沒關係,我連根頭髮絲都沒碰到她,我就是護送她過來,護送!」說完,收起摺扇灰溜溜地走了。
嚴清怡抬手擦擦眼角,勉強露出個笑,「我沒事兒。」
怎麼會沒事?
林栝了解嚴清怡,她頂著寒風在街上叫賣絹花時沒哭過,她修葺房屋忙得焦頭爛額時沒哭過,她被李實強擄到馬車上也沒有哭。
她這般堅毅柔韌的人,要不是遇到極為難之事,怎會輕易在人前落淚。
只是此處並非說話之地,林栝左右看看,柔聲道:「前面不遠有家茶館,我與店家相熟,去那裡坐坐可好?」
嚴清怡低低應了聲好。
因近中午,茶館里客人並不多,只三四桌。
林栝跟店家簡短地說了幾句,店家將兩人帶到一間偏僻小屋,送來一壺茶,掩上門離開。
周遭終於沒了人,嚴清怡強憋回去的眼淚一下子噴湧出來,順著臉頰往下滑。
林栝忙掏出帕子給她擦拭,「怎麼了,誰欺負你了?」
嚴清怡搖搖頭,忍不住撲進他懷裡,嗚嗚咽咽地抽泣起來。
林栝身子一僵,扎煞著雙手不知該往哪裡放。
身前是她溫軟的身體,鼻端縈繞著她獨有的馨香,而胸口處,被她眼淚洇濕的地方似是燃著火,灼痛了他的心。
林栝猶豫數息,攬住她肩頭,安撫般輕輕拍著。
過得片刻,嚴清怡慢慢止住泣聲,看到林栝胸前被濡濕的一大片,赧然道:「對不住,是我失禮了。」
「不礙事,」林栝抬手抹掉她腮旁一滴淚,觸手之處軟滑柔膩卻又微涼的感覺讓他心頭一顫,聲音越加低柔,「是不是受了委屈,告訴我,我給你出氣。」
嚴清怡搖頭,「不是,沒人欺負我,也沒受委屈,是我平白無故地罵了別人,不想道歉,又不知如何解釋。」
林栝毫不猶豫地道:「那是他該罵,用不著解釋。」
嚴清怡忍俊不禁,臉上淚痕猶存已是笑靨如花。
誰說他不會說話,明明他很會說,恰恰說在她心坎里。
林栝被她粲然的笑容吸引,目光凝在她的臉上移不開,眸底濃濃的是對她的情意,嚴清怡不敢與他對視,紅著臉低了頭,手指卻輕輕攀在他胸前,撫在眼淚濡濕的地方。
隔著單薄的夏衫,她能感受到他緊實強壯的肌肉,能感受到他沉穩有力的心跳,就在她掌心之下,甚至能感覺到他的氣息與她的糾纏在一起。
抬頭,目光平視處,正是他裋褐的領口。
嚴清怡頓時想起做好的那身衣裳,開口道:「上次做的衣裳長了,回頭給你改一下。」
林栝笑道:「不用麻煩,明年就能穿。」低了聲音問,「你現在好受些了?」
嚴清怡長吸口氣,「嗯,貿然跑出來,我娘興許正擔心,我得趕緊回去。」
林栝道:「你稍等會兒,我即刻便回。」開門出去,旋即端了盆清水回來。
嚴清怡絞了帕子擦把臉,見店家又送來碟包子。
林栝接過,放在桌上,順手掂起茶壺,斟出兩盅茶,「已經晌午了,先吃點東西稍微墊墊,吃完后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家裡來了客人,想必阿昊也該回去看看,我先替他告兩天假,我們一道回去。」
林栝並不勉強,等嚴清怡吃完兩隻包子,他將餘下的吃了,回府衙叫出薛青昊。
薛青昊聞言,興奮得語無倫次:「果真是大姨母,還有三位表兄,那個做官的表姨夫來沒來?也不知他們要住幾天,咱家地方足夠,就是沒有被褥蓋,我倒是可以跟表兄擠一擠。」
這接二連三的問題嚴清怡也不清楚,只笑著回答:「等回家問問娘不就知道了。」
兩人一路緊趕慢趕地回去,見客人已經離開,空蕩蕩的廳堂里只薛氏一人沉著臉坐在椅子上。
嚴清怡心裡「咯噔」一聲,遲疑著上前問道:「娘,姨母他們走了?」
薛氏抬頭,淡漠地瞪她一眼,忽地用力拍在桌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