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信
「我與你大姨母足足二十年沒有見過面,我還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了,好容易見到了,你說那些話是什麼意思?」薛氏盯著嚴清怡,眼圈忽地就紅了,「你大姨父高升要到京都做官,你二姨父生意做得也越來越好,姐妹之中只有我過得凄惶,也只有我是被男人攆出來的,本來尋思著你能給我長點臉,可你……你一個姑娘家跟男人說口蜜腹劍兩面三刀的話,讓你大姨母和你表哥聽了會怎麼想?我教養出來的閨女暗地裡不知做出什麼醜事,把怒氣往旁人身上發?」
嚴清怡咬住下唇不啃聲。
薛氏續道:「你一向主意大,我管不了你,可今兒必須得管一管,是不是林栝勾引得你,所以才那樣口無遮攔?」
「娘,」薛青昊大驚,愕然地看向薛氏,「這到底怎麼回事?」
薛氏斥道:「跟你沒關係,回你屋裡去。」
薛氏素來溫柔親和,即便生氣也盡量剋制著,何曾有過這種怒極的時候?
薛青昊不敢多語,忐忑地掃了眼嚴清怡,乖乖回了西屋。
嚴清怡頓一下,溫聲道:「娘,林教頭為人坦蕩磊落,從未有過逾距之舉。再者,娘即便不相信林教頭,難道也不相信我?」
薛氏長長嘆口氣,「那你說,你為什麼對你表哥說那番話?你表哥說,就昨天在文具鋪子見過你,雖說當時有些口角,可再無得罪之處。」
嚴清怡思量番,半真半假地說:「有件事兒我一直沒告訴娘,自打我搬到這邊來住,夜裡時不時做夢,夢見有個人口口聲聲說待我好,要跟我一道侍奉娘親教導弟弟,但始終瞧不清那人真面貌。誰知昨兒見到兩位表哥后,夜裡又做了那個夢,夢裡真真切切看清了那人的臉,就是大表哥的模樣,他罵我不敬公婆不守婦道,又設套陷害阿昊進牢獄,還把娘從家裡趕出去……本來我想就是個夢,許是昨兒被氣著了,夜裡才做這麼個荒謬的夢。誰成想,那人竟然就是大表哥,我當時一急,錯把夢境當成了真,才出口質問。」
薛氏怔住,半信半疑地問:「你真做了這樣的夢?」
嚴清怡毫不猶豫地說:「我哄騙娘做什麼,之所以瞞著娘,實在是說不出口……我知道我做得不妥當,不該把夢裡的事兒當真,可先前也做過爹要噎死我的夢,我心裡著實害怕。」
薛氏慢慢鬆緩了臉色,「剛才,你大姨母說過要帶你去京都的話……」
「去京都?」嚴清怡驚訝地問。
薛氏點點頭,「你大姨母家裡還有個表姐,去年嫁到餘杭,眼下你大姨母身邊只剩下三個兒子,她又是最喜歡閨女的。來濟南府之前順道往東昌府見了你二姨母,挑了她家一個姑娘還有你,想帶在身邊,以後就在京都說個婆家。」
去京都?
嚴清怡心頭大震。
去了京都就有機會見到前世的爹娘和二哥,就有機會阻止前世的慘劇。
嚴清怡急切地問:「娘應了?」
「你主意那麼大,我哪裡敢應,只說考慮兩日。我琢磨著你大姨母有親上加親的意思,可你這邊跟林栝不清不楚的,又做個那樣的夢,倒還是安安分分地待在家裡為好。」
嚴清怡緩一口氣,問道:「大姨母要在濟南府待多久,她住在哪裡了?」
薛氏惆悵地嘆,「她一家連主子帶奴才十好幾口子,咱家這點地方哪裡擠得下。你大姨父跟同知李老爺是同一科的進士,暫且住在他家裡。明日你二姨母會帶你表姐過來,少不得再住個三五日才走。」
大姨父陸致跟李兆瑞竟是同科。
沒準前世兩家也是一道進的京都,現在大姨父一家就要往京都去了,怎麼李兆瑞一家沒有動靜呢?
記得李兆瑞是在吏部稽勛司當郎中,是正五品官員,雖然是跟同知是平級,但京官向來比地方官矜貴,也算是升遷了。
那前世的陸致是什麼官職?
她竟是從沒聽羅雁回提起過。
嚴清怡腦子轉得飛快,只聽薛氏又道,「明兒你兩位姨母來了,別再鬧出今兒這種事來,記得好生給你大姨母賠個禮。」
嚴清怡忙點頭,「我知道,一定好生給姨母賠罪,可娘千萬別把我做夢的事兒告訴姨母。」
薛氏嗔道:「這種事兒哪好亂說,你不嫌丟人我還嫌,再者說,夢裡的事情當不得真,你姨母要是知道,一準得笑話我……對了,你跑出去大半天吃了午飯沒有?」
嚴清怡道:「吃了兩隻包子,娘呢?」
「你表哥叫了桌席面,一大桌子菜連半數沒吃上,我本想留著夜飯吃,誰知你表哥打發夥計連盤子帶剩菜全帶回去了……那盤子咕嚕肉酸酸甜甜的,你肯定愛吃,可惜了的。唉,你找幾件體面點的衣裳出來,明天好生打扮打扮,別像今天似的寒酸,我去把院子掃掃窗欞擦擦,家裡雖簡陋,總得乾乾淨淨的。」
嚴清怡應著,揚聲將薛青昊叫出來幫忙打掃,她回東廂房把明兒要穿的衣裳裙子找了出來。
衣裳是去年做的青碧色短衫,裙子則是林栝給的那塊妃色布料。
青碧配妃色原本不太協調,但短衫上綉著紅色臘梅,羅裙上則綉了碧色蘭草,看起來相得益彰。
看到羅裙,不可避免地想起林栝。
他動作溫柔地替她拭淚,笨拙地拍打她肩頭,明明是個不諳情~事不曾與女子親近過的人,卻能想到幫她端水洗臉。
還有她說平白無故地罵了人,他不假思索地站在她這邊說,是那人該罵!
說話時,他溫熱的氣息就在她頭頂迴旋,密密實實地籠著她。
嚴清怡心頭既酸且甜,情不自禁地紅了臉。
她想去京都,卻不會與表哥或者表弟親上加親,林栝待她的情意,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得到。
反正林栝也得去京都,她就在京都等他,等他武舉高中,等他打仗立功,等他與她成親。
嚴清怡想一想,掏出自己平常用的荷包,穿針引線飛快地綉上一叢水燭,喚了薛青昊進來,「幫我跑趟腿,送給林教頭。」
荷包是藏青色細棉布做的,原本綉著白色的玉簪花,很是清雅,這會兒再加一叢綠色水燭,反而有些不倫不類。
薛青昊皺皺眉頭,「這好看嗎?」
嚴清怡道:「管這麼多,讓你去就去唄。記著,這事兒就你知我知,再有林教頭知道,不許告訴第四個人……娘也不行。」
薛青昊頓時想起適才聽薛氏說過的話,驟然睜大眼睛,喜道:「姐,你是不是跟林大哥好?」
「不是!小孩子家胡說八道什麼?」嚴清怡紅漲著臉,「趕緊去,回來還得幹活兒。」
薛青昊將荷包忘懷裡一塞,正要走,回過身問道:「就送荷包,有沒有別的話?」
嚴清怡猶豫會兒,「沒有,就說大姨母一家要進京赴任,可能會帶我去住一陣兒。」
「啊?」薛青昊驚訝聲,沒顧得上多問,撒腿跑了。
約莫小半個時辰,薛青昊大汗淋漓地回來,進門先往廚房去,舀一瓢水「咕咚咕咚」灌下肚,又問,「姐呢?」
薛氏斥道:「讓你掃院子,又瘋跑到哪裡去了?你姐出去買西瓜,明兒你姨母來,總不能連片瓜也吃不上。」
薛青昊忙去拿掃帚,薛氏道:「不用你,你姐早掃乾淨了。你好生把你屋裡東西收拾整齊,記得明早起來頭一件事就是疊被子。」
薛青昊胡亂地應著,把書案上文房四寶以及書冊都歸置好,眼瞅著嚴清怡抱一隻大西瓜進門,忙迎出去接在手裡。
他力氣比嚴清怡大,毫不費力地將西瓜放進廚房,掏出懷裡一封信交給嚴清怡,「林大哥給你的,就寫了五個字。」
嚴清怡眼一瞪,「你偷看了?」
「沒有,沒有,」薛青昊連忙否認,「林大哥寫的時候我幫他抻紙來著,他沒說不讓看。」
嚴清怡打開信皮,裡面四四方方一張紙片,又瞪他一眼,「巴掌大的紙還用你抻?」
薛青昊跳著腳解釋,「他開始寫得多,我幫他抻著,後來就團了不要,只挑出一句重新寫了。」
嚴清怡沒再理會他,取出紙片,上面簡簡單單五個字,「磐石無轉移。」
不由彎了唇角,長長舒一口氣。
就知道,他那麼聰明的人,定然是懂她的。
水燭又名蒲草。
漢樂府里有這樣的句子,「君當作磐石,妾當作蒲草。蒲草韌如絲,磐石無轉移。」
她送綉著水燭的荷包就是向他表明心跡。
轉天一大早,薛氏就催促著嚴清怡姐弟起床打扮。
薛青昊穿了嚴清怡剛做好跟林栝一式一樣的裋褐,嚴清怡則穿了昨天挑出來的衣裳,梳了墮馬髻,又特意戴了朵鵝黃色的忍冬花。
直等到午正三刻,陸家的丫鬟帶著個婆子過來送信。
婆子看著跟薛氏年紀相仿,穿了件丁香色的潞綢褙子,緊實的圓髻上插著兩支銀簪,耳垂上也掛著銀耳璫,皮膚白凈,身材略有些發福,顯得很富態,說話時帶著謙卑的笑容,「我家太太剛在客棧安頓好,這會兒正吃午飯,因一路勞頓實在坐倦了馬車,又心思是自家姐妹並非外人,就讓小的來請薛娘子並府上姑娘少爺移步客棧敘話。馬車已經在衚衕口等著了。」
顯然,二姨母已經與大姨母見過面了。
否則不會讓陸家的丫鬟跟著來,而且口口聲聲稱薛氏為薛娘子。
嚴清怡忽地有些了解薛氏的感受,一母同胞的姐妹三人,薛氏生得最溫柔漂亮,可最屬她過得不如意。她決定今天定要為薛氏掙回點面子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