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角
嚴清怡把所有裙子都攤開,笑盈盈的問:「你說的是哪條?」
蔡如嬌伸手去抓那條十色羅裙,「我就要這個。」
「我不給,」嚴清怡攔住她,飛快地將裙子疊起來。
「憑什麼?」蔡如嬌根本想不到她會拒絕,紅漲了臉,「你憑什麼不給,別忘了,這些衣裳都是我家出布料花銀子給你做的,我想要哪件就要哪件。」
嚴清怡仍是笑著,「既然是給我做的,那就是我的了,給或者不給由我說了算。再說了,這條裙子還真不是你家的布料,也沒花你家工錢,是綉娘送給我的。」
「我」字特地加重了,咬得很清楚。
蔡如嬌惱羞成怒,一把將桌上衣物盡數掃在地上,發泄般踩了好幾腳。
別的衣物還好說,鵝黃色的襖子最是嬌嫩,上面立刻多了半個黑鞋印。
這下不但大姨母黑了臉,就連二姨母面上也掛不住,斥道:「阿嬌,你這是幹什麼?」
蔡如嬌發狠道:「她不把裙子給我,也別想要我的。」
嚴清怡淺淺笑著,不緊不慢地說:「我還頭一次聽說,送出去的東西說要還能再要回來,幸好不是吃食,否則別人是不是還得把吃進去的東西吐出來還給你?」
薛氏扯扯她的袖子,嗔道:「少說兩句,就是條裙子,讓給表姐能怎麼了?」
「我不讓又怎麼了?」嚴清怡反問,輕輕搖著薛氏胳膊,「我的東西難道還不能自己做主?」
薛氏溫聲道:「難得嬌嬌喜歡,你們倆又要一起到京都,給她就是。」
嚴清怡不欲當眾拂薛氏的面子,本不打算應話,眼角掃見蔡如嬌臉上的得意之色,正色道:「娘,我也很喜歡這條裙子,不捨得給。」
蔡如嬌本以為有薛氏相勸,自己定然會得逞,不了嚴清怡竟是毫不通融,立刻跳著腳道:「你欺負人,憑什麼不給我?」嚷著嚷著,也不知為什麼竟然「哇」一聲哭起來。
嚴清怡愕然地張大嘴巴。
除了小時候這般哭過之外,打五六歲開始,她就再沒有「哇哇」哭的時候。
二姨母惱怒地瞥嚴清怡一眼,摟著蔡如嬌勸道:「不哭了嬌嬌,回頭娘再讓人做。不哭,不哭。」一邊勸一邊將蔡如嬌送回西屋。
薛氏尷尬萬分,恨恨地瞪著嚴清怡,「你平常不是挺大度,今兒當著這麼些人的面兒倒較起真來了,你看錶姐哭成這樣,你高興?」
嚴清怡給薛氏倒盞茶,無可奈何地說:「娘別生氣,我哪裡知道她會哭,再說,這不是我想鬧……打個比方說,如果祖母說咱家東四衚衕的宅子不錯,大伯母看了很喜歡,讓你給大伯母一家住,你給不給?」
「這是咱家的宅子憑什麼給她住?」薛氏嘆口氣,「這宅子能跟裙子一樣,一條裙子多大點事兒。」
嚴清怡道:「不管大事還是小事,道理是一樣的,況且有其一就有其二,這次我允了表姐,下回她看上我的襖子,我給不給她?再下次,她看中我的首飾,我給不給?裙子是不算大事,給她也沒什麼,而且綉娘也說,錦繡閣還另外做了條顏色鮮亮的,我估摸著表姐應該更喜歡那條,本來還想待會兒往錦繡閣跑一趟,看看能不能買了來……但是我的東西就得我做主,我想給她就給,不想給她搶也沒用。」
薛氏啞口無言,默了片刻沒好氣的說,「行,行,你有理,你的東西你看著辦,我進去看看嬌嬌。」
說罷,循著二姨母離開的方向,撩起門帘往西屋走。
走不過幾步,聽到內室蔡如嬌忿忿不平的叫聲,「都是一家子白眼狼,咱們又留她吃飯又給她做衣裳,還送出去五十兩銀子,換她一條裙子都不行?我長這麼大,什麼時候受過這種氣,娘可得替我做主,趁早把她攆回去。還得跟大姨母說說,別讓她跟著去京都,一股寒酸氣,沒得給大姨母丟人的。」
薛氏站在屋中間,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暗自後悔不該收那五十兩銀票。
吃人家嘴短,拿人家的手短。
難怪蔡如嬌能這般理直氣壯地跟嚴清怡要東西,她是有底氣。
現下當著大人的面都如此,往後進了京,怕不是更要得寸進尺?
薛氏沉默數息順著原路回到了廳堂,正聽到大姨母問嚴清怡,「平常在家裡都做什麼,讀了什麼書?」
嚴清怡笑道:「洗衣做飯收拾家務,什麼都干,書倒沒正經讀過,只小的時候跟娘學著認了幾個字,又跟三弟學了陣子,空閑的時候把以前外祖父留下來的書囫圇吞棗地翻了翻,看懂的少,看不懂的多。」
薛氏定定心神,笑著開口:「先前家裡快揭不開鍋了,就指望阿清出去賣杏子賣絹花能賺回幾文錢,她哪裡還有工夫讀書?不過阿清是真聰明,教過的字一遍就會,看過的書也是一遍就能記著。」
嚴清怡「吃吃」地笑,「聽娘這麼說,我都要想換身衣裳去考狀元了,回頭也披紅掛綠騎著高頭大馬遊街,讓你好生炫耀炫耀。」
大姨母拊掌大笑,「要是本朝女子能科舉,咱們幾個都該試試,也光宗耀祖去。我記得跟你姨父同科考中傳臚那個,年歲真正不大,剛二十齣頭,遊街那天,路邊的大姑娘小媳婦專朝他身上扔花,比狀元郎都要風光。」
嚴清怡問道:「大姨父是哪科的進士?」
「是丁子科的,那年你大姨父三十二歲,好像狀元郎更老,差不多四十開外了。」
丁子年,到現在是十七年。
進士外放為官,差不多從縣丞或者主薄做起,十七年能升到從五品的員外郎,這速度也算快的了。
正思量著,嚴清怡忽地想起一事,開口道:「武舉會不會也遊街?」
大姨母搖搖頭,「不會,武舉不像科考那般有定規,聽說頭十幾年有戰亂的時候,一年能辦五六次武舉,選出來英雄好漢就往邊關送。這些年國泰民安海晏河清,學武的人越來越少,兩三年也辦不了一次,今年九月倒是有一科。」
嚴清怡彎了唇角。
九月,林栝也要到京都去。如果有機緣,說不定還能見上一面。
薛氏瞧見她臉上笑容,豈不知她心中所想,暗暗嘆口氣,問道:「平白無故地打聽這些幹什麼?」
嚴清怡答道:「二弟正學武,先打聽著,說不定能考個武狀元出來?」
大姨母笑道:「說起武舉,你大姨父正要去武選司任職,應該能說得上話。不過現今兵部勢落,武選司也不如以前風光,要是能在吏部文選司當差就好了。」
六部之首為吏部,則吏部之重就是文選司。
文選司掌文官的額缺品級,以及官員的選授與補缺,若非有通天的背景以及過人的才幹,誰能坐上那麼重要的位置?
每一次官員輪換,內閣都會因為文選司郎中的人選爭論不休。
最起碼,羅振業就沒有本事讓自己的門生坐上那個位子,最多只能安插兩三個主事進去。
像陸致這樣沒在京中任過職的,沒有根基的,根本不可能進入文選司,就算進武選司也相當不容易了。
陸致為官十七年步步高升,可見他在政事上頗有過人之處。
想到此,嚴清怡忙起身福了福,「以後阿昊就要仰仗姨父跟姨母提攜,我先代他謝過姨母。」
大姨母笑容滿面,「一家人不說兩家話,這麼生分幹什麼,姨母還得指望你們姐妹陪伴解悶呢。」
這會兒二姨母已安撫好蔡如嬌出來,見外頭其樂融融,心頭不免有些含酸,笑道:「說什麼呢,這麼高興?」
薛氏不答,先關切地問:「阿嬌怎麼樣了?」
「唉,」二姨母無奈地嘆氣,掃一眼嚴清怡,「還在置氣呢!三妹有所不知,蔡家連著三代都是男丁興旺姑娘稀缺,輪到阿嬌這一輩兒,闔家都得了阿嬌這一個姑娘,上到祖父祖母,下到堂兄堂弟都寵著她,結果慣成這麼個脾氣。你說就是條裙子,兩人各退一步,歡歡喜喜的不就完了,沒得讓你們笑話。」
嚴清怡心中冷笑。
她的裙子,蔡如嬌要來搶。
兩人各退一步,該怎麼退?
是蔡如嬌放棄了,還是她乖乖地把裙子奉上去。
想一想,笑著起身,「二姨母說得對,我跟表姐確實都該各讓一步。既然表姐不要我的裙子,那我也不計較她伸手搶東西了。我去請表姐出來,大姨母剛才在講京都的事兒,表姐肯定喜歡聽。」
二姨母臉色微僵,伸手拉住她,「不用管她,咱們繼續說話。」
大姨母饒有興緻地看著嚴清怡。
嚴清怡穿件半舊的水紅色襖子,臉上脂粉不施首飾皆無,就只鬢邊一朵粉嫩的月季花,顯得那張白凈的小臉嬌嬌柔柔的,說話的聲音也溫和糯軟。
若非連續幾次見她行事,只看這天真稚氣的模樣,還以為跟薛氏一樣性子和軟。
難得生就一副好相貌,行事又不卑不亢進退得宜。
比蔡如嬌聰明多了。
跟聰明人打交道不累,就怕她太聰明不好掌控,總得使出點手段來,讓她完完全全依附自己才好。
不過不用急,先把她籠絡住,等到了京都,一切安定下來再說。
當天夜裡,大姨母遣丫鬟把被蔡如嬌踩髒的衣裳都送去東四衚衕,還另外帶了兩匹布。
丫鬟恭敬地解釋,「姑娘放心,這些都仔細洗過了,那件鵝黃色襖子洗不出來,太太說讓綉娘連夜在上面補兩朵月季花,專保天~衣無縫。太太知道姑娘受了委屈,特地挑出兩匹上好的杭綢,姑娘留著以後裁衣裳……再有,太太定好了後天辰正啟程,姑娘把要帶的東西歸置好,明兒晚些時候會有人來取。」
嚴清怡謝過她,打開包裹,有淡淡的皂角香味傳來,夾雜著梔子香味,果然是洗過的,還另外熏了香。
兩匹布,一匹是湖水綠的,一匹是海棠紅的。
嚴清怡留夠自己做衣裳用的,另一半剪下來交給薛氏,「留著娘過年時候穿。」
薛氏眼看著嚴清怡一件件把物品放到柳木箱子里,這才真切地感受到女兒要離開,忍不住紅了眼圈,哽咽著道:「這一走,也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回來?我本來是不想答應的,可禁不住你兩位姨母再四勸說。京都又那麼大老遠的地方,想見也不容易。」
嚴清怡放下手中物品,挽住薛氏胳膊,「至多不過一兩年工夫,等大表哥成親有了孫子,大姨母用不著我們了,我就回來。而且,京都離濟南府就五六天的腳程,娘真想我了,就跟阿昊結伴去看我,我要是得便也回來看娘。」
薛氏道:「我這一輩子連濟南府都沒出過,還能去得了京都?唉,還是托你姨母的福,你才有這個機會住在天子腳下。以後可得聽姨母的話,脾氣別那麼犟,該軟就得軟和點。阿嬌從小嬌氣,你是個懂事的,用不著跟她多做計較。」
嚴清怡無可奈何地笑,「這些話娘都說過幾遍了,我會照顧自己,也會孝敬姨父姨母,更會跟表哥表姐們和睦相處,你就把心放回肚子里去。明兒我還得去一趟府衙,跟阿昊告個別,再往袁先生那裡去一趟。」
薛氏點點頭,「是該去,袁先生沒少照應咱們……順便問問他,我現在手裡有了銀子,能不能請他做個中人,想法把阿旻接過來。」
嚴清怡嘆道:「這話娘應該早提,趁著大姨父在濟南府的時候,沒準就辦成了。」
薛氏支吾兩聲,「我想給你大姨母說來著,尋思半天沒出口,本來和離就夠丟人現眼的,再提這非分的念頭,你大姨父瞧不起我就罷了,就怕連累你大姨母。」
嚴清怡默一默,「我去問問袁先生,只怕是難。」
翌日,嚴清怡把箱籠整理好,又檢查一遍覺得沒有遺漏,跟薛氏知會一聲去了府衙。
因先後來過幾次,門房對她有了印象,沒費什麼周折便將薛青昊叫了出來。
薛青昊聽說嚴清怡要走,眸中頓時流露出不舍之意,「姐走了,我跟娘怎麼辦?」
嚴清怡抬手戳他腦門,「你說怎麼辦?娘是個弱女子,家裡就你一個男丁,不得指望你支應起門戶來,你還問我怎麼辦?」頓一頓又道,「眼下家中不愁衣食,你回家之後勤快些,粗重的活計別讓娘幹了,還有千萬別在外頭惹事,免得讓娘擔心。」
「知道了,我都記著呢。」
嚴清怡輕輕攬過他肩頭,柔聲道:「我到了京都就寫信回來,家裡要有什麼事你就告訴我。」
薛青昊忙不迭地點頭。
看著他那副可憐兮兮的樣子,嚴清怡胸口驟然梗了下,掩飾般推他一把,「回去吧,好生練習,別偷懶。」
見薛青昊進去,嚴清怡有意等了片刻,果不其然,沒過多久,便有個高瘦的身影匆匆自裡面出來。
正午炎陽肆無忌憚地照射下來,他冷峻的臉龐滿是汗珠,在陽光的輝映下,折射出細碎的光芒。
嚴清怡站在樹蔭里,靜靜地看著他走近,忽而就彎了唇角,「你不用著急,我總會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