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位兄長
李明達用手綳將帕子固定,在陽光下再一次確認針法。荷花的綉制看似與她的相像,但在花瓣和花葉的下針順序上卻和她的習慣截然相反。李明達一直是描好樣子后從上往下綉,而這帕子上的從下往上綉,這從綉線的疊加方向和順序上就可輕易地辨別。
田邯繕回憶當時的情景,「奴記得很清楚,這帕子就在斷崖下那條小溪邊,與貴主摔倒的地方距離大概十丈遠。奴當時還想,必然是貴主跌下山崖時,這帕子隨風而落才飄遠了些。但若這帕子不是貴主的,會是誰的?誰會有跟貴主一樣的帕子?」
正如田邯繕所言,這這帕子的事的確很微妙。怎麼會有人剛巧在那一天拿著和她完全相同的帕子?
李明達見田邯繕流露出一臉難以相信的表情,曉得它也覺得這件事太蹊蹺,跟假的似得。想光憑一個帕子說事,肯定沒法理論清楚。她撞了頭,剛剛清醒,且對那天的狀況完全沒印象,若突然對外宣稱說這帕子不是她的,聽者必然半信半疑。而且就算她真的成功說服別人相信,沒有其它證據,也是徒勞,白白打草驚蛇。
擱在以前,李明達是不太會相信有人害她。但而今她耳目聰明許多,身邊兩個她曾信任的宮女,還有她一直敬重的姐姐,都對她心存極為不滿之意。對於自己蹊蹺墜崖的事,她自然懷疑,想去了解清楚真相。
話出一句有折損,非一擊即中,倒不如不說。
事情她先查,等真抓了實證便都好說。
李明達從看到帕子起,就聞到了一種淡淡的熏香味道。遂打發田邯繕去把宮裡用的每樣香料都取來一些,都聞了聞。然香料的混合卻有學問,兩樣疊加在一起經過焚燒熏制,帕子上的味道必然和香料初始的味道略有不同。所以也並非是她聞遍了每一種,就能立刻配出對應的方子。
這事急不得,只能慢慢來。
李明達選了幾種大概覺得可能的,組合了一下,讓田邯繕每天選一种放爐內焚香。
田邯繕一一應下。
李明達又檢查了一遍血衣和鞋子首飾等物。衣裙除了血漬和粘上的青苔,沒有其它特別之處。鞋底也很乾凈,連點土都沒有,該是被溪水沖刷所致。金釵上倒是夾了幾根蔫掉的草葉,這類草在山野中常見,卻也沒什麼稀奇。排查沒有其它線索之後,李明達還想再確認一遍,看看是否有疏漏之處。
突然,東南方向有腳步聲傳來。四雙腳步伐雜亂,之後是整齊的步子,該是隨從。李明達隨即聽到她熟悉的話音,忙命田邯繕把地上的血衣都收起來。
李明達剛剛坐定,便聽立政殿外的宮人回告太子、魏王、晉王和宗正少卿長孫衝來了。
長孫沖是李明達親舅舅長孫無忌的嫡長子,同時也是李明達嫡長姐長樂公主的駙馬。
太子李承乾、魏王李泰以及晉王李治率先進門,長孫沖隨後。三名兄長的見李明達迎過來,異口同聲訓她快些回榻上安歇。
「你剛醒,不好好靜養,怎的就下地了。」李治立刻抱怨,率先快幾步衝過來,直接把李明達拉回到榻上。
李承乾打量一圈李明達,見她身子精神還算不錯,一邊爽朗笑一邊用訓斥的語氣對李明達道:「頑皮!如何能失足從斷崖上摔下去?這次是萬幸,決不許你有下次,今後斷崖那種地方不准你去,不對,山你也不要爬了,今後你就老老實實在平地上呆著。」
李泰挑了下眉,反駁李承乾道:「何以見得兕子一定是失足,說不準有什麼別的門道。一個人墜崖?太蹊蹺了。」
李承乾不爽地瞪李泰,「照你的意思,難不成還有人想害我們的寶貝妹妹?誰會這樣大膽,我看是二弟心思沉了!當年我像兕子這般大的時候,出趟宮也是會撒歡的跑。」
「兕子卻不是衝動之人。」李泰上揚語調。
李承乾聽李泰話裡有話,立刻惱了,「你什麼意思,是說我衝動?」
李泰瞟眼李承乾,癟嘴不說了,他默認!
李承乾瞪他一眼,冷哼一聲。
長孫沖對這兄弟二人的對峙充耳不聞,他凝神瞧著李明達,關切問她感覺如何,傷口可還疼,「你五姐身子不適,便打發我來問候,你要細細說,回頭也好讓我好生傳話給她。」
「我好著呢,倒是五姐的喘疾好些沒有?」李明達真有些擔心她,她這病一到春秋換季的時候就加重。
「她么,一到這季節便是如此,已然小心養著了,你安心。」長孫沖溫和淺笑,若春風和煦,令人見之不禁心悅。
李明達:「那等我好些了就去看她,別忘叫人給我備些好吃食,宮裡頭的我都吃膩了。」
后一句話,李明達故意壓低聲音。
長孫沖溫笑允諾一定。
李面對承乾和李泰的互相譏諷,李治有些著急,忙從中調和,結果二人因嫌李治礙事,便一起說起了李治。
李治求饒無果后,湊到李明達身邊,使眼色讓她幫忙。
李明達對李泰道:「四哥草書好,給我兩張字帖,正好這幾日我養病閑著無事,可以臨摹學習。」
李泰一聽妹妹誇讚他最引以為傲的書法,自然要露兩手,正好讓李承乾好好看看,他的才學是如何不如自己。李泰隨即在宮人的帶領下去了書房。
李承乾則被李明達招手叫到跟前來。
「有件密事要求大哥。」
「何事?」
李明達看一眼長孫沖和李治,李治立刻會意,如臨大赦,拉著表哥長孫沖就先行告辭。
李承乾露出一臉『我意料到了』的表情,「好啊,你這丫頭,為了救你九哥,坑大哥是不是?三兄長之中,你唯獨跟我不親,偏著他們。」
「沒有,我是真有密事要求大哥。既然都是密事了,大哥何不想想,我只跟你一個人說,到底是和你親還是不親?」
李承乾:「行了,你嘴巴巧,大哥說不過你。索性直接挑明說,你小丫頭到底有什麼意圖?」
「大哥貴為東宮太子,平時出行必然是十分方便……」李明達嘿嘿笑,對著李承乾耳朵小聲嘀咕了幾句。
李承乾忙搖頭道不行,「我前兩日不過蓋個小房子,于志寧便上疏批我過於奢華。這要帶你出宮了,他回頭必定呈摺子告我帶壞妹妹。」
李明達:「于志寧那些人總是矯枉過正,且當面狠批你,我早就有所耳聞。我這樣做,正好能幫大哥搞定這個于志寧,讓吃吃教訓,少亂嚼舌根。」
李承乾聽李明達此言,眼睛頓時發亮,「好,大哥答應你。」
……
次日。
太醫為李明達診脈,李世民在旁急詢情況。李明達捂頭嘆痛,執著於落崖那一日的記憶。太醫忙表示公主不可多慮,需得靜神養身,方可痊癒。
李世民便溫言勸慰李明達不可再多慮,李明達直搖頭。
「你搖頭晃腦的,這是何意?」李世民問。
「阿耶,可這種事兕子可控制不了,兕子很想不去想,可總忍不住。就比如盒裡的東西,若說是件非比尋常的寶貝,比兕子的命還重要,阿耶會不會好奇想看?」李明達捧起床頭的木盒,晾給李世民瞧。
李世民自然是好奇,無奈地點了下頭,笑問她是何物。
李明達將盒子雙手奉上,順便解說道:「也就如此一般,上巳節落崖一事,兕子越是不知經過為何,就越好奇。總覺得若看看舊地,或許能想起一些。阿耶,你就答應吧,再說有長兄護著兕子,兕子必不會出事。」
李世民淡笑不承,邊敷衍李明達,邊打開了盒子,見裡面安放著一個蝴蝶形狀的紙鳶,只覺得眼熟,回憶片刻,方想起這是前年他帶著兕子一起做的。他記得他當時做一半因處理朝事半路離開,剩下的倒也忘了。倒沒想到兕子給做好了,而且保留至今。
「你這孩子。」李世民紅了眼眶。
李世民轉即滿目憐愛地凝看女兒,長大了,模樣與長孫氏越發相像,性子更是如此。他又如何能忍心讓女兒秉著執念頭痛下去,遂嘆口氣,允她出宮,但一再強調她一定要注意安全,不許再上斷崖。便是有東宮侍衛護衛,李世民仍不放心,另遣派了程處弼近身護衛李明達,嚴令囑咐,切勿令她再生意外。
晌午過後,李明達換了男人衣裳,便於登山,襆頭袍衫加身之後,倒真有幾分俊郎少年的樣子。
李明達帶著程處弼去見李承乾,三方匯合之後,便在太子的名號之下,簡便出行,順利離宮去了上巳節踏青之地。李明達先去了斷崖溪邊,背著手溜達一圈,四處看了看,然後就說「走」,便要上山。程處弼立刻攔截,不許晉陽公主去斷崖。李承乾也不同意。
「去吧,有你們護著,我會掉下去?要是還不放心,你們就用繩子拴住我。」李明達話畢,就側耳朝著山林南方,臉色略有些凝重,轉而去問李承乾,「大哥派了多少人來護衛我?」
「就這些了,你說要低調行事。」李承乾示意她看跟前這十幾名侍衛。
「什麼人,速速趴在地上,束手就擒!」李承乾話音剛落,林子南方傳來一聲高喊,接著便有嘩嘩雜亂的奔跑因傳過來。
李承乾立刻瞪眼,程處弼等人直接抽刀對著身影來的方向,將李承乾和李明達以及幾名太監護在身後。
來人都拿著刀,穿著同樣式的淺青布衫,人數足有四十多名。人數上雖佔多,不過李明達瞧這些人更像是護院的家丁,沒什麼太厲害的本事,便也不放在心上。隨後林子深處徐徐走來一名白袍少年,衣裳雖然用了平常百姓才會穿的白色,但料子卻是上等絹帛。男子面若白玉,笑若春風,手拿一把白玉骨扇,邊在山野中走邊文縐縐地扇著扇子。
乍看倒是風度翩翩,但李明達眼力太好,看著他四周飛舞的蚊蟲,頭頂樹杈上懸挂著的蜘蛛,心裡早就止不住笑了。
那白衣少年的眼力卻不如李明達好,走近了,方認出李承乾和程處弼,趕緊慌忙率領家丁們跪地賠罪。
李承乾一眼認出了他,咬牙道:「尉遲寶琪,你可好大的膽子啊!」
尉遲寶琪乃是鄂國公尉遲恭的次子,原該是跟著他父親的轄地生活,沒想到他竟來了長安城。
「寶琪該死,請殿下恕罪。剛家丁們喊說有人,寶琪還以為是什麼賊人來到此地,遂命他們捉拿,卻沒想到竟是殿下,誤會,誤會。」尉遲寶琪忙訕笑賠罪。
李承乾知道他不是故意,訓了兩句,便免了他的禮,問他何故在此。尉遲寶琪四處搜尋,最後仰頭,立刻伸手指向斷崖上方,「回殿下,我是陪他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