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信未來
姚氏自懷敏太子出事以後,身體就不大好了。後來又小產一次,更是傷身。自那時起,就未斷過喝葯,不過平素看著還好。年前她染上風寒,纏綿病榻多日,原以為開春后,天氣轉暖就會痊癒。誰想,開春之後不但不見好轉,反而有更加嚴重之勢。
皇帝見太醫們束手無策,心中擔憂而又惱火。他再次下旨張貼皇榜,尋求民間名醫。
然而姚氏卻是淡淡的,並不大上心的模樣。她面色蒼白,輕聲道:「何必勞師動眾?生死有命富貴在天,該留不住的,強留也沒用。」
這話一出口,皇帝就變了臉色,握住她的手,同時放柔了聲音:「什麼留不住?這話朕不愛聽。民間神醫多得是,你這不過是普通風寒,又怎麼會治不好?」
姚氏唇角輕揚,扯出一抹笑意:「要只是普通風寒,也就不會拖這麼久了。」她輕輕推開了皇帝的手:「別費力氣了。」
皇帝面色沉沉,一語不發。
「我想見一個人,不知道皇上是否同意。」姚氏看向皇帝。
「你想見誰?」皇帝緩緩吐一口鬱氣,「等你身體好了,想見誰都行。」
「我覺得我今天就好很多了。」姚氏笑了笑,「我想見一見周家大小姐。」
「周……」皇帝神色一變,「你見她做什麼?」
見她做什麼呢?姚氏笑了笑,「她性情溫婉,賢良淑德,見見她,興許能解解悶兒。心情好了,也許身體也就好起來了。」
一提到周家大小姐,他難免會想起懷敏太子,也唯恐姚氏會因為愛子而傷神再添病症。然而姚氏既然這麼說,皇帝也無從拒絕。
周太傅的長女周皖月如今還在京郊白雲庵。得知皇后召見,恍惚過後,即刻奉詔進宮。見到病重的姚皇后,她心裡一酸,感覺這三年的清修似是毫無作用。
姚氏雖說要見她,可當周皖月出現在面前時,姚氏也不見有多熱絡,在她施禮之後,令她先行坐下,繼而才問道:「你還在吃齋念佛嗎?」
周皖月身體微僵,良久方道:「回娘娘,是……」她剛一開口,聲音就有些哽咽了。
「別太難為自己了。」姚氏輕嘆一聲,勉強一笑,「都三年多了,你的心意,我們都知道了。沒必要把一輩子都搭進去。」
「娘娘……」周皖月心裡莫名一慌,「娘娘……」
姚氏擺了擺手:「原本以為是你的福氣,沒想到竟然是劫數。你還年輕……」她又嘆了一口氣:「你還年輕啊。」
她這一句「你還年輕」說的周皖月眼淚立時就掉了下來。
周皖月低了頭,悄悄拭掉眼淚,低聲道:「娘娘,不是劫數,是福氣。」
她從小在一片讚譽聲中長大,家世好,相貌好,性情好,是個樣樣俱全的姑娘。提起周大小姐,誰人不誇讚一聲?
她十六歲上,當時還是貴妃的姚氏數次召她進宮,她隱隱能猜想到,這是他們要為太子選太子妃了。
當時她想著她生母早逝,又無同母的兄弟,入主東宮的可能性並不算大。但是當皇帝賜婚的聖旨下來時,她心裡依然充滿了歡喜。
當太子妃,將來當皇后?這樣的事情,誰不願意?尤其是太子蕭琮是皇帝唯一的兒子,東宮地位穩固。她幾乎沒什麼可擔憂的。然而沒想到,太子死於意外,她生命中的色彩也隨之消失。
傷心之下,她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很快被人發現並救回。她這一舉動,被人大肆誇讚。以至於她被人救過來之後,也只能青燈古佛了此殘生,再不敢有他念。
在佛前三年,她想,也許這就是她的命,怨不了任何人。
可是今日姚氏的一句「你還年青」,將她的盔甲徹底擊碎。她稍微偏了頭,不想給姚氏看見自己的淚。
「做些想做的事情,種花蒔草,養鳥飼魚,彈琴作畫,讀書寫字……」姚氏臉上掛著淡淡的笑意,眼中似惋惜,又似憧憬,「不拘做什麼都行,沒必要非在佛前,又不是真的信佛。」
她輕輕拍了拍周皖月的手,長嘆一聲:「你過得好,也算是給琮兒積德。」她說著咳嗽兩聲,用來掩口的帕子上已然沾上了血跡。
周皖月大驚:「娘娘!」
旁邊的宮女慌忙請太醫。
姚氏擺一擺手,對周皖月道:「你先回去吧,對自己好一點。」
周皖月眼中噙著淚,施禮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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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當日就得知姚氏咳血一事,在得知她和周皖月的對話之後,他不免生出遷怒之意,將怒火撒到周皖月身上,但又不好當著姚氏的面發作出來。
見他痛罵太醫,姚氏反道:「太醫又不是神仙,能治病,不是能救命。皇上又何必如此?」她想了一想,又道:「今日周大小姐進宮,陪我說了好一會兒話,我感覺心裡鬆快不少。明日,讓她還進宮來陪我說會話吧。」
皇帝微微一怔,暫時息了發作周皖月的心思。但他也不敢真的再教周皖月進宮。
——周大小姐到底曾是琮兒的未婚妻。一見到她,殊兒難免會傷神。姚氏本就身體不好,再與周皖月多說兩回話,只怕就更不好了。可殊兒在宮裡,又在病中,難免會心情煩悶,找人陪她說說話也是好的。皇帝思來想去,心裡有了人選。
到了第二日上,皇帝並沒有派人去召見周皖月,而是教人去崇文館,說皇后要見程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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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尋這段時日一直忙著崇文館的事情,書籍剛整理到一半兒,忽聽聞皇后召見。她愣了一愣,低頭看一看自己身上的崇文館校書郎官服,沖傳話的太監道:「公公可否稍等一等,容我回去換身衣裳?」
她心說,姚皇后要見她,那麼肯定見的是程呦呦,是見未來兒媳婦,可不是見九品的崇文館校書郎程尋。她穿這一身衣裳,很明顯不大合適。
然而那個面生的太監卻露出了為難的神色:「皇上催的急……」
程尋瞭然:「行,那就這樣去吧。」
她心想,崇文館校書郎是九品,品綠色的官服其實也不算丑。她如今不刻意隱瞞性別,臉上不再塗黑粉。這看著還挺襯膚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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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尋對西苑不算太陌生。她第一次進宮,去的第一個地方就是西苑。時隔兩年多,她依然記得皇帝和姚皇后第一回見她時的情形。
但她和姚皇后,滿打滿算,也只見過兩次。——一次是在西苑的涼亭,一次是在瑤光殿。她想不明白,姚皇后見她做什麼。
剛到西苑,她就被迎了進去。
還未進入姚氏所住的正殿,她就聞到一種奇怪的味道。她細細辨別,心念微動,知道是藥味和香味。
想到姚皇後身體有恙,她也就不奇怪這兩種味道會混在一起了。
皇帝和姚皇后都在。皇帝看上去和之前相比,變化不大。而姚氏則與去年六月瑤光殿中大不相同。去年六月,姚氏盛裝出席,高華端麗。今日一見,臉色蒼白,面有病態,美則美矣,卻是讓人覺得楚楚可憐而非驚艷仰慕。
程尋心裡一咯噔,心想,看來確實病的不輕。她不敢多看,匆匆行禮。
看見程尋進來,姚氏臉上有遮掩不住的驚訝:「怎麼是你?」皇帝則輕咳一聲:「你們慢慢敘話,朕先處理一些公務。」言畢起身離開。
程尋也不解:「怎麼?」
姚氏扯一扯嘴角,不過是片刻之間,已然猜到了皇帝的意圖。她隨手指了一指:「你坐……」,話未說完,她眼中染了笑意,改口道:「你轉一圈給我看看。」
「啊?」程尋越發不解,但還是依言轉了一圈。
姚氏輕輕頷首:「好了,你既然來了,就坐吧。」
程尋拱一拱手:「不知娘娘傳喚,有何吩咐?」
「也沒什麼事,就是想找人說說話。」姚氏懶懶地道,「我也沒想到,他叫的是你。」
程尋對這個回答有點意外,也就沒有搭腔。她和姚皇后,沒什麼好說的吧?
「看你身上的官服,你現在是正九品?」姚氏眼睛微眯。
「回娘娘,是正九品,崇文館校書郎。」程尋答道。
姚氏點一點頭:「不容易,你還是大周的第一個真正的女官,雖說只是九品。是了,崇文館校書郎每日做些什麼?」
被問到本職工作,程尋精神一震,認真答了。她眼角的餘光注意到姚氏含笑看著她,似乎很感興趣的模樣。她心中一動,講的更加細緻了一些。
她與姚氏交集不多,不過去年六月在瑤光殿上,姚氏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曾開口幫助過她。如今見姚氏一臉病容,她不免又心軟幾分。看姚氏感興趣,就多講幾句。
「聽說你以前在書院讀書?」姚氏笑了笑,又轉了話題。
程尋點頭,講起在書院讀書的日子,說書院的課程安排,又說了幾件有意思的事情。
姚氏似乎很感興趣的樣子,聽到程尋哪裡說的不認真,還會打斷說一句:「嗯?是嗎?」,讓她講的細緻一些。
時間過的很快,不知不覺一個時辰就過去了。
程尋有些口乾舌燥,飲了整整一盞茶。
姚氏輕嘆一聲:「你是個有想法的姑娘,我年輕那會兒,也天不怕地不怕,想著做些什麼……」她目光幽幽,看著程尋,又像是看著遠方。
程尋不知該如何作答,就沒有接話。
「你以後打算怎麼做呢?」姚氏移開了視線,她笑了笑,「你是很遺憾沒托生成男子嗎?」
「不是啊。」程尋搖一搖頭,「我遺憾的不是沒托生成男子,而是遺憾這世道對女性的束縛太多。」
「嗯?怎麼說?」姚氏隨口問道,然而心念一動,卻想到了周皖月,想到了自己。
程尋輕輕嘆一口氣,悔意暗生。她想,她可能交淺言深了。是以,她沒再繼續說下去。
好在姚氏並未追問,她換了話題:「你現在做著官,不威風,但挺新鮮。太子對你也不錯,可你要是真進了宮,很多事情都……」
都怎麼樣,她並未說下去。
然而程尋隱約能猜測到。她初時不想與皇家有牽扯,後來也曾想過:等她和蘇凌結婚了,她進宮了,會是什麼樣。
從認識到現在,蘇凌對她一直是包容、支持的態度。他理解她、支持她,甚至還幫她圓夢。他們正式確定關係時,他也告訴她,他們之間不會有第三人。
所以,不管是事業上,還是感情上,她都是相信蘇凌的。當然,她也相信她自己。結婚之後,可以有許多種可能。但她想,她和蘇凌肯定能得到最好的那種。
「請宿主儘早糾正走偏的劇情,向主線靠攏。」系統冰冷的電子音忽然響起,打斷了程尋的額思緒。她心中一凜,看向對面的姚皇后。
姚氏睫羽低垂,彷彿不意外她的走神。
程尋定了定神,她微微一笑:「進宮也沒什麼,該怎麼樣還怎麼樣。」
十七歲的少女,白玉般的臉頰上是輕柔的笑容,眼中流淌著淺淺的笑意,有些害羞,有些期待,也有些堅定和認真。
彷彿聽到了什麼笑話一樣,姚氏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譏誚的笑容:「是么?」
她心想,小姑娘到底是年輕,好天真啊。她剛進宮的時候,也真的以為皇帝會實現對她的承諾,會如何如何。
可這皇宮,不就是一個牢籠么?
程尋遲疑了一下,才又點點頭:「是。」
姚氏沒有同程尋再多說,沉默了好一會兒,她輕聲道:「本宮有些乏了,今日你陪本宮說話,本宮很開心。時候不早了,就不耽擱你校對書籍了。」
程尋暗暗鬆一口氣,起身告退。
她剛行數步,又被姚氏叫住。她回頭:「娘娘?」
姚氏像是想說什麼,可動了動唇,只說了一句:「沒事,路上慢些。」
程尋心頭狐疑,卻還是點了點頭,再次施禮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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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剛走出西苑,就看見了蘇凌。她咳嗽一聲,加快了腳步。
蘇凌聞聲看過來,一見到她,輕皺的眉就舒展開來。他快步向她走來,直接問道:「沒事吧?」
「什麼沒事吧?」程尋微微一怔。
「我聽說皇上命你去了西苑。」蘇凌端詳著她,看她並無不妥,才緩緩放下心來,仍是問道,「沒為難你吧?」
程尋搖頭:「沒有。」她深吸一口氣,補充道:「不是皇上見我,是皇后啊。」
「她見你做什麼?」蘇凌雙目微斂,心下不解。
他和姚氏平素來往不多,她如今又在病中,見呦呦做什麼?
程尋先時不知道姚氏見她所為何事,但聯想到帝后當時的反應,也能猜到一二。她忖度著道:「我猜想,可能是皇上怕皇後娘娘煩悶,就讓我去陪她聊聊天吧,沒什麼事的。」
蘇凌點一點頭:「那就好。」
偏頭看了他一眼,程尋不難猜到,他是得知她被召進西苑后,心裡擔憂。她心中一暖,想到姚氏問的話,輕聲道:「蘇凌,我覺得挺好的。」
「什麼?」蘇凌愕然。
「我說,我們挺好的。」程尋淺淺一笑。
能認識蘇凌,真的很好很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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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尋原以為,她只是偶爾見一見姚皇后,陪著說說話,卻不想,到第二日上,皇帝再次命人教她去見姚皇后。
據說姚皇后昨日同她說了話后,精神好了不少。
可程尋自己並不想一直陪聊啊。但皇上下令,她拒絕不得。她說著在書院時的一些趣事,姚氏笑道:「若是書院女子多,你也就不必非換成男裝了。」
程尋有些驚訝姚皇后的話,然而回想那夜在瑤光殿,姚氏幫她圓場的話語,她心說,好像也不是很讓人意外?
第四日上,皇帝沒再讓程尋去陪姚氏。她略鬆一口氣,繼續忙自己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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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程尋無意間和蘇凌提起書院里的高夫子想要離開書院,二哥正發愁繼任的夫子。
蘇凌笑笑:「要找會騎射的夫子,又有何難?我就認識一個現成的。」
「誒,是誰?」程尋雙眼一亮。
「你也見過。」蘇凌卻不直接告訴她。
「我也見過?」程尋眨了眨眼,認真回想了一下,「雲蔚?算了,雲蔚實戰經驗豐富,可他的騎射還沒霍冉好,當然也沒你好。霍冉嗎?霍冉剛從書院畢業,不會再去書院做夫子吧。我記得溫建勛的騎射不算很好……」
「不是他們。」蘇凌打斷了她的話。
程尋心念微轉:「那,是你?」不等蘇凌回答,她就搖頭了:「你現在忙的整天見不到人,又哪能有功夫做什麼夫子?」
「也不是我。」蘇凌眼中漾起了笑意,「如你所說,我哪有功夫去做什麼夫子?等將來你開了書院,我倒是可以去做個騎射夫子。我說的那個人,是我的騎射師父。」
「你的?宮,宮裡的娘娘?」程尋恍然,「合,合適么?」
「我的教習師父,本事肯定有,教導書院的學子,綽綽有餘。只不過……」蘇凌像是才想起來一樣,「書院以前有女夫子么?」
「啊?」程尋想了想,「有過。我曾祖父做山長的時候,教樂理的夫子是他妹妹。不過樂理課一個月才上一次,和騎射課還不大一樣。」
書院之前從未有過教騎射課的女夫子。
「有先例就行。」蘇凌笑笑,「我得先問一問娘娘,看她是否願意。上次見她,她還說想尋點事情做。」
程尋點頭:「好,我也回去問問我爹爹和我二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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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凌原本是要去問靜嬪娘娘,可否願意到崇德書院擔任騎射課夫子一職,然而卻被其他事情給纏住了。
這一年的四月,姚皇后薨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