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袖分桃
程尋看她神情不對:「楊姑娘?你怎麼了?」
說話間,她鬆開了蘇凌,面頰隱隱有些發燙。她和蘇同學都是一身男裝,就這麼抱在一起,好像有一點怪怪的?
然而楊姣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復又瞧瞧蘇凌,忽的低頭轉身疾走。
「誒,楊姑娘!」
楊姣身形一僵,腳步微頓。
程尋匆匆追了幾步:「楊姑娘!」
她也不知道她想追上楊姣說些什麼,但是內心深處隱約覺得似乎有哪裡不大對。楊姣看上去有些奇怪啊。
楊姣並不回頭,她盡量平靜地道:「程公子,方才我忘了歸還食盒,又不小心把它掉在了地上,對不起,麻煩你看一下還能不能用。我,我爹還在等我,我先告辭了。」
她努力將這一番話說的四平八穩,不泄露一絲情緒。
程尋見楊姣背轉身,不直面他們,聲音卻毫無異常,一時拿捏不準,方才那怔然的神色是不是她眼花了。
正猶豫時,楊姣腳下生風,已翩然而去。
淚水從眼角流出,她能很快擦拭掉。可是心裡那種不適,卻怎麼也消散不了。
怎麼會這樣呢?她原以為程公子雖說年歲小些,個子不高,身形也瘦弱,卻是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兒。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是在書院門口。那個姓蘇的對她愛理不理,是程公子很熱心地幫了她。後來她道謝時,程公子並不居功,反覆強調姓蘇的也有功勞。再後來,他們在碑林碰上,程公子很貼心守禮地避開,怕她難堪……
往事一幕幕浮上心頭,最後凝固在程公子和姓蘇的相擁的畫面。
杏樹下的兩個少年,同樣的服飾,緊緊相擁。那麼刺眼,那麼教人難受。
她記起來了,以前見到程公子時,他也都是同那個姓蘇的在一起。或許一開始她就該想到的。以前在青州,她曾經聽人說過龍陽之好,斷袖分桃。她也聽過,有人原本不是斷袖,因為在書院或者在軍營,周遭都是男子,所以變成了斷袖……
她思緒很亂,一面對自己說:「你想錯了,不是你想的那樣。」然而卻有另外一個聲音告訴她:「醒醒吧,怎麼可能看錯?你想想那個姓蘇的眼神!」
那種溫柔深情,不是愛意又是什麼呢?
她伸手掩住了口,心中酸澀得厲害。
回到小院,父親楊德問她:「姣姣,追上程尋沒有?可將食盒還給他了?」
楊姣心尖微顫,輕輕「嗯」了一聲:「追上了。爹,你……」
她很想問一問,你知不知道你的得意門生程尋和那個姓蘇的是什麼關係。可話到嘴邊,又被她生生咽下。這種事情,她怎麼好問的出口?
「程尋這小子也是傻,送月餅送了幾年了,今年竟把食盒給落下了。」楊夫子望著女兒秀美的面孔,心裡尋思著是不是看姣姣看呆了,才會忘了食盒?
這一看不打緊,女兒眼眶微紅,似是哭過了。
楊夫子心裡一咯噔:「姣姣,你哭了?」
「沒。」楊姣搖頭,「我只是方才走得太快,沖了風,這才看著紅些,大過節的,哭什麼?」她想了想,佯做無意問道,「爹,程,他,他和那個姓蘇的公子,關係怎樣?」
「你說蘇凌?」楊夫子笑笑,「他們前後桌坐著,有時還說幾句話。說起來,雖說這蘇凌才來了三個月,可跟程尋的關係倒不差。」
楊姣心裡一涼,心說,何止是不差,分明是太好了!好到眼神繾綣,忘情相擁。
這個時候,「忘情相擁」的兩個人早已分開,正站在杏園門口。
程尋瞧瞧蘇凌,不甚確定地問:「方才,楊姑娘是不是不大對勁兒?我看著有點不對。」
蘇凌搖一搖頭:「不知道,沒注意。」
那個什麼楊姑娘出現的時候,她剛抱了他,他心情激蕩,正想抱緊一些,她卻因為楊姑娘的出現,突然推開了他。
他心裡充滿了遺憾,楊姑娘出現的,太不是時候了。
程尋「嗯」了一聲,心說,大概是看錯了吧。也許是楊姑娘驟然看見兩個年輕男子,覺得不好意思要迴避,就跟上回在碑林一樣?
兩個「男子」抱在一起,大概,也許,好像也沒什麼?
她臉上莫名一陣燙意,低頭撿起食盒,自己檢查了一下,好好的,並沒有壞。她鬆一口氣,對蘇凌道:「吶,咱們這就回去吧?」
蘇凌沒有說話,默默走在她身邊。
程尋回想著先前的事情,再扭頭看著蘇凌,輕聲道:「其實,中秋拜月也挺有意思的……」她說著換了輕快的語氣,有心想逗蘇同學開心:「你聽過一個童謠嗎?」
「……什麼?」蘇凌微愕,驚訝於她突然轉換的話題。
程尋黑乎乎的臉上充滿笑意,一雙眼睛亮晶晶的,她清了清嗓子:「這是江嬸教我的。月光光,明晃晃,開開後門洗衣裳。洗的凈,捶的光,打發哥哥上學堂。讀四書,念文章,進京去考狀元郎……」
今天是八月十五中秋節,她想到的第一個童謠就是這個。
她平時說話,會有意壓一壓聲音,此時語聲清脆,又念著朗朗上口的童謠,蘇凌只覺得自己的心跟著她的節奏一跳一挑。
他笑吟吟看著她,眼中溢滿了柔情:「沒聽過,你說的很好聽。」他心思又轉了幾轉,她故意選這麼一個童謠,是想告訴他,她為什麼會在書院讀書吧?
他輕聲問:「你想考狀元嗎?」
「啊?」程尋點一點頭,又搖一搖頭,「我不能的,你知道,我是……」她看著蘇凌,小聲道:「若是女子也能參加科考就好了。」
蘇凌點頭:「你說的有道理。」
程尋聞言雙目一亮,心說果然是將來能夠提高女性地位的人。
說話間,兩人已到了程家與梧桐苑的分叉口。
程尋看著蘇凌,心中頗有些憐惜之意。今晚是中秋,她與家人一起賞月共度佳節,他卻一個人孤零零地在小舍里,怪可憐的。可她不能邀請他到家中做客,一則怕蘇同學觸景傷情,更添思鄉情緒;二則怕二哥知曉她和蘇同學走得近而生氣。
她就那麼站著,靜靜地瞅著蘇凌,思來想去好一會兒才道:「我,我要回家了。」
蘇凌見她遲遲不動身形,心知她是捨不得自己。他「嗯」了一聲:「我也回去。」
「那,後天見。」
「後天見。」蘇凌笑了笑,在她轉身離開時,在杏樹下的畫面倏忽浮現在他心頭。他心念微動,或許,她方才一直看著他,臉上閃過猶疑之色時,他應該抱一抱她的。
他們那個被打斷的擁抱,太可惜了。
於是,他忽的說了一句:「等一等。」
「啊?」程尋下意識回頭,眼前一花,還沒等她反應過來,她已被蘇凌給拽進了懷裡。她怔了片刻,用空著的手輕輕抱了抱他,柔聲道:「中秋愉快,我會想你的。我真的得回去了,不然我一定陪你過節。」
蘇凌低低地應了一聲:「我知道。」緩緩鬆開了她,又重複了一遍:「我知道。」
兩人相視一笑,程尋轉過身,沖他擺了擺手,快步離去。
蘇凌直到她的背影消失不見,才掂了掂油紙包,向小舍而去。
他的姑娘,在中秋節這一天,將自己私藏的小玩意兒盡數送給了他。
他總覺得這幾個油紙包上還有她的體溫,所以才能一點點暖到他心裡去。
這是他的姑娘。
程尋回到家時,二哥早已回來了。
江嬸迎上來問:「怎麼回得這麼晚?是不是躲到哪裡玩兒去了?」
「……沒有。」程尋一陣心虛,匆忙轉了話題,「江嬸,需要我剝石榴嗎?」
崇德書院種的有石榴,一個個碗口大小,長得極好。中秋前後,正是石榴成熟的時候。晚上拜月的瓜果,自然少不了石榴。
今年的中秋,程家仍是去年的那幾個人。程淵夫婦、程啟夫婦,還有一個程尋。
程淵喝了幾杯薄酒,帶著微醺的醉意,對程啟夫婦道:「明年賞月,再多一個人就好了。」
程啟夫婦成親已有數載,至今仍未有子嗣。程淵平時很少提及此事,這時有些微醺,不自覺感嘆。
程淵這話一說出口,盧氏的臉色就稍微有些不對了,她低下頭,只盯著面前果盤裡晶瑩剔透的石榴籽兒。可能是盯得久了,視線也逐漸模糊了。
程尋就坐在二嫂身邊,她心頭一跳,笑道:「爹,你瞧著今晚的月亮像什麼?像不像一個大玉盤?」把話題岔了開去。
「唔。」涼風一吹,程淵略微清醒了一些,笑笑,「小時不識月,呼作白玉盤。你現在可不小了……」
不再提起方才之事。
次日一大早,程尋換了女裝,收拾停當,坐馬車前往京城程家。
一路順遂,剛到程家便被迎了進去。
二叔程浩不在,她由三哥程瑞陪著去向二嬸趙氏行禮問好。
趙氏只比她母親雷氏大了兩歲,瞧著有些精神不濟,隱約帶些病容。看見了程尋,她笑了笑:「呦呦好些日子沒來了,你父親好?母親也好?家裡一切都還好?」
程尋一一答了。
趙氏略說了兩句,方道:「端娘想你的緊,見了你肯定高興。」便又吩咐了程瑞帶她去見端娘。
堂妹端娘和程尋同年,相差半歲。程尋的生辰在三月,端娘在九月。但是端娘比程尋矮了有半個頭。
端娘自小身體不大好,瘦瘦小小的一個人兒。程尋的到來,讓她異常歡喜,拉著堂姐的手嘰嘰喳喳說個不停。
程瑞見她們兩個小姑娘說話,就先行離開了。
端娘指著自己房中的事物給程尋看:「這些都是我哥給我買的……」
程尋掃了一眼,竟還看到了上次她和程瑞一起買的。她「哦」了一聲,贊上一兩句,心裡想著,那是我哥。
「昨天中秋節,我哥還給我帶了燕雲齋新出的肉餡月餅。」端娘面帶微笑。
程尋一聽見燕雲齋的肉餡月餅,就想起了莫名其妙笑個不停的雲蔚。她一時沒忍住,也哈哈笑了起來。
「你笑什麼?」端娘皺眉,頗為不解。
程尋擺一擺手:「沒什麼沒什麼,想起一個很有趣的人。」
「我現在跟著我哥學寫字,我哥說,我已經有他幾分風骨了。」端娘細聲細氣道。
程尋點頭:「那很好啊。三哥的字,還不錯。爹爹都誇過的。」
「大伯既然誇了不錯,那肯定很好。我就知道我哥很厲害。」
兩人數月未見,端娘有說不完的話,話題多是圍繞著兄長程瑞。
程尋在二叔家裡待了數個時辰,到了下午才告辭離去。
原本程瑞想要送她,卻被她拒絕了:「你明天還要上學,不要耽擱時間。」她說著又壓低了聲音:「那些東西,都是娘特意讓我帶來給你的。」
程瑞也跟著壓低了聲音:「我知道,幫我謝謝她。」
程尋一笑:「知道。」
飛速行駛的馬車將程尋帶回了崇德書院。今天雖沒走多少路,可是外出一趟,並不輕鬆。她簡單同父母說了一下京城之行,早早就去休息了。
八月十七,崇德書院複課。程尋剛一走近自己座位,就看到了放在書桌上的油紙包。她心下詫異:「這是什麼?」打開一瞧,竟是個月餅。
她下意識回身看向蘇凌,笑嘻嘻道:「你給我的嗎?」書院里的同窗,屬他待她最好。
蘇凌抬眸,沖她笑了笑,輕輕點一點頭:「是,送你一個月亮。」
「啊?不是月餅嗎?」程尋眨了眨眼,晃了晃油紙包,「這個啊。」
蘇凌神色微變:「這是誰給的?」他搖頭:「這不是我給的,我給你的東西,夾在《禮記》中《大學》這一頁。」
程尋怔了怔,回頭抽出《禮記》,發現一塊圓形的玉佩:「這,這……」
蘇凌含笑望著她,聲音低而溫和:「本該早些給你的,不能陪你過節,就送你一片明月。」
程尋的臉騰地熱了,明知道這是一個女孩子,可她竟忍不住心跳加快了幾分。蘇同學怎麼這麼會說話?犯規了,真是。
「誒,程尋!」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肉餡月餅好吃嗎?」
程尋迅速收回種種情緒,轉頭看向雲蔚。她念頭轉了轉:「你放的月餅?」
「當然,燕雲齋的肉餡月餅。」雲蔚笑了笑,「程尋,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
「……你說。」程尋心下不解。她和雲蔚雖是前後桌,但兩人平時講話並不多。雲蔚怎麼想起來給她月餅了?中秋節都已經過去了。
「你能讓我做算學課長嗎?」雲蔚巴巴地問,臉上罕見地有些不自在。
程尋還未回答,身後的蘇凌已經不緊不慢道:「算學課長?你七月份月測,算學不是倒數第二嗎?你想做算學課長?」
雲蔚脹紅了臉:「那只是七月而已。」他說著不自覺挺了挺胸:「我之前可不是倒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