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約臘八
程尋每日在書院認真讀書學習,日子過的飛快。
坐在她前面的雲蔚近來十分熱衷於算學,得了空就往杏園跑,向楊夫子討教。這勁頭兒當初楊姣楊姑娘剛來書院時頗有得一拼。
跟他相熟的紀方、霍冉等人不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見他發奮,也不甘其後。一時間整個學堂的風氣似乎都好了不少。
杜聿在參加秋試后,又回到了崇德書院,同之前一樣,讀書上課。距離放榜還有一段時間,可他身上看不出一點焦慮不安。
這心態,讓程尋頗為佩服。
九月放榜,杜聿果然中舉,且名次不錯,得了第三名經魁。書院的夫子與其他學子都表示這樣的結果在意料之中,並對杜聿表達了祝賀。
夫子程啟稍微有些不滿,他頗為遺憾地道:「可惜沒能考中解元,我還想看你連中三元呢。」
杜聿面露慚色:「學生有負夫子教導。」
「這不怪你。」程啟忙擺手,「到底是年紀小了一些。你才十七歲,京城人才濟濟,你有這樣的成績很不錯了。以後有什麼打算?明年繼續參加春試?還是三年後再考?」
「學生想一鼓作氣,明年春天參加春闈。」
「也好。」程啟略一沉吟,點了點頭,「距離明年二月還有一段時間,你打算在那裡……」
「學生想繼續留在書院。」杜聿忙道,「和以前一樣就行,不必再麻煩。」
程啟想了想,又道:「也行。山長那裡有往年春試的題目和三甲的答卷,你沒事多看一看。」
杜聿恭敬應下,連連稱是。
「說起來,只有你不在書院的時候,魁首的位置才會讓出來。」程啟忽道。
杜聿愕然之際,卻見夫子程啟已經走遠了。
對於杜聿在秋試中考取第三名這件事,程尋挺高興的,她知道杜聿很不容易。父親早逝,家中祖母年邁,母親為了讓他能夠上學讀書,在書院的膳堂里幫工,以工費作為兒子的束脩。
如今杜聿中舉,意味著一隻腳已經踏進仕途。不管明年春天他能否考中進士,他們家的情況都會變好許多。
可惜程尋自己因為女性的身份,這輩子都不能參加科考了。而且科舉最重經義,偏偏她在經義一道上並不擅長。
一日她同蘇凌說起此事。
蘇凌愣了愣,繼而笑道:「這有什麼難的?其實經義不難學啊。你四書五經背的很熟,時策、禮學也不賴,怎麼會學不好經義呢?」
「……因為我笨?」程尋胡亂說道。她也想不大通。
蘇凌一笑:「算學學的好的人,哪裡笨了?」
她比書院里很多人聰明得多。
此時下學有一會兒了,學堂沒有旁人,他站在她身後,倚著書桌,看她瞪大眼睛,有些懵懂的樣子,他心頭像是有根羽毛輕輕劃過,痒痒的。
他傾身上前,在她頭上輕輕碰了一下,像是輕拍,又像是輕撫。他重複道:「算學學的好的人,不會笨。」
「嗯?」
「聖人的言論,左不過是忠孝仁義禮智信。你對經書已經很熟了。我看過你的寫的,字不錯,格式、文筆也都不差。可是有一點……有些淺了。」
程尋點頭,確實,父親和二哥也說她寫的淺。
蘇凌輕聲道:「我想你不管有沒有看出來,都可以試一試多想想聖人的思想……」
程尋眨了眨眼,心念微動:「你是說,強行拔高主題,往忠孝仁義禮智信上靠?牽強也無所謂?」
好像每次夫子講的也挺牽強,至少在她看來。
蘇凌挑一挑眉:「也許吧,反正我是這麼做的,即便是心裡並不一定認同。」
程尋看著他,若有所思。蘇同學的經義是比她好,難道都是這麼來的?要不,她也試一試?
她不善經義,關於此道也曾請教過父兄,可不管是父親還是二哥,都是要她多讀書。說讀的多了,書中的道理自然也就明白了。可惜她大約遠沒有聖人那種境界,所以體會不了深意,故此才會有所謂的太淺了。
蘇凌的說法有點像取巧,但或許可以一試。
九月份對崇德書院的學子來說,是個還不錯的月份。先是同窗杜聿在秋試中考中了第三名經魁,后是膳堂里又多了幾個大廚,一成不變的菜樣,終於有了革新。到了九月末,書院里提前發下新的秋裝和冬裝。
崇德書院尚青,新發的衣裳也是以青色為主,不過小細節處比先前的細緻了不少。
秋風蕭瑟,放眼望去,整個學院都成了青色。
程尋除了得到兩身秋裝和冬裝,又從母親那裡得到幾身漂亮衣裙,只可惜穿的機會太少了。她大多時候都是穿著男裝,捧著一本書,在學堂學習。偶爾覺得累了,就扭頭看看窗外遠處的松柏,讓眼睛休息一會兒。
日子就這麼一天天過去,一轉眼到了十一月底,先時的一場大雪過後,溫度真正降了下來。
冬至這一天,書院里發生了一樁事情。
傍晚時分,同住一個學舍的霍冉和張煜在梧桐苑發生爭執,學舍的負責人商四叔直接尋人來找程啟。
冬日裡天黑的早,程家一家人正在用晚膳。
江嬸遵從老習俗,中午包了餃子,晚上又特意加了一份蒸餃,並一份煎餃。
程啟剛吃到一半,就聽到外面有人高聲喊:「程夫子,出事了!霍冉又跟人打起來了!」
正是柳明豐的聲音。
程啟神色微變,擱下了筷子:「父親母親,你們慢用,兒子過去看看。」他略微收拾了一下,迅速打開門,跟著一臉焦急的柳明豐出了門,直奔梧桐苑。
途中,柳明豐主動告知始末:「夫子,霍冉跟張煜,原本就不合,他們倆對方忍了很久了。今兒一言不合,就要動手……」
「張煜?」程啟一愣,跟霍冉起爭執的是四表弟?
他沒有多想,匆匆忙忙趕到梧桐苑,見到了正劍拔弩張的霍冉和張煜。看兩人衣衫整潔,臉上也無青腫,大概是還未真正動手。他略微鬆了一口氣。
一見到他,霍冉立馬就湊了上來:「夫子,你來的正好,你給評評理……」
程啟眉心跳了跳,這話好生熟悉。上回霍冉和蘇凌發生矛盾,看見他后的第一句話也是這個。他輕咳一聲,板了臉:「怎麼回事?你是不是又亂丟人東西了?」
「誒,夫子,你這話就冤枉我了。」霍冉登時一臉委屈,「明明是他進書院的第一天,就扔了我襪子。不信,你問他!」他說著指了指張煜。
程啟將目光轉向表弟,卻見張煜面帶不屑,似是對霍冉的話,極不贊同。程啟頗有些頭疼,他問站在一邊的商四叔:「他們兩個住一個學舍?」
「是啊。」商四叔點一點頭,「張煜一來,我就把他安排進了這裡。有什麼不妥嗎?」
「對啊,有什麼不妥嗎?」霍冉也跟著問,「程夫子,你問一問,我有沒有碰過他一下?整天晚上吵得我睡不著覺,還經常丟我東西!我都忍了,我就跟同窗討論了一下今日葉夫子講的法理課,他就跟我動手……夫子你看我身上沒青沒腫,可我受的是內傷!」
「你胡說八道!」張煜下意識反駁,「信口雌黃!」
「我信口雌黃?你敢說你沒丟我東西?你敢說不是你先動的手?」
程啟按了按跳動的眉心,冷喝道:「住口!別吵了。」他容色稍緩:「霍冉,你來書院也有好幾年了。我問你,書院院規第三條是什麼!」
霍冉緩緩吸了口氣,又瞧了張煜一眼:「崇德書院院規第三條,尊敬師長,和睦同窗。夫子,我都有做到的……」
程啟額角又是一跳,不打算再理會霍冉,而是對張煜:「張煜,院規的第三條,記住了。你隨我來。」
張煜冷哼一聲,隨其離開了學舍。
站在梧桐苑外,程啟問張煜:「到底怎麼回事?你不是說和同窗關係很好嗎?你如果與霍冉處不來,我讓商四叔幫你調個學舍。」他頓了一頓,不等張煜回答,就又續道:「剛才你沒否認,那麼今日確實是你先動的手?」
「……是。」張煜倒也不否認。他忍霍冉已經忍了很久了。
程啟嘆一口氣:「你怎麼……你……你怎麼又這麼衝動?你忘了你之前是因為什麼離開國子監的?你爹說你來書院是來修身養性,學為人處世之道的。可我看你在書院,知交好友沒交上幾個,倒是樹了幾個仇人。」
張煜動了動唇,心說,他又何嘗想來此地?而且不問青紅皂白就來指責他?
「我記得你自己說你是來求學的,書院里的夫子們學問都不差,可你現……」程啟搖搖了頭,「算了,我讓商四叔給你換個學舍吧?」
他生母、繼母俱是出自張家,他對張家感情也極深厚。況且張煜的父親還是親娘舅,對四表弟,他是有心想幫助一二的。張煜來書院的當天,他就又詳細介紹了一下自家書院。
平心而論,崇德書院雖然在名氣上不如國子監,而且教學上與國子監相比,偏重也略有不同,但是崇德書院學子並不差。近幾十年來,在科舉中金榜題名的學子也不在少數。若非如此,也不會有不少京城權貴將子侄送到書院來了。
當初程啟在給四表弟介紹書院時,存了些安慰的心思,想讓其明白,只要有心,在哪裡求學都一樣。
張煜進書院已經有幾個月了,求學的態度一直不甚端正,已有好幾個夫子告到程啟這裡來。程啟也敲打過幾次,可效果甚微。他大致也能猜出來,四表弟對崇德書院隱隱有些瞧不上。
程啟嘆一口氣:「你來書院也有不短的時日了,心氣也該順了。好好讀書,多交幾個朋友。」他說完又去了梧桐苑,與商四叔商量給張煜調換學舍的事情。
待一切處理好,他才回家去。
程啟不想父母擔心,在父母面前,自然不會將真相全部吐露,只簡單說了兩句,提都沒提四表弟張煜。
為了轉移父親的注意力,程啟還故意提起了小妹:「又要月測了,不知這一次呦呦會怎樣。」
「她?」程淵聞言笑了笑,「不是第三就是第四,也有可能是第五。她近來經義上像是開竅了。」
「她比四表弟居然還要強些。」程啟感嘆了一句,「我原想著四表弟以前在國子監,即使比不過杜聿,也會比呦呦強的。」
程淵搖了搖頭,沒有說話。張煜還未到書院讀書前,他心裡還稍微存了一點點讓呦呦和張煜在一起的心思,但後來,這想法幾乎消失地一乾二淨了。
晚間,他與妻子提起此事,嘆道:「果真是不合適,呦呦以後嫁的,至少要強過她才是。不然以後夫妻怎麼能和諧?」
雷氏正在卸妝,聞言道:「這話說的……」她停頓了一下:「咱們呦呦還小呢,她只知道讀書,沒這個心思。」說到這裡,她頗有些自得:「我聽啟兒說,呦呦這幾個月進步很大?經義上也開竅了?」
程淵哈哈一笑:「是開竅了,上個月月測經義得了第五,反倒是在她擅長的算學上,失了魁首的位置。」
雷氏對這些不大在意,她笑了笑:「有得必有失。咱們呦呦雖是個姑娘,比書院不少男子都強的。」
她自己是不能理解女兒為何執著於讀書的,但是知道是真的喜歡,那她也只能隨其去。看呦呦學業進步,她也為其高興。
程淵沒有料錯,臘月初,十一月月測結果出來,程尋果真得了第三。她不擅長的經義居然得了第四。
她甚是高興,拉著蘇凌:「蘇凌,蘇凌,我這回經義成績果然不算太差!」
蘇凌見她眉眼彎彎,俱是笑意,也忍不住笑了。他目光從兩人交握的手上打轉,輕輕「嗯」了一聲:「我不過是隨口一說,是你聰明。」
程尋心中歡喜極了:「過幾天臘八,你要喝臘八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