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袁桓看著馬侍郎臉上變幻莫測的神情,心裡頭有些憐憫,果然是進朝晚,若是早一些認識陛下,知道陛下的脾氣,保證不會出現這種誤解。
比如他袁桓,比如靜安侯,看見錢元恆這樣,肯定就知道,這只是老男人懷春的癥狀。
當然不要小看他們老男人,其實不比小少年差什麼。
如今錢元恆就是強裝鎮定,假裝愁緒,可是每個細節都能看出來,這不是在發愁,也不是在生氣,只是害了相思而已。
可憐馬侍郎還是個成親了男人,這都看不出來,你是活得有多麼粗糙啊。
辛苦馬夫人了。
袁桓心裡越想越遠,就聽見門外頭的小太監道:「陛下,蘇大人求見。」
袁桓清了清嗓子,高聲道:「宣。」
蘇如繪走進來,面色清淡道:「臣參見陛下。」
「起來吧,蘇愛卿,初雲公主等人,全被抓起來了,如今就等你的證據了,愛卿……有嗎?」
蘇如繪道:「謀逆的書信,私自圈養的兵馬,陛下覺得夠不夠?」
「臣手下還有一支小隊伍,就藉此機會,交還給陛下吧。」他如今也懶得再管事了,這個年紀了,只想平平淡淡度過下半生,等過些日子,便告老還鄉,回姑蘇城建一小宅院,安然度過餘生。
他知道有人以為他會藉助秦檸更上一層樓,或者為了秦檸拼一把。
秦檸是他的親外甥女,他唯一的親人沒錯,可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他將一切交還給錢元恆,錢元恆是仁厚之人,就算未來沒了愛情,看在那兵符軍隊的份上,也足夠保證秦檸一生無憂了。
再強求別的,就太貪心了。
錢元恆看他:「蘇愛卿,魯中沒有軍隊,怕是要出亂子的。」
蘇如繪道:「那是陛下的事了,臣正想著告老還鄉,陛下可將軍隊握在自己手裡,重新任命官員,臣保證,魯中各部,皆唯命是從。」
馬侍郎一臉震驚:「蘇大人,你才多大年紀,你還沒有我年齡大呢,告老還鄉是……是什麼意思?」
蘇如繪道:「人各有志,各安天命罷了。」
蘇如繪原本想著如果錢元恆不說話直接接住了那支軍隊,他可能還要考慮一下後手。
沒想到這個人沒怎麼動心,反而更關心魯中安危,如此倒不必憂心他做忘恩負義之人。
檸檸是聰明的女子,正軒亦是聰慧無雙,這對母子可以把日子過的很好,他半點不用操心。
錢元恆沒反應過來,揉了揉腦袋:「不是,蘇如繪你什麼意思?莫名其妙告老還鄉?」
你在逗我玩嗎?你這個年齡,不該是男人拼事業,升官發財的好時機嗎?
朱尚書年紀一大把,鬍子發白了,要他致仕還一臉不情願,你就這麼大氣,乾脆利落毫不猶豫?
蘇如繪道:「陛下,臣早有此意,只是現在才提出來罷了,天下昇平,臣想做的一件做到了,為官做宰也沒什麼意思,不如回老家,留下半世清名。」
別說馬侍郎,就連聞聲而來的周尚書和禮部侍郎都驚呆了。
蘇如繪是國之功臣這點不提,如今他是皇後娘娘的親舅舅,皇親國戚,尊貴無比,居然風光無限的時候,要告老還鄉!
周尚書沉不住氣了:「蘇大人,是不是有人在背後說閑話了,你說是誰,我替你教訓他,您好好的走什麼?」
周尚書還挺喜歡蘇如繪的,當年他進軍營的時候,蘇如繪還是隻手遮天的人物,雖然性情清冷高傲,但是對待底下人卻比那些小軍官好多了,至少不會非打即罵的。
那時候周尚書還是個什麼都不懂的毛頭小子,就已經對這個神仙似的蘇大人產生了濃濃的敬佩仰慕之情,就算後來見識了蘇如繪的喜怒無常,他也只覺得是別人惹惱了神仙公子。
如今,這神仙居然要走了。
肯定是有人欺負他!
蘇如繪莞爾一笑,宛如天山寒冰在艷陽下融化了的感覺。
他道:「我從你們十幾歲進軍營到現在,一路看著你們長成現在,這麼多年的時間,該見過的都見過了,權勢滔天也曾有過,手下人一個個成才亦是常見,可是並不覺得有什麼意思,常常回想起來,還是年少時在家裡,一卷書一盞茶,江南的風雨拂過,那種情形才是最幸福的。」
單單是聽他形容,眾人都能感受到那種靜謐安然的美好。
錢元恆輕輕嘆息,只道:「朕調你去江南任職就好,等你想回來了,還能回來。」
可是告老還鄉什麼的,哪兒還有再歸來的道理。
他明白蘇如繪的心思,因為他自己也很喜歡那種生活,當然他不如蘇如繪活得精緻文雅,可是想一想江南的山水,就忍不住有幾分思念。
那是刻在骨子裡的執念,對於家鄉的眷戀。
蘇如繪少年富貴,對江南的思念,定然比他更甚。
這個人半生漂泊,該經歷過的起伏跌宕都經歷了,確實沒有什麼能夠吸引他的了,可是錢元恆不捨得放走一員大將。
蘇如繪的力量,不是平常人能比的。
蘇如繪搖頭,並未多言,可是他的態度,已經是非常堅定了。
錢元恆道:「朕也不強求你了,你去和阿檸說吧,你們剛剛相認,你便又要拋棄她,有你這樣做人舅舅的嗎?都說娘死舅大,你這個舅舅做的,實在是不稱職。」
周尚書也跟著道:「是啊蘇大人,皇後娘娘孤苦無依的,就你一個舅舅,她弟弟妹妹都沒本事,若是日後陛下欺負她,那連個能保護她的人都沒有,您不能這麼狠心啊。」
蘇如繪輕輕一笑:「陛下您何必呢,臣決定的事,從來沒有人能改變,皇後娘娘也不會強求的,她會支持我的。」
那時候秦檸那麼小一點,他還是狠心拋下了她,離家萬里,雖然心裡愧疚不已,但是再來一次,他還是會這麼選擇,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他儘力為秦檸做到自己能做的一切。
可是他不能為了秦檸,放棄自己的愛好與夢想。
而且,他相信秦檸會理解他的。
姐夫教出來的孩子,不會和他蘇如繪一樣自私。
御書房一時有些安靜。
最終還是錢元恆打破了這份寂靜,他道:「你既然執意要走,隨你就是,只是魯中那邊,你管的時間長了,給新官多些時間適應,過了一年半載再走吧。」
魯中不比別處,當年的王府,錢元恆起家之地,地位不言而喻,也比別處混亂一些,當年有很多尋求庇護的商人世家去往魯中,導致那邊商貿盛行。
商人重利,也要好好管轄,不然總會出亂子。
蘇如繪道:「臣遵旨。多謝陛下。」
馬侍郎縮在後面不敢說話。
都是他的錯,才讓蘇大人找到機會請辭,否則蘇大人肯定不能莫名其妙直接說不幹了啊。
周尚書滿臉失望,想了一下又振奮精神道:「蘇大人,您別急著走,好歹等冊封太子的大典過去,您是太子母家的親眷呢。」
蘇如繪微微一笑,「我自然會的,你也不必覺得惋惜了。」
他伸出手拍了拍周尚書的肩膀,那一瞬間,記憶彷彿回到了十幾年前,朱尚書還是個瘦弱的男孩子,初入軍營,什麼都不懂,還有老兵欺負他,散步經過的蘇如繪訓斥那群人,拿一雙白玉般的手,在他肩上拍了拍。
那樣溫和的力道,讓周尚書想起了早逝的父親。
蘇如繪說的那句話,他永遠都不會忘記:「男孩子不能軟弱,再有人欺負你,只管打回去,若是打不過,便來尋我。」
這些年來,他和賀尚書關係最好,一心效忠錢元恆,也跟著錢元恆與蘇如繪作對過,可是有些東西,是永遠忘不了的。
周尚書忍不住抹了把眼淚:「蘇大人,你要保重,以後有機會,我帶我媳婦兒去看你。」
蘇如繪又忍不住一笑,他今天笑的次數,的確是非常多了,可見心情愉悅。
「你先找到再說吧,到時候,我掃榻以待。」
周尚書雖然莽撞,粗心大意的,但卻是個真性情的人,不管對誰,都是真心真意的。
當年他從萬千士兵里,一眼就看到小少年明亮的眼睛,後來不出所料,錢元恆提拔了他,直到將人帶到高位。
周尚書沒有令任何人失望。
蘇如繪拱手施禮:「陛下,臣先告退,馬侍郎,我有些細節要與你討論,我們邊走邊說吧。」
錢元恆微微點頭:「去吧。」
兩人攜手離去,周尚書遺憾地嘆口氣,看向錢元恆,發現對方也有些苦惱,便高興了幾分。
好歹不是我自己難受了。
錢元恆很快就脫離了剛才的情緒:「周卿,朕找你們來,是問問冊立太子的典禮,禮服什麼的,是否可以自定。」
若是不行,那就尷尬了。
周尚書看了眼身後的小侍郎,對方面無表情道:「回稟陛下,因為大皇子是第一位,自然是可以的,只是歷來花紋玉石都有規制,周禮上的說法,是不能改變的。」
比如龍紋,比如玉珏的數量,都不可以隨意。
小侍郎道:「宮裡若是不滿意前朝的服飾,可先選擇好款式色澤,由禮部教尚衣局和宮裡,該怎麼配紋飾。」
這個都是無所謂的,只要不失禮,讓人看了笑話,別的都可以通融。
錢元恆點頭:「還有,太子生母,當天是否要過去?」
「按照禮制,當日太子殿下要跪拜父母,去的應當是嫡母,不過大皇子本就是皇後娘娘之子,倒沒有這般要求。」
但是一定要寫進規矩里的,不然日後嫡庶不分,宮裡的規矩豈不是亂了套,皇后的位置,也顯得不尊貴了。
小侍郎想了想,又道:「陛下的聖旨,可擬好了?」
錢元恆愣了一下,佯裝淡定:「朕準備一會兒召見翰林院來擬,還有事嗎?」
反正,是不會承認自己忘記了的。錢元恆非常自豪。
小侍郎認真道:「臣暫時想著沒事了,若是還有事,便來求見陛下。」
雖說是宮裡的事,但其實要宮裡做的也不多,全是禮部的活計,陛下和殿下只需要當天認認真真走完禮節就好了。
小侍郎準備告退,忽而又道:「陛下還有一事,殿下雖然未到弱冠之年,但一國儲君,理應有其表字,請陛下給大皇子殿下賜下表字,寫入聖旨。」
冊立儲君,便意味著他要獨當一面,是一個獨立的人了,該有成年人的一切。
「好。」錢元恆點頭,「愛卿無事就先回去吧,周卿,你去賀卿府上一趟,別再鬧脾氣了,多大歲數的人了,朕兒子都那麼大了,你們還跟小孩子似的。」
周尚書聽見賀尚書的名字,有些不情願,但是想一想賀尚書當年對他那麼好,還是答應了。
總不能因為一點小矛盾,就真的放棄多年情誼,賀尚書捨得,他也不捨得啊。
錢元恆送走了一干臣子,向後靠在椅子上:「袁桓,皇后回來了嗎?」
一上午了,阿檸也該挑好了,總不會再嫌棄他煩人。
袁桓扯了扯唇角:「陛下,奴才猜測著,皇後娘娘該回來了,要不您去看看?」
我怎麼知道皇後娘娘的蹤跡,你想去就去唄,聲東擊西的,又不會有人笑話你。
袁桓有時候不大能看懂皇帝陛下的想法,誰都知道陛下對娘娘一往情深,陛下平常也很不要臉,可總有些莫名其妙的時候,陛下奇怪地有些端正,非要矜持一把。
實在是不明白。
錢元恆道:「那就去吧,你說的有道理,是該看看她。」
袁桓強行讓自己微笑。
疾步跟著錢元恆走往承乾宮,心裡甚至難道吐槽了。
陛下這點小心思,為了保持男人的自尊,也是非常拚命了,雖然見了皇後娘娘之後,也就是一瞬間是事,好歹,也有這一瞬間的面子不是。
秦檸還真沒回來,承乾宮裡空空如也,問了宮女,都說沒見人。
錢元恆有些失落,袁桓無奈道:「陛下,尚衣局那麼遠,皇後娘娘自己回來多無聊,不如您去接她。」
陛下實在是太看重皇後娘娘的想法了,隨便說個什麼都當真,其實陛下真的過去了,娘娘也只有高興的。
袁桓一天比一天覺得自己從割了下面那玩意兒之後,更了解女人的心思了。
錢元恆也覺得他說的有道理,在承乾宮話沒說半句,直接去了尚衣局。
尚衣局裡面,秦檸剛挑好衣裳,看了看門口,沒見錢元恆的身影,還有幾分失落,自己也是一時煩悶,就說了不好聽的話,也不知道錢元恆會不會生氣。
她輕輕嘆口氣,對趙嬤嬤道:「嬤嬤,回承乾宮吧。」
趙嬤嬤扶住她的手臂,也沒敢說什麼,只道:「娘娘慢點,身子要緊。」
主僕二人領著身後浩浩蕩蕩的宮女太監出門的時候,正好碰見了錢元恆的御輦。
華麗的車蓋在陽光下燦燦生輝,錢元恆走下來,無奈道:「怎麼自己出來了,也不等我,這麼熱的天,你就是煩我,也不該拿自己的身子不當回事。」
他看向趙嬤嬤等人:「你們怎麼伺候娘娘的?」
趙嬤嬤跪地請罪:「陛下恕罪,奴婢照料不周,請陛下責罰。」
秦檸柔聲道:「我沒事,你太大驚小怪了,趙嬤嬤起來吧,你們也起來,阿恆,你怎麼現在才來,我還當你是生我氣了。」
錢元恆拉著她上轎子。
「我生你的氣做什麼,本來就是我煩人,今天有點事,耽擱了一會兒,我跟你說了你可別著急。」
蘇如繪的事情,反正是不能瞞著阿檸的。
他道:「蘇如繪今天到御書房,十分堅定地告訴我,他要告老還鄉。」
「舅舅正當壯年,為什麼要告老還鄉?」秦檸眨眨眼,不是很明白這個詞。
蘇如繪的樣貌,說他是三十許人也沒人不信,那些真正年老致仕的官員,無一不是病體孱弱,鬚髮皆白鬚髮皆白,就蘇如繪那樣的,這個理由說出去,誰會相信?
錢元恆攤手:「我怎麼知道,他一心要走,周尚書就差抱著他大腿哭求了,可是一點用處都沒有。」
錢元恆十分理直氣壯,他沒有任何逼迫蘇如繪的地方,也沒想著讓蘇如繪不幹了,自己問心無愧,不管到什麼地方,都沒有人能指責他。
秦檸托著腦袋想了想,最終也只是道:「算了,我也想不明白,就隨便他吧,舅舅想來是個主意大的人。」
能自己拿主意,還能堅持自己的想法,任由旁人勸說,自是波瀾不驚。
錢元恆便又將禮部侍郎那番跟秦檸說了。
秦檸道:「這倒是巧合,我挑中了一套,看著好看又顯得威嚴,想來正軒穿上能有幾分氣勢,只不知道該用什麼花紋,尚衣局也拿不定主意,我還想著回來問你,禮部倒是雪中送炭了。」
錢元恆有些吃味,「明明是我雪中送炭。」
「你就算了吧,若不是禮部,你知道什麼?」秦檸笑著倚在他胸膛上,恰到好處地安撫了錢元恆。
錢元恆便生不起氣來,感慨道:「你啊,就是活生生來治我的。」
也不知道是哪個深山老林長出來的小妖精,偏生能夠剋制他。
一時之間,車轎內歡聲笑語傳出去,趙嬤嬤微微一笑,眼神紳士欣慰。
剛才皇後娘娘的些許失落,她看的是一清二楚,心裡還咯噔了一下,生怕陛下真的惱了娘娘,雖然如今是伉儷情深,娘娘盛寵無二,可是也全在陛下,若是陛下想納幾個妃嬪進宮,朝臣也只有樂意的。
就算是娘娘的親舅舅蘇大人,也管不得這種事啊。
好在娘娘和陛下,實在情深義重。
趙嬤嬤心裡盤算著,是否應該跟秦檸聊一聊,讓她對待陛下時,好歹把人當君王看,莫要動不動使小性子了。
這種事情,在普通夫妻之間是情趣,到了天家,就要謹慎對待了。
趙嬤嬤心裡越想越覺得該說,思慮之下,便挑了個沒有人的時候,幾乎算是苦口婆心了。
「娘娘,照理說奴婢不該說這種話,只是……唉。」她先嘆了口氣。
秦檸不解其意,「嬤嬤怎麼了?有話不妨直言?」
趙嬤嬤咬牙道:「娘娘,奴婢知道您和陛下伉儷情深,是少年夫妻,感情並非常人可及,奴婢見您二人恩愛,也很為娘娘高興。」
「只是……娘娘也當知道,陛下是天下之主,承天授命尊貴無極,自然是一言九鼎不容反駁的,可是娘娘您卻常常不給他面子。」
秦檸慢慢沉下臉看著她。
趙嬤嬤繼續道:「您二位如今感情正濃,做什麼都是好的,陛下怎麼都依著您,可是若將來,娘娘飽讀詩書,也該聽說過彌子瑕的故事,還是要苦心經營,好好守住基業啊娘娘,而非一味驕縱,奴婢還望娘娘早做打算。」
秦檸盯著趙嬤嬤看了一會兒,確認她的確是真心進諫而非是受了誰指使挑撥離間之後,才將人從面前扶了起來。
「嬤嬤說的本宮都知道,本宮也覺得有道理。」她嘆息道:「可是嬤嬤不懂,感情的事,是寸步不能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