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5
文瀚是沈韜的表字。
只有及其親密的人,才會這樣喊他。
許妙芸前世和沈韜交往了一段時日,才知道他還有這個表字,可見這位花老闆和沈韜的關係確實不一般。
花子君還是中式打扮,穿著寶藍色的長袍,胸口別著懷錶,頭髮梳理的一絲不苟。大約是因為常年在台前幕後的關係,臉色略顯蒼白,總讓人覺得有些脂粉氣。在許妙芸從小看過的奇人異志小書里,這樣的男子都是很得人喜歡的。他有一雙丹鳳眼,瞳眸尤其明亮,一眼就看見了站在沈韜面前的許妙芸。
「這位是?」
「聯合商會許副會長家的三小姐。」沈韜收起了臉上玩味的表情,替許妙芸介紹,轉頭看著她:「你聽過他的戲,總不會不認得他?」
許妙芸悄悄的掃了花子君一眼,早已經垂下眼帘,只是慢慢點了點頭,小聲道:「花老闆的大名,我也聽過。」不過最近見的比較多的,當然是在報紙上。
花子君謙遜的說了一句不敢,扭頭去看沈韜,見他的眼神毫不避諱的落在許妙芸的身上,他手肘下夾著一本《聖經》,顯然是剛剛找到的。
「文瀚,既然書找到了,那就走吧。」
沈韜這才反應了過來,將夾著的書拿出來,是舊式的綢緞封皮,上面連顏色都褪了,「哦對了,我來遲了,這本書應該是許小姐先找到了。」
他說著就把書遞到許妙芸的面前,修剪乾淨的指甲,大拇指上有一個半圓形的小太陽。
「既然是花老闆想找的書,那就給花老闆好了,我下次再來。」
許妙芸的視線落在沈韜的手指上,她覺得有些噁心,前世這雙手摸過自己,又摸過他身邊的這個男人?
許妙芸說完就落荒而逃,正巧看見吳德寶夾著兩本書回到座位上,兩人打了一個照面,一起坐下。
沈韜的視線直到這個時候才從許妙芸的身上收回,低頭看了一眼仍舊靜靜被自己拿在手中的《聖經》,丟給花子君:「喏,人家不要,便宜你了。」
花子君接過書,莞爾一笑,跟在沈韜的身後出了咖啡店。樓梯口只有他們兩人在等電梯,沈韜點了一支煙,慢悠悠的抽了起來。
「那些日本人已經很久沒來鴻運班了,巡捕房也結案了,督軍府的人可以撤了。」
「那怎麼行?做戲就要做全套,再說我沈韜像是那麼容易始亂終棄的人嗎?」沈韜吐出一串煙圈,揚頭看著花子君,眼神中透出幾分不羈來,「你覺得吃虧就直說,不必跟我躲躲閃閃?」
花子君澀笑,這時候正巧電梯來了,他將手裡的《聖經》丟給沈韜,自己先一步跨了進去。沈韜丟下香煙,跟著他一起上了電梯。
……
許妙芸的心情卻不是很好,杯子里的咖啡被攪的奶泡都不見了,她稍稍偏過頭,看見樓下門口,兩個男人正一前一後的穿過馬路。
花子君上了沈韜的汽車,車子發動,排氣管冒出一股黑煙,一眨眼就不見了。
「現在是個開放的時代,社會在進步,說不定以後男人和男人也會合法化。」
吳德寶看見許妙芸的視線一直盯著樓下,自然也瞧見了那兩個人。
許妙芸扭頭看了吳德寶一眼,秀氣的眉眼皺了起來,擰著眉心沒理他。她那紅潤潤的小嘴扁了扁,表情中透出幾分不屑來,似撒嬌又似嫌棄,嬌滴滴道:「他們合法不合法,關我什麼事兒,毛病的……」
吳德寶見她方才分明擰著眉心,這會兒說話的口氣又不像是生氣的樣子,心裡也摸不准她是怎麼想的,連忙將桌上一疊糕點推到她的面前,笑著道:「你嘗嘗看這個,正宗西洋甜點師傅做的。」
許妙芸拿起小叉子戳了一小塊,一口口的吃了起來,兀自細想:既然沈韜有了喜歡的人,那這輩子大約是不會再跟她什麼瓜葛了?自己去念女校應該也沒有什麼問題?總歸比悶在家裡強一些的。
……
晚上全家吃飯的時候,許妙芸就說起了要去中西女學上課的事情。她這個年紀也不算小了,要是再不去的話,等將來畢業了還想繼續進學的時候,年紀就大了。
以許妙芸現在的認知,已經完全明白了當初許長棟要送她去女校的初衷。其實學得好不好不是關鍵,而是將來她的交際圈裡,就會有上海灘眾多商界名流家中的女眷。
有些男人生意場上難以啟齒的話,請家中的女眷代為傳達,往往是事半功倍的效果。許妙芸前世則成為了上海灘名副其實的名媛,不但幫助許長棟成為了聯合商會的會長,最後還嫁入了沈家,成為少帥夫人。
這其中固然有不少艱辛,但這樣的結局,其實還是讓大多數人艷羨的。
「既然你也想去女校,那就要趁早複習起來,我這幾天替你物色一個家庭教師,幫你補習一下課業。」
中西女學的入學考試主要有三項:國文、算學、洋文。以許妙芸現在的水平,通過入學考試應該是輕而易舉的事情,可這些都是不能讓許長棟知道的,她便也只好乖乖的答應下來。
許妙芸又吃了幾口飯,忽然想到一件事情,抬起頭來對許長棟道:「要是可以的話,爹爹能幫我請個年長些的男老師行嗎?」
倒不是許妙芸喜歡男人,而是前世許長棟也替許妙芸找過一個家庭教師,還是復旦大學的女大學生。許長棟是商界名人,家中只有一個老派的原配妻子,這樣的人在別人的眼中自然是高大又讓人敬仰的。
雖然後來許長棟和那女學生並沒有做出什麼出格的事,但終究是發生了一些讓馮氏傷心的事情。許妙芸那時候卻因吸納了不少洋人的思維,崇尚自由戀愛,並沒有覺得這事情有多麼的嚴重,沒能在馮氏最傷心的時候安慰她。
此時忽然又想起這件事情來,她心裡忍不住就懊惱了起來,抬起頭看了馮氏一眼,嬌聲道:「今天這道西湖醋魚,一定是母親親自下廚的。」
馮氏見自己閨女忽然向自己撒起嬌來,只當她是小孩子心性,笑著道:「你父親喜歡吃,我就免不得就親自動手了。」
這樣相濡以沫的感情實在難能可貴,若是因為那家庭教師的事情又有了裂痕,許妙芸怕是要自責一輩子的。
……
接下去的日子,許妙芸當真就複習起了功課來。楊月每天都要上課,洪詩雨便打了電話過來,約許妙芸一起去鴻運樓聽戲。
許妙芸實在不明白,如今這個時代,還有喜歡聽戲的女孩子。上回在鴻運班遇上洪詩語的時候,她就聽得津津有味的。
許妙芸不想去,但洪詩雨說有楊月托她帶給自己的書,她才答應了下來。她們兩家人都住在租界里,往來方便,等許家的小洋樓裝修好了,許妙芸就也能搬過去了。
鴻運班出了新戲碼,這次唱的是《霸王別姬》,花子君扮演虞姬。
兩個各自帶了一個丫鬟,在二樓尋了一個靠窗的小包間。許妙芸先前不想來是因為怕遇上沈韜,不過今日見他包下的那間屋子關著窗,想來是並沒有過來。
還當他真的對花子君動了真情,誰知道也是三分鐘熱度的?
許妙芸漫不經心的想著,聽到虞姬自刎的地方,賓客們都拍手叫好,洪詩雨已經難過的落下了眼淚。
即便許妙芸並不懂京劇這門國粹,但她也覺得花子君唱得好,那種凄婉決絕、毅然赴死的慷慨激昂,都在他的唱詞和動作中表現了出來。
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而又有多少英雄豪傑,可以將江山美人,全都掌握在股掌之中呢?
其實不管虞姬死不死,項羽終究只能當他的西楚霸王,這就是命。
可惜虞姬沒有她許妙芸這樣的好運氣,能從頭再來。
「這場戲我聽了十來遍了,但每聽一次,還是照樣會流淚,花老闆唱得真好。」
洪詩雨獃獃的看著樓下的戲台,「虞姬」已經死在了「項羽」的懷中。
「我要是虞姬,一定捨不得去死,項羽那麼愛她,她怎麼忍心留下他一個人活著?」
許妙芸聽洪詩雨說完,眉心稍稍皺了皺,她一時想不出要拿什麼接話,便索性摸了幾顆碟子里的瓜子在手上剝了起來。
戲台拉上了帷幕,休息片刻就到最後一場項羽烏江自刎的戲目。
洪詩雨擦了擦臉上的淚珠,有些不好意思的看了許妙芸一眼,見她正伸手剝瓜子,笑著道:「我請你來聽戲的,你就知道嗑瓜子!」
許妙芸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放了一顆瓜子在唇上,輕咬了一下,嬌小道:「聽戲用耳朵的,又不用嘴巴。」
外頭忽然傳來了一陣敲門聲,丫鬟過去開了門,見是跑堂的端著紅漆雕花的小茶盤,裡面放著各色的乾果茶點。
那跑堂的一邊把東西放下,一邊笑著道:「這是花班主請兩位小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