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6
一碟子龍鬚酥、一碟子開心果、還有一碟子秘制的西梅。
茶水是一早叫了的,還熱乎著,放了冰糖的菊花茶,喝起來很是爽口。
「花老闆今天怎麼那麼客氣,倒叫我們不好意思了。」
洪詩雨是這裡的常客,平常洪太太就愛來這裡聽戲,跟跑堂的很熟。
「這小的我就不知道了,兩位小姐慢用。」
跑堂的走了出去,又帶上了門,樓下的戲又開了。洪詩雨讓丫鬟把窗戶關了起來,戲台上的聲音聽著就遠了。許妙芸嗑著瓜子問她:「你又說我不好好聽戲,現在又讓人把窗戶關了。」
跟著她的小丫鬟便插嘴笑道:「我家小姐就愛聽花老闆的戲,別人的她可不聽。」
「你胡說什麼?」洪詩雨臉頰微微泛紅,睨了那小丫頭一眼,淡淡道:「別人唱的總沒有他好聽,我幹嘛要聽別人的。」
那小丫鬟被訓了一句,再不敢開口,許妙芸瞧著怪可憐的,讓知春領著她去外頭買炒糖栗子吃。
許妙芸答應洪詩雨出來,除了拿書,其實還有別的事情。
前世她上了中西女學,在名媛的圈子裡混開了之後,就不怎麼和洪詩雨聯繫了,後來依稀聽說她嫁給了一個老派的大戶人家當少奶奶,那人是慣喜歡打女人的,日子大約也是過的有些艱辛。
若洪詩雨能跟自己一起上女校,不說別的,便是多長些見識,也不至於答應嫁到那樣的人家去。
「我是定下了明年要考女校的,你要不要一起去?」
她們這樣年紀的姑娘最是尷尬,按舊時的規矩,早就該定親結婚的,偏現在又不流行早嫁,呆在家裡也無事,若遇上兄長娶了不賢惠的嫂子,只怕還會嫌棄家裡有這樣一個待嫁的小姑子呢。
「我是不敢去那種學校的,聽說還有洋人在裡面當老師,怪嚇人的呢!」洪詩雨提起洋人心裡發毛,眉心又擰了起來。
「洋人有什麼好怕的,日本人跟我們長得一個樣兒,還不是照樣壞事做盡嗎?」提起上海灘的這些老外,許妙芸心裡最不待見的,就是那些日本人了。
「你說的也有道理,可我見了洋人,總是心裡毛毛的,整個人都不自在了起來。」
其實洪詩雨說的這個問題,許妙芸以前也是有的,可後來去了一趟巴黎,周圍除了自己認識的全是洋人,漸漸的也就不怕了。
「我覺得你還是見洋人見的少了,以後多見幾回就行了,上次聽楊月說她們經常去教會的醫院當義工,下次我們一起去,你說怎樣?」
教會的醫院都是慈善性質的,裡面也會收留一些沒錢看病的窮苦百姓,許妙芸前世熱心公益的時候,經常為紅十字會籌款,算來算去,那大概是她前世做過的最有善舉的事情。
「那我……下次試試?」洪詩雨有些好奇的開口。
……
戲散了場,外頭天色也暗了下來,知春買了香噴噴的糖炒栗子,一行人在鴻運樓的門口等著黃包車。下班的時間人有些多,等了好久才等來一輛,洪詩雨住在租界里,許妙芸便讓她先走了。
十一月份的天氣有些陰冷,許妙芸攏著身上的大衣,抬起頭才感覺到天上飄來了一陣毛毛雨。
很小很小的雨滴,如果不細細的感覺,甚至可以忽視它的存在。
申城的深秋總是這樣的陰冷潮濕,弄的人心裡黏糊糊的,一點也陽光不起來、高興不起來。更何況,她剛才還聽了一出《霸王別姬》的悲情戲碼。
知春剝了一個糖炒栗子遞給她,她拿在手中慢慢的吃,看著載人的黃包車一輛輛從自己跟前過去,頗有些心煩意亂。
「許小姐?」帶著磁性的聲音從許妙芸的身後傳來,她扭過頭,看見花子君從大廳里出來。
他喜歡穿中式長袍,將修長的身材完美的隱藏起來,和台上玲瓏婀娜的人判若兩人。一雙丹鳳眼炯炯有神,但看著別的人時候,卻很溫和,不像沈韜那樣,看似漫不經心的微笑,但每一道視線中都藏著鋒芒,讓她渾身不適。
意識到自己無端將那兩個人的目光做比較,反應過來的許妙芸甚至覺得自己有些可笑。
花子君已經走到她的身邊,她朝著他點了點頭,第一次這麼近距離看見上海灘數一數二的名伶,許妙芸頗覺得有些緊張。
「多謝花老闆的款待。」
「不算什麼,倒是要謝謝許小姐,上次把書留給我。」
許妙芸這才想起上回在咖啡店裡偶遇的事情,好奇問道:「花老闆研究國粹的,怎麼也看洋文的書?」
「一位牧師朋友告訴我,讀《聖經》可以洗清身上的罪孽。」
花子君目不斜視的看著遠方,淡淡的開口,忽然轉過頭來對許妙芸道:「書我已經看完了,就放在家裡,離這兒不遠,許小姐若是不趕時間的話,我回去拿過來給你。」
許妙芸正在思考花子君有什麼罪孽要洗,忽然想起他和沈韜的關係來,這種有違倫常的關係,以傳統思維看來,確實罪孽深重。她只當自己是恍然大悟了,看見一輛黃包車過來,招著手迎上去,轉頭對花子君道:「書就留給花老闆繼續洗罪孽吧,我身上可沒有什麼罪孽。」
說了地址,黃包車很快就動了起來,知春在一旁緊緊的跟著,許妙芸將帽子摘下來拍了拍上面潮濕的雨滴,終究有些懊惱方才自己說過的話。
便是他們兩人當真有什麼世俗不容的關係,可跟自己卻沒有什麼關係,犯不著要這樣挖苦人家。可究竟心裡是不好受的,前世和自己夫妻一場的男人,原來卻不喜歡女人,這真是一個天大的笑話。
……
沈督軍府上,一屋子的姨太太正坐在客廳里打麻將。大太太是個信佛的人,到了這個時候便去隔壁老宅的小佛堂里念經。
二姨太是大太太的陪嫁丫鬟,那時候沈督軍還沒發跡,大太太又是前朝的格格,十幾年不敢納妾,屋裡就只有這麼一妻一妾。
後來前朝沒了,大太太的娘家失勢了,沈督軍卻發跡了起來,這才一房一房的姨太太往家裡抬,大太太膝下有兒有女,也看穿了,就再沒管過了。
「你說老爺子回來,會不會打斷二少爺的腿啊?」三姨太一邊走牌,一邊跟對家閑聊,沈督軍去了南京開會,這一陣子都不在申城,報紙上登的那些關於沈韜的桃色新聞,也不知他看見了沒有。
「老爺只是去開會,報紙總會看的,興許已經氣得吹鬍子瞪眼了。」四姨太坐在三姨太的下家,吃了牌,轉頭問五姨太:「聽說那花子君是你的師弟,你是不是以前就知道?」
五姨太只是笑笑,臉上瞧不出什麼神色來,隨隨便便走了一張牌,聽見門口的女傭進來回話,說二少爺回來了。
沈韜在兄弟中排行老二,上頭一個哥哥病逝了。不等女傭把話說完,眾人就聽見門口傳來踢踢踏踏的皮鞋聲,五姨太從牌桌上站起來,讓跟著自己看牌的丫鬟替了,走到沈韜的跟前。
眾人都知道五姨太原也是鴻運班的戲子,因被沈督軍看上了,強取豪奪過來,所以這次沈韜和花子君又有了關係,她必定是要去問明白的。
沈公館的走廊長而幽深,五姨太跟著沈韜一直來到他的書房,轉身將門關上。
「子君的事情,這次謝謝你,督軍那邊,我會同他說起。」
五姨太花想容才進門半年多,很得沈督軍喜歡,她原是個剛強的性子,但為了鴻運班能在申城呆下去,也不得不委曲求全。
「舉手之勞而已,況且那個日本人本就該死。」
沈韜懶洋洋的坐在一旁的沙發上,點了一根雪茄,漫不經心的掃了花想容一眼。他是同情這個女人的,脾氣倔、性子烈,剛進門的時候著實鬧了好一陣子,但父親沈崇依然對她迷戀萬分。
可這世上實在有太多讓人同情的女子,沈韜便是有一顆博愛的心,他也同情不過來。況且……要真的三貞九烈的女人,興許沒等進沈家的大門,就已經死在路上了。
沈韜落在她身上的視線一閃而過,眼底流露出一絲晦暗的笑意。花想容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臉上略有尷尬,擰著眉心道:「既然沒什麼事了,那我就不打擾二少爺休息了。」
她穿著新式的旗袍,那種裁剪很貼身的款式,包裹極好的腰身露出S形,走起路來像纖細的楊柳,隨風擺動。
沈韜抬了抬眼皮,吐出一串煙圈來,緩緩道:「五姨娘的身材不錯,要好好保持哦。」
花想容聽了這話卻停下腳步,身子僵了僵,握著門把的手指輕輕的顫抖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