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8
小田子一路匆匆回到位於北宮牆根兒下的牛羊圈。
此地就叫牛羊圈,飼養著皇宮裡所有活的牲畜,其中以牛羊最多,便取名為牛羊圈,乃是整個皇宮裡最髒的地方,平時少有人來。
小田子回到他和來喜的住處,這房子低矮狹小又迎西晒,冬冷夏熱,不過他們這些飼養牲口的低等小內侍,也就只能住這種房子。
屋子有點潮濕,散發著淡淡的霉味,因為沒有點燈,黑乎乎的。
小田子進去后,就摸到床邊,探了探來喜的額頭。
那燙手的溫度,嚇哭了他。
他強忍著眼淚,去外面打了盆水來,用水浸濕了帕子,往來喜額頭上覆。
「來喜,你可千萬別死,別死啊……」他的手抖得厲害。
突然被子里的人動了下,將捂在臉上的帕子拿開:「就照你這麼弄,我不死也被你捂死了。」
小田子喜極而泣:「你快嚇死我了,我還以為你……」
「以為我要死了?哪有那麼容易!」來喜苦笑一聲,啞著嗓子問:「東西幫我送過去了沒?」
「送去了。」忍了忍,小田子小聲說:「你就是為了她,才不願意答應毛內侍?不是我說,你也清醒點,咱們這種人和普通男人不一樣。其實也就是忍一忍的事,他一個沒了根的老貨,也不能拿你怎麼樣,可你連忍都不願意,他總是找著借口打你,要是把你打死了……
「你現在傷得這麼嚴重,咱們又沒地弄葯,他手裡有葯,可你不跟他服軟,他怎麼可能給你……」
「你今天不當差了?我不能幹活兒,那些活兒可都指著你干。」來喜突然說。
小田子頓時不說了,給來喜倒了碗水放在邊上,就匆匆走了。
來喜閉著眼睛,將自己陷在散發霉味和濕氣被子里,若不是還有鼻息,真讓人以為是具腐朽的屍體。
*
秦艽拿著小罐,回到住處。
連翹湊上來問:「怎麼今天這麼久?再等會就要遲了。」
秦艽沒說話,放下小罐,正準備去把風爐點著,卻發現風爐早就有人幫她點燃了,上麵茶釜里燒著水,正咕嚕咕嚕的冒著泡泡。
「謝了。」
秦艽去把茶釜里的水倒出來,把乳子從小罐里倒進茶釜中,放在風爐上煮。又用剛才燒開的水泡了茶,等乳子煮開后,不停地用木筷攪動著,煮一會兒,將撇乾淨茶沫的茶倒進去。
這期間三人一直沒停下說話,說的都是最近文學館里的事。她們進館后,沒多久茹兒就被分走了,如今這間屋子就住了她們三個。
「我聽她們說,這次彤史館要挑兩個人。你們說這種事怎麼也不該輪到我們,可這次竟然讓我們跟其他人一起考。」連翹道。
別說連翹,蓮兒也覺得這事很奇怪,可不管怎麼樣,這都是難得的機會。
學館一共設十門課程,小學婢階段只用挑選兩門,半年考後都是甲,可再擇一到兩門習之,以此類推。
當然也不是叫人把十門都學完,一般學到四五門時,六局各處需要人的話,人就會被挑走了。而這個過程可能是一年、兩年,也可能是三年四年,並沒有特定。像茹兒就是進館兩年後,才得到機會,她們這一批人進館不過半年,沒想到也有參考這次的機會。
「也許是徐令人拿我們去濫竽充數?」秦艽說,一邊將煮好的乳茶倒出來,連翹吵著要喝,秦艽索性拿了三個茶盞,一人倒了一盞。
「我是濫竽,你和蓮兒可不是。不過那彤史館是干那事的,我怎麼總覺得怪怪的。」連翹一副奇怪臉,蓮兒看了看她,臉也有點紅。
無他,彤史掌記宮闈起居及內庭燕褻之事,宴見進御之序。
其實說白了就是陛下臨幸美人時,彤史官負責記錄時間地點,以便日後核查。不光如此,彤史還掌記載後宮嬪妃癸水日期,以及每月擬定本月的進御名冊。
這進御名冊乃是宮廷慣例,後宮嬪妃按一皇后四妃九嬪制,嬪位以下有九婕妤九美人九才人,謂之二十七世婦,二十七世婦之下又有寶林、御女、采女各二十七,合為八十一御妻。
這麼多妃嬪,怎麼安排侍寢也是難題,於是便由彤史館每月擬定進御名冊,以半月為數,九嬪以下,每九人進御一人,排完后剛好十四天,皇后獨佔一日,也就是十五天。下半個月由高位到低位再輪一次。
當然並不是說陛下招幸哪位嬪妃,都由彤史館說了算,只是基於皇帝在沒有特別想去的地方時,彤史館會這麼安排。
對於連翹她們這等年紀來說,彤史館這活兒確實羞人了點,但秦艽知道彤史館可是炙手可熱的地方,這次真是逢上大機遇,才會碰上這麼好的機會,沒看見那些平時文靜內斂、清淡如菊的學婢們,個個蠢蠢欲動。
這幾日文學館里不平靜,機鋒四起,也就這兩個傻蛋還在這裡計較彤史干那事挺怪的。
「彤史館可是個好地方,這地方在宮裡獨樹一幟,雖位不高卻是各位娘娘俱都籠絡,而且是非也少。」
「當然知道,只是我就算了,你和蓮兒還能爭一下。」連翹剛過半年考,能留下來純屬僥倖,這次只挑成績優異者,她還夠不上格。
秦艽去看蓮兒,蓮兒小聲道:「我沒太大的自信,不過秦艽我覺得你還有一爭的機會。」
秦艽端起乳茶來喝:「我的目標不是彤史館。」
「能喝了?我也嘗嘗,我決定了要是不太難喝,以後也弄些乳子來喝。」
因為連翹的聲音,壓下了秦艽的說話聲,連翹只顧著喝乳茶,只有蓮兒聽到點兒,卻又覺得是自己聽錯了。
*
去授課處時,連翹還在跟秦艽說這乳茶味道不錯,沒想到喝起來沒那麼腥。
她跟秦艽說,讓秦艽幫忙跟來喜說,以後給她也來一罐,她付銀子。
連翹知道秦艽的乳子不是白來的,雖然來喜不要,但秦艽都是硬塞給他。這乳子於貴人主子們不稀奇,可對於宮人內侍來說算是違禁物,每日的數量都有定數,直接經手的人可以昧下一些,但不止他一人,還有其有同伴,這些都需要用銀子來打點。
「這一罐我一人也喝不完,以後煮了同喝就是。」
「那不行,你是花月銀了的,那要不這樣,以後你給來喜銀子時,我出一半。」
蓮兒說:「那把我也算上,我也出一份。」
正說著,一個長相甜美的學婢走了過來,叫了聲秦艽。
她也穿著制式的學婢衫,淺藍色的袒領襦衫配深一色的半臂,下面是藍白相間的條紋裙,看起來大方而又不失書卷氣。
「早,在說什麼呢?」
「連翹說想買胭脂,拉著我與她同買。」秦艽笑著答。
文瓊道:「你們打算去找小張子?去的時候叫上我,我也想買些胭脂。」
「好。」
「那先不跟你們說了,我先去上課了。」
秦艽微笑地看著她的背影,豆蔻年華的少女總是帶著一種洋溢的氣息,看著就讓人忍不住微笑。
她想起夢裡的事。
在那夢裡,紫雲閣有個位置很特殊的人,就是這個叫做文瓊的。六皇子因目不能視,卻又要去弘文館讀書,所以宮裡特意給他安排了個伴讀婢。
可這個文瓊卻是蕭皇后的人。
秦艽也是無意中得知,她不願給蕭皇後傳遞紫雲閣的消息,卻又不敢和對方撕破臉皮,只能虛與委蛇,卻每每被識破,被暗中處罰。當時她就猜紫雲閣里肯定還有蕭皇后的人,後來才知道竟是文瓊。
她會來內文學館,就是沖著文瓊來的。
不對,正確的是沖著她的位置而來。
*
吃過晚飯,秦艽就出了文學館。
雖是春天,但天黑得很早,外面已是暮色四合。
對於皇宮,秦艽十分熟悉,閉著眼睛都能去自己想去的地方,所以她也沒提燈,就這麼借著微若的光亮往牛羊圈去了。
這牛羊圈,秦艽在夢裡來過。她初入司膳司,幹得都是最累最髒的活兒,每日便負責從牛羊圈取乳子,現實中也來過一次,她知道來喜住在哪兒。
秦艽沒走正門,從側面一扇不起眼的門進去了,越往後走,臭味越是濃郁。這牛羊圈靠最後面有個糞坑,平時用來裝那些牲畜的糞便。牲畜太多,又不能天天往外運,久而久之就成了個臭不可聞的地方。
秦艽推門走進去,門沒有栓,屋裡燈光昏暗。
明明屋裡看不到人,但她能感覺到有人存在,去了床榻前,才發現來喜躺在被子里,似乎生病的模樣。
「來喜哥哥?」
「誰?」床上的人一下子睜開眼睛,反射性彈坐起來:「你怎麼來了?這地方又臭又臟,你來這裡做什麼。」
「你生病了怎麼不說?」
「是小田子告訴你的?」
「他沒說,我猜的。」
來喜撐坐著,手都在抖,卻害怕被秦艽看見,往被子里縮了縮。他艱難地讓自己坐好,笑得若無其事:「其實我沒什麼事,就是有些風寒,躺兩天就好了。」
「真的嗎?」秦艽笑問,眼睛里卻不知為何閃過一抹水光。
來喜眼尖看見了,有點著急伸出手:「你別哭,我真的沒事。」
秦艽一把抓住他的手,看著上面那道青紅色的於痕:「這是什麼?」
來喜把手往回抽:「這是我不小心撞到的。」
可明擺著就是鞭痕,有人打來喜了。
秦艽抿著嘴,去掀他的袖子,果然胳膊上還有更多青紅色的鞭痕。這些痕迹一層疊一層,是舊傷未愈,又添新傷。
她正想說什麼,突然門外響起一個聲音。
「來喜,看我給你拿什麼來了。」
這聲音不是小田子的。
來喜面色驚慌,秦艽對他做了個稍安勿躁的眼神,躲到床榻一側的帘子後面。
很快,門就被推開了,晃進來一個體態肥碩的老內侍。
吊梢眼,蒜頭鼻,滿臉油光的,邊走邊剔著牙,手裡拎著兩包葯。
「這可是我費盡心機弄來的,你知道在宮裡葯可不好找。」
聽這話,似乎沒有什麼不對,可秦艽總覺得話音有點怪怪的。果然,一陣窸窣聲后,來喜低喊著:「你把手拿開!」
「讓我摸一下怎麼了?瞧你這細皮嫩肉的,這次吃了苦頭吧,其實我也不願意打你,可你為什麼不識趣呢?識趣的人在這裡才能過得好,你看小安子小卓子,日子過得多滋潤。不用住這種破房子,活也能少干許多,你乖乖聽話,我也讓你過得滋潤。」
「滾開,你這個畜生!」
「畜生?呵,這牛羊圈裡可不都是畜生,給臉不要是不是?爺爺我今兒不光帶了葯,還帶了鞭子。」
毛內侍獰笑著掏出馬鞭,來喜眼神絕望。
門外,小田子縮在牆根下瑟瑟發抖,卻不敢進來阻止,只能將臉死死埋在胳膊上。
隨著一聲悶響,似乎有什麼東西倒在地上,一切都安靜了。
……
來喜怔怔地看著毛內侍倒在地上,後面是手拿著凳子的秦艽。
「他欺負你了?為什麼不說?」
「我……」
秦艽突然轉身,來喜以為她厭惡了自己,看到自己這麼狼狽的一面,走了以後就再也不會理他了,誰知秦艽卻從門外拽了個人進來。
是小田子。
「過來給我幫忙。」秦艽踢了他一腳。
「你幹什麼?」小田子抖著嗓子問。
「別廢話,給我幫忙。」
來喜病得下不了床,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秦艽和小田子,合力把毛內侍抬了出去。
過了會兒,小田子瘋了似的跑進來。
「你那艽兒妹妹把毛內侍殺了,她把他臉朝下丟進糞坑裡。她殺人了,她是個惡鬼,她竟然不害怕,毛內侍醒了掙扎,她用糞勺將他按死在了糞坑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