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輩子
綉長壽腰帶時,花錦繡得很慢,譚圓看了很久,才發現花錦用與正紅顏色相近的暗線,在腰帶上綉了幾乎看不見的壽字。
「花花,他們又不懂,你綉這個上去做什麼?」譚圓見「壽」字是用老式暗針手法與腰帶布料融合在了一起,「就算客人看見了,也只會以為這是印染在布料上的。」
「這是一條祈福的腰帶,年長的妻子希望丈夫身體康健,福壽延年。」花錦笑了笑,「我繡的不是腰帶,而是祝福。」
譚圓愣了愣,沒有說花錦多此一舉,反而點頭:「原來是這樣。」
「小時候,我外婆對我特別好,會偷偷攢錢給我買漂亮的襪子,頭繩。」花錦刺繡的手未停,語氣卻帶上了懷念,「我成績好,幾乎每次期末考都拿班上第一名。每當這個時候,外婆就會去縣城裡給我帶好吃的東西。」
對於那時候的她而言,五毛錢兩三個的花捲,五毛錢二兩的瓜子,都是無上美味。現在她吃過無數有名的零食,可惜記得最清楚的,還是等待外婆從縣城回來時的那種期待與雀躍。
鹹鹹的瓜子,她吃掉瓜子仁以後,還要拚命吮吸殼上的鹽味,才會不舍地吐掉。
外婆生病時,如果她有錢,又足夠的強大,就能送外婆到最好的醫院接受治療,讓她老人家長命百歲。她這一切,爹不親,娘不愛,唯有外婆把她當做寶貝疙瘩,可她卻只能眼睜睜看著外婆受盡病痛折磨而死去。
譚圓心裡有些難受,她把手輕輕放在花錦肩膀上:「花花……」她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她終於明白,為什麼花錦對某些客人會格外有耐性。
「沒事,我只是瞎念叨。」沒想到譚圓比自己這個當事人還要難過,花錦反而忍不住笑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大爺跟大媽跟我有過一面之緣,我當然希望他們兩人都長命百姓,無病無災。」
「也不知道你是什麼氣場,來店裡的那些上了年紀的顧客,都很喜歡你。」譚圓摸了摸自己的臉,「不都說圓臉比較討長輩喜歡嘛,這個定律在我身上后,怎麼就失效了?」
「你也很討老人喜歡嘛,也不想想有多少老人見你討喜,買了漆器回去?」花錦停下刺繡,伸手捏了一把譚圓又軟又滑的臉:「每年你家那些親戚,給你多少紅包?哪像我這個孤家寡人,每年靠著蹭你的紅包收入吃大餐。」
「誰讓你喜歡蹭喜氣呢,我收了紅包,請你吃飯,也算是讓你蹭喜氣了。」譚圓摸著自己軟軟的下巴,「看來你蹭的喜氣很有用,等你跟裴先生結婚,一定要給我封個特大紅包,我要蹭回來。」
花錦愣了一下,隨後笑開:「好啊。」
「正說著,就來了。」譚圓朝櫥窗外抬了抬下巴,「時間卡得可真准,剛到下午六點就出現了,一秒鐘都沒有晚。」
「這幾天辛苦你看店了。」花錦拿起包,朝譚圓做了一個飛吻,「過兩天請你去吃大餐。」
「快去吧快去,店裡有我看著,不要擔心。」譚圓揮手趕她出門,「以前你老是幫我看店,我終於有機會幫你了,以後我媽批評我的時候,我也能挺直腰桿了。」
看著花錦小跑出去,裴先生皺著眉扶住她,還瞪著她的膝蓋說了幾句什麼,譚圓就忍不住露出了一個笑。如果能讓花錦找到一個愛她,關心她的人,別說讓她多看幾天店,讓她瘦幾斤肉下來,她都願意。
想到這,她雙手合十,朝一個錦鯉綉屏小聲道:「錦鯉錦鯉,求你保佑花花感情順遂,如果願望成真,我願意瘦五斤。」摸了摸腰間的肉,這個願望……簡直就是一舉兩得。
「花錦,我給你說了多少次,穿著高跟鞋,不要跑,不要跑。」裴宴一邊念叨,一邊彎腰給花錦扣上安全帶,「你是不是想把我氣死,去當寡婦?」
「你想多了,」花錦小聲道,「我還沒嫁給你呢,做什麼寡婦。」
裴宴:「……」
「看來你是真的很想把我氣死了。」
「這也不能怪我。」
「難道怪我?」
「對啊,要不是你魅力太大,我看到你就想靠近你,又怎麼會跑起來?」花錦理直氣壯地伸出食指戳著裴宴的胸口,「知道什麼是藍顏禍水嗎,就是你這樣兒的。」
裴宴被她戳得滿臉發紅,不知道是被氣的,還是因為別的。
他捏住花錦的食指:「別鬧,我準備開車了。」
「哦。」花錦把手指從裴宴掌心抽出來,放到膝蓋上坐端正,「今晚上哪兒吃飯?」
「前幾天我請了一個廚子,做菜的手藝非常好,還很擅長煨湯。他做出來的湯,鮮香味美,讓人滿口生津,你要不要去嘗嘗?」裴宴扭頭看著她。
「去你家?」花錦扭頭看著裴宴漂亮的雙瞳,「你現在住的地方嗎?」
「嗯。」裴宴見花錦沒有立刻回答,就道,「當然,如果你不喜歡,我們可以去……」
「好啊。」花錦打斷裴宴還沒有說完的話,「我還沒去過你家呢。」
沒想到花錦會這麼快答應,裴宴眼底的笑意溢了出來:「家裡有座花園,我們可以在上面露營或是燒烤。家裡還有健身房,游泳池,書房,遊戲房,以後我們可以一起健身,玩遊戲,看書,種花……」
裴宴絮絮叨叨說了很多,像是迫不及待地把所有寶貝捧在她面前,告訴她,他值得被愛,有能力對她好。
他沒有說「我家」,而是「家裡」,還有「我們」。在他未來的生活計劃中,有他還有她。
在這段感情中,花錦一直以為,會沒有安全感的是她自己,可是她現在才突然發現,原來裴宴也在害怕,也在擔心。
是她的態度,影響到了他,讓他不安了嗎?
車開進裴宴的家,花錦看著綠綠蔥蔥極富文藝氣息的花園,感慨道:「這裡真漂亮。」
「花園是我媽設計的,她跟我爸過世以後,我也沒有修改過格局。」裴宴把車開進車庫,「你若是不喜歡,以後可以請園藝師修改。」
「很好,我很喜歡。」花錦停頓了片刻,「阿姨在設計花園時,一定花了不少的心思。」
裴宴笑了笑,下車替花錦打開車門:「你不願意修改也沒關係,以後我們重新買套房,花園全部按照你的標準來修建。」
走出車庫,花錦看著這個陌生的地方,想起自己住的老破樓,莫名覺得,自己現在的樣子有點像劉姥姥進大觀園,忍不住笑出聲來。
「笑什麼?」裴宴牽起她的手,「怎麼看著這麼傻?」
「想到自己找了一個這麼厲害的男朋友,就高興得笑出了聲。」花錦晃著裴宴的手臂,「高興的。」
「那確實該高興,像我這麼好的男人,你要緊緊抓著,千萬別丟了。」裴宴緊緊握著花錦的手,一步步朝家裡走,「如果你自己不小心丟了,就要站在原地,等著我回來找你。」
「好。」花錦低著頭笑,「如果我不小心把自己弄丟了,你一定要來找我。」
晚餐如裴宴所說的美味,吃完飯,幫傭阿姨端來水果,兩人端著水果到影視房,準備看電影。花錦發現這間專程用來看電視的屋子裡,放著很多正版影碟,有小孩子喜歡看的動畫片,也有世界經典電影。
「有沒有喜歡看的?」裴宴把水果放到桌上,看花錦盯著放碟片的柜子發獃,「如果沒喜歡的,可以去視頻網站看看。」
花錦順手翻了一張碟片,放進播放器里。
這是一部名字很美,但是故事卻很悲哀絕望的文藝片。嚮往自由的少女,被禁錮在封閉的山村中,她的眼神越來越麻木,言行越來越粗鄙,最後她變成了自己曾經最討厭的樣子。
故事的結局,是幾個年輕的背包客路過村莊,向滿臉滄桑的女主問路。看著背包客慢慢走遠,女主眼中忽然出現了一絲光彩,最終又黯淡了下去。
「外面,是什麼樣子?」
看著已經黑下來的投影牆,花錦喉嚨里堵得難受,她看了眼時間:「時間不早,我該回去了。」
「我送你。」裴宴知道她心情不好,其實在電影開場后不久,裴宴就想換張碟片看,可是花錦不同意。
幫傭見花錦要走,忍不住道:「這麼晚了,花小姐就住這邊吧,我已經把客房收拾好了。」裴先生也真是的,哪有大晚上還把女朋友往外面送的?
「謝謝,不過我家裡有些東西,明天上班的時候需要用。」花錦婉拒了幫傭的好意,走到門口換上鞋子,「再見,今天麻煩你了。」
「沒有沒有。」幫傭阿姨道,「裴先生第一次帶女孩子回家,我們沒有招待的經驗,如果有招待不周的地方,還請您不要放在心上。」
聽到這話,花錦扭頭對裴宴笑了笑,感覺整個世界的人,都恨不得告訴她,她是裴宴第一個女朋友,是裴宴唯一帶回家的人。
身為一個抱有錢人大腿的普通人,她的待遇比偶像劇女主好多了,都沒有哪個跟裴宴關係比較親密的人跳出來,指著她的鼻子大喊,我反對這段戀情。
車開出裴家以後,花錦道:「我以為你會像幫傭阿姨那樣,想我留下來。」
「我想你留下來,但我知道你不會留下來,所以讓你為難的話,我就不說了。」裴宴哼笑一聲,「你是我的女人,你眉頭一挑,我都能猜到你想幹什麼。」
「那你猜猜,我現在在想什麼?」
「你在想……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好的男人,能有這樣的男朋友,是我十八輩子的福氣,我一定要牢牢看緊他,不給其她女人半點機會。」
「好好一個孩子,說不要臉就不要臉了。」花錦被裴宴的話逗笑,「我是在想,我怎麼有這麼厚臉皮的男朋友,這個世界上除了我,恐怕就沒有人受得了他了。為了不讓他孤獨一生,我只能做好事,行善心,把他收留在我心中一輩子。不讓他無處可依,無地可靠。」
「這裡,」花錦指了指自己的胸膛,「太小,只能裝下一個不要臉的男人了。」
裴宴把車停到路邊,一把解下身上的安全帶。
「你怎麼……」
嘴唇被溫柔的雙唇覆蓋,花錦緩緩閉上眼,反手環住了裴宴的後背。
「花錦,看過《霸王別姬》嗎?」裴宴聲音沙啞,吐出的熱氣輕輕吹拂著花錦,讓她忍不住有些酥麻,「說好一輩子,差一個月,差一天都不是一輩子。身為非物質文化遺產傳人,你說話要算數,不然我跟你沒完。」
花錦笑了笑:「好,說話算數。」
裴宴:「拿你非物質文化遺產傳人的身份發誓。」
「好,我發誓。」花錦埋在裴宴胸口笑出聲來,「我這輩子最喜歡裴宴宴,只喜歡裴宴宴,永遠都不會變心。」
「我……信你。」裴宴緊緊用住花錦,「等我們老了,等你成為世界知名的蜀綉師,我希望別人提起你的時候,都會知道,這位大師的丈夫名為裴宴。」
夜涼如水,花錦摸著裴宴軟軟的耳垂,卻覺得自己的心比他的耳垂還要軟。若是可以,她想陪伴他一生,陪他走過人生每一段時光,陪他看花開雪落,看盡世間美好。
那一定是世間最美好的事。
第二天早上,花錦很早就趕到了店裡,發現譚圓有些感冒,就趕她去看醫生:「在養好病前,你不要回來,敢回來我就揍你。」
上午客人並不多,花錦一邊刺繡,一邊招呼客人,也不算忙。中午裴宴安排人送了營養餐過來,她剛吃了沒幾筷子,就有一位年邁的客人上門。
「歡迎光臨。」她連忙蓋上飯菜蓋子,用水漱了漱口,才快步上前招呼客人,「請問您有什麼需要的?」
「我想綉師為我綉幾個字。」老人手裡拄著拐杖,穿著很普通,眼神卻很清亮。
「字?」花錦笑道,「當然可以,請問是哪幾個字?」
「和、仁、善。」老者打量著花錦,「與人相處,最重要的是和氣。做人,最重要的就是仁義善良。花綉師,你說對嗎?」
原來是認識她的人?
花錦確定自己沒有見過這位老者,她禮貌笑了笑:「人以善待我,我以善回之,這是人之常情。客人請坐,我去給你倒茶。」
「不用了。」老者見這家店面積不大,綉品卻很精緻漂亮,對花錦少了幾分偏見,多了幾分欣賞:「聽聞家中不爭氣的晚輩與花綉師發生過不愉快,我是來代他們向你道歉的。」
「不知先生貴姓?」花錦臉上笑容漸淡。
「鄙姓徐,是徐思跟徐長輝的爺爺。」徐老一把年紀,卻不得不為孫輩犯下的錯,舍下老臉向一個年輕晚輩賠罪,「是我們做長輩的管教不嚴,讓花綉師受委屈了。」
「委屈?」花錦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徐公子與徐小姐出身名門望族,又怎麼會讓我受委屈,徐老先生言重了。」
「不知花綉師怎樣才願意原諒他們兩個犯下的錯?」徐老嘆氣道,「千錯萬錯,都是我們做長輩的錯,把他們慣壞了。」
花錦冷笑,是啊,他們犯下了錯,不過是一句長輩慣壞了。而那些被他們傷害過的人,就活該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