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嗎
裴宴怔怔地看著花錦,這個顫抖的吻太咸,鹹得他心臟不住的抽痛,他覺得自己是一條被暴晒的魚,被風刮在了岸上,以為沒有前路時,又被人捧到了甘甜的水中。
美好得幾乎不真實。
「裴宴宴,謝謝你贈予給我的溫暖。」花錦起身取出一個木盒,放到裴宴手裡,「謝謝你讓它們找到自己的主人。」
顫抖著手打開這個盒子,裡面放著福包、手帕、腰帶、還有一雙紅色的襪子。盒子並不沉,裴宴卻抖得幾乎抱不穩它,他看著花錦,聲音輕飄得幾乎聽不清:「那個他,是我?」
「七年前,那個撞壞你的跑車,弄得自己全身都是油的人是我。六年前,躲在樹下偷偷哭的人也是我,還有你在徐長輝車輪下救走的人,還是我。」花錦笑了,「在我少女年代,幾乎從未做過童話夢,你是唯一的例外。」
這些過往,在裴宴的腦子裡,只有零星一點印象,他只記得躲在樹下哭的少女乾瘦如柴,被徐長輝撞傷的女孩子滿身血污,十分可憐。
至於七年前撞車的事,他更是毫無印象,就算花錦現在提起,他也仍舊回憶不起來。
「對不起,那天晚上我本來想去還你送給我的那件外套,沒想到後來不僅弄丟了你的外套,還又麻煩到了你……」
裴宴伸手把花錦擁進了懷中,紅著眼道:「對不起,我該早一點認識你。」那個時候的他,不該把花錦單獨留在醫院裡,若是他能多關心一下她,好好照顧她,不讓她留下舊疾,該有多好?
聽到花錦喜歡的人,竟然就是自己時,裴宴還沒來得及高興,就被無盡的恐慌與後悔包圍。如果那天晚上他沒有突發奇想地與楊紹約好去郊區的別墅度假,就無法救下花錦,花錦會遇到什麼樣的事?
而他與花錦明明有過這麼多次巧遇的機會,可他卻一次次錯過了她。如果他早一點認識她,愛上她,她就不會遭受這麼多年的磨難與艱辛……
「不要說胡話。」花錦把臉埋在裴宴的胸口,「六年前的你,不會愛上六年前的我。而六年前的我,也從不敢妄想會與你在一起。」
裴宴緊緊擁著花錦,沒有說話。在這個瞬間,他什麼都說不出來,他只想好好抱著她,把世間所有美好都捧給她,把所有她曾經錯過的,都補償給她。
「你不知道,半年前你開著跑車,輕佻地問我要不要坐車時,我有多麼失望。」花錦道,「就像是看到心目中最珍貴最完美的珠寶,忽然有了一道裂縫。我心中的小太陽,原來也躲不過時光的摧殘,變成了一個輕挑不正經的男人。」
「我不是……」
「我知道,你不是這樣的人。」花錦在裴宴胸口蹭了蹭,耳朵貼在他的心口,聽到了他有些急促的心跳聲,「後來我就明白過來,原來你是擔心我想不開去跳湖自殺,才故意說的那種話。」
「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我真的跳湖自殺了,外面的人會怎麼說你?他們不會稱讚你好心想幫我,只會說,妙齡女子因不堪富二代騷擾,走投無路之下,只好選擇跳湖。」花錦笑,「這些年的腦子,都白長了嗎?」
「沒有白長。」裴宴紅著眼眶笑了,「不然,怎麼能追求到你?」
花錦靠著他的胸口,輕輕淺淺笑了。
這一天里,裴宴沒有再問花錦過去的事,他陪花錦用了晚飯,把她送回了家,才抱著裝滿綉品的木盒,回到自己的家中。
打開曾經屬於花錦的網路記事本,裴宴把幾十篇短短的隨筆翻來覆去看了很多遍,直到凌晨兩三點,才勉強睡了過去。
裴宴做了一個夢,他坐在跑車裡跟楊紹打電話,忽然車子發出一聲巨響,他打開車窗看去,一輛破舊的自行車倒在車旁,滿地都是撒出來的飯菜油水,一個乾瘦的小姑娘趴在旁邊,正滿臉驚恐地用她身上的衣服擦他車上的飯菜油,頭上臉上都沾上了地上的灰,右邊褲腿膝蓋處摔了個大洞,露出滲著血珠的膝蓋肉。
他認出了這雙眼睛,這是花錦。這個穿著舊襯衫,破牛仔褲,滿身是灰的小姑娘就是花錦。此刻的她,是如此的驚恐與無助,他想下車告訴她,不要害怕,他帶她去看醫生,買新衣服。可是身體卻不受自己的控制,他聽到自己語氣淡漠地讓花錦快點離開,然後把車開走。
「不要走,送她去醫院,送她去醫院!」裴宴看著自己把車開走,想要回頭看花錦怎麼樣了,夢境卻變成了黑夜,他看到自己從喧鬧的包廂走到酒店外面的空地上。
外面寒風習習,他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就準備回去,卻聽到壓抑的哭聲。爺爺剛過世不久,他心情並不好,也不想多管閑事,可是聽著嗚嗚呼叫的寒風,他嘆了口氣,還是朝哭聲傳來的方向走去。
跨過茂盛的花叢,他看到一個女孩子穿著不合身的半舊大衣抱腿蹲在地上,身體時不時抽搐一下,哭得傷心至極。裴宴看到自己的嘴動了動,可是他聽不清自己說了什麼,但他卻看到女孩子抬起了頭來。
那是花錦,裴宴一眼就認了出來,儘管這個女孩子看起來又瘦又干,但他仍舊一眼就能認出,這就是十八歲的花錦。
走近了,他聞到了花錦身上的油味,她的頭髮還沒有干,看起來油乎乎的,彷彿被人從頭到腳倒了一身的油。
他看到自己脫下身上了的西裝外套,披在了她身上,陪她坐在了有灰的花壇上。
「你不是本地人?」
「嗯。」她抓著西裝的手,在微微發抖。
「看你年紀不大,怎麼不上學了?大城市也不是那麼好待的,要不我給你一些錢,送你回去讀書……」
「我不回去,我不能回去。」她猛地搖頭,「如果我回去,這輩子都被毀了。」
「好吧。」女孩的眼神亮得嚇人,他盯著這雙眼睛,失神了片刻,「你不要誤會,我只是覺得,你小小年紀不讀書,有些可惜了。」
「謝謝,我……」女孩想要再說什麼,聽到有腳步聲傳來,她又合上了嘴。
「裴哥去哪兒了?」
「該不會一個人走了吧?」
他聽到同伴來找他,起身對女孩道:「以後天氣冷的時候,別一個人躲在外面偷偷哭,凍出毛病沒人替。誰欺負了你,就想辦法欺負回去,不然吃虧的永遠都是你自己。」
「祝你好好在這個城市活下去。」
「謝謝……」她抱著西裝袖子,小聲道,「謝謝你。」
可是他已經快步走遠,沒有聽見她的謝語。
裴宴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個無關的旁觀者,他想伸手把花錦摟緊懷裡,想替她才去頭髮上的油跡,可是現在的他,好像只是一團空氣,只能靜靜看著這一件件一樁樁不能插手的過往。
風一吹,他就來到了另一個地方。
刺目的燈光,還有撞在一起的兩輛車,讓他瞬間明白了這是什麼時候。
他看到自己把徐長輝從車裡拖出來,狠狠踢了一腳,然後從車廂里取出一把傘,撐在倒在地上的人頭頂上空。
這個人倒在污水中,血與雨匯在一起,成了一條小溪,蜿蜒出一道長長的紅線。他看到這個人吃力地,一點點地伸出手,觸到了他腳邊,然後觸電般地縮了回來。
雷聲隆隆,裴宴忽然頭疼欲裂,整個人彷彿被撕得四分五裂。
他想彎下腰,握住那隻顫抖的手,可是心臟卻如針扎般的疼,疼得他喘不過氣來。
「花錦……花錦……」
「裴先生,裴先生,你還好嗎?」
裴宴緩緩睜開眼,看著牆上的光,那是從窗外照進來的朝陽嗎?
昨晚……沒有下雨?
他想撐起身坐起來,被幫傭與家庭醫生按了回去。
「裴先生,你高燒還未退,需要靜養。」家庭醫生給裴宴換了一瓶藥水,「我先下樓坐一會兒,半小時后我再上來。」
幫傭幫裴宴壓好被子,把屋內冷氣調高了一度,嘆口氣道:「裴先生,你是不是跟花小姐吵架了?」
裴宴情緒還沉浸在夢裡,暈暈沉沉地沒有理會她。
「您剛才一直在叫花小姐的名字,還……」幫傭看了眼裴宴紅腫的雙眼,「牙齒跟舌頭關係那麼好,也有咬到的時候。男人嘛,生病了就需要人照顧,有時候撒撒嬌,示個弱,喜歡你的人就會心疼捨不得了。」
所以遇到裝可憐的好機會,千萬不要錯過了。
裴宴看了幫傭一眼,讓她幫自己的手機拿過來。
幫傭見狀欣慰地笑開,還知道向女朋友撒嬌,看來裴先生在感情這條路上,還是有救的。
等幫傭離開房間后,裴宴撥通了助理的手機。
「徐家那邊的生意,加快吞併的速度。還有徐長輝的各項犯罪記錄,收集好以後,就交給相關部門。」
「越快越好,不要讓徐長輝有逃離出國的機會。」
「你問為什麼?」
裴宴看著一滴一滴往下落的點滴,面無表情道:「他長得太丑,做事太缺德,噁心到我了,我這是為民除害。」
掛斷電話,裴宴揉了揉自己僵硬的臉,撥通了花錦的手機。
「花小錦,生病的男友需要你愛的安慰。」
「花花,昨天我不在,誰把你欺負哭了,眼睛這麼腫?」譚圓因為生病,早上來得比較晚,進門就看到花錦像金魚一樣的眼睛,嚇了一大跳。
「昨天半夜太渴,忍不住喝了杯水,早上起來就這樣了。」花錦摸了摸眼睛,「你身體怎麼樣了,沒事吧?」
「我沒事,吃飽喝足睡好就又是一條好漢。」譚圓不放心地多看了花錦兩眼,「我看你昨天半夜喝的不是一杯水,是一桶,不然能腫成這樣?等裴先生來了,看到你這個樣子,還不得心疼死。」
聽到譚圓提到裴宴,花錦臉上的笑容燦爛了幾分:「胡說八道。」
看到她笑得這麼開心,譚圓放心了,看來不是跟裴先生起了矛盾:「花花,現在我們店裡的定製是供不應求,就算多請了一位綉娘,也跟不上顧客的要求。你說,我們要不要再多請幾名綉師?」
她有預感,等馬克先生的那個時尚大會結束,花錦會變得更加有名,到時候工作室就她們幾個人,恐怕就算二十四小時不吃不喝不睡,也忙不過來。
花錦點頭:「是該去找幾位品性手藝都好的綉師了,說句往咱們自己臉上貼金的話,能多讓一位從事手工藝行業的人吃上飯,就能讓傳統行業壯大一分。」
聽到這話,譚圓心有感觸。她聽她媽說過,當年綉廠倒閉后,很多綉娘綉工失業,很多人為了活下去,只能轉行做別的,還堅持做這一行的,大多也都勉強把生活應付著,像她媽這樣,靠著手藝在大城市裡紮根的,只是極少數的幸運兒。
在一些不知情的人眼裡,傳統手工藝行業大師們的作品價格昂貴,一定能賺很多錢。實際上,能有這種待遇的手藝人只是滄海一粟,更多傳統手藝人面臨的是家人的不理解,一身本事後繼無人的窘境。
花錦與譚圓都知道,她們能做的很少,可是只要能為傳統手藝行業多做一點事,也是好的,至少對得起她們學得這身手藝。
兩人正在商議招工的事,譚圓見花錦接了一個電話后就變了臉色,便擔憂地問:「怎麼了?」
「裴宴生病了,我想去看他。」花錦起身,拿起了放在柜子里的包,「湯圓,我先過去看看。」
「你快去吧,裴先生沒有家人陪著,你過去陪著他,他心情好能康復得快些。」譚圓看花錦焦急的樣子,「你先別急,我看天氣預報說,今天有雨,你把……」
話還沒說完,她就見花錦跑出了店,忍不住拉開店門朝外吼道:「不要跑太快!」
花錦朝她揮了揮手,就坐進了一輛計程車里。
花錦趕到裴宴家的時候,家庭醫生正坐在沙發上喝茶,幫傭阿姨看到花錦,熱情地招呼她:「花小姐,你來了,裴先生生病昏睡的時候,還在念叨你的名字呢。」
「他現在怎麼樣了?」花錦換好鞋,把買來的水果跟蔬菜遞給幫傭阿姨。
「這是……」幫傭看到花錦眼睛也有些腫,看來兩個小年輕還真是吵架了。裴先生這個病生的好,兩人都有台階下了。
「這些蔬菜水果,都是對病人身體有好處的。」花錦沒有時間跟幫傭阿姨寒暄,匆匆往樓上走,「阿姨,我先上樓去看看他。」
「哎,好呢。」幫傭阿姨笑眯眯地答應了。
家庭醫生疑惑地看著幫傭,他給裴宴做了五六年的家庭醫生,從未見過裴宴生病後,幫傭喜笑顏開的樣子,忍不住有些好奇:「剛才那位……」
「我們家裴先生的女朋友,兩個小年輕感情好著呢。」
「就是裴先生生病做夢都念叨的那位花錦女士?」家庭醫生瞭然地點頭,「那我等會,還是等他們叫我再上去。」
免得討嫌。
正靠坐在床頭看書的裴宴,聽到外面傳來腳步聲,連忙把書往床頭一扔,整個人縮進被子里,只露出一張帶著病容的臉,朝著門口露出虛弱孤單又寂寞的樣子:「花花,是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