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六一章 有大胸懷
《玩宋》/春溪笛曉
第一六一章
蘇軾在荷花池邊坐了一夜,到夜深才回房。早上起來,蘇軾對王弗說自己要出去一段時間,便去府學那邊尋些人手帶著下了鄉。
王弗在家照看著兩個孩子,想著外頭的急風惡雨,心中擔憂。她的丈夫年少氣盛,正是不平則鳴的年紀,若是遇著什麼事怕是會第一個衝上去。
正憂心著,王弗看見兒子小心翼翼地去戳小女娃臉頰,上前拉住他不安份的手,柔聲勸說:「乖,別吵醒了妹妹。」小男孩眨巴著眼睛,直直地盯著熟睡的小嬰兒,妹妹看著真軟啊。
王弗也看向那小小的嬰孩。她也曾懷胎十月生下孩子,從懷上開始便感覺母子連心,怎麼會有人捨得把這麼小的孩子扔在荒郊野外?是她的母親自己把她扔了,還是她母親根本不知情,一睜開眼就發現孩子已經不見了?
轉眼到了盛夏,開封享受著漕運四通八達的便利,各種美味的食材從四面八方運送過來。王雱和司馬琰溜達去碼頭買剛撈上岸的河鮮,看著汴河熱鬧非凡的場景,不由想到逐漸在朝野蔓延開的遷都之議。
官家將風聲透出去之後,反對的聲音肯定是有的,而且很不小。畢竟有的人辛辛苦苦奮鬥許多年才能在開封買房,要是遷都洛陽,那前期的投資可就全白費了。
王雱買河鮮時就聽到那靠汴河生活的小老頭兒憂愁地說起這事兒:「要是官家搬去洛陽了,日子怕是不好過嘍。」
王雱笑道:「不會的,到時開封依然是東京。」雖說不當首都了,當經濟中心也不會差到哪裡去,就像唐時的洛陽一樣。
只不過當不當政治中心,在許多人眼裡還是大不相同的,至少賣河鮮的小老頭兒就沒因為王雱的話而感到寬慰,還是為遷都的消息唉聲嘆氣。
王雱提著河鮮回到家裡,叫廚下拿去做了,周武卻給他帶了信來,說是鳳翔那邊送來的。王雱一聽鳳翔,立刻去端了盤果子到涼亭里看信。
說是信,還不如說是包裹,老厚老厚一疊。王雱原本等著看蘇軾寫些吃吃喝喝的事兒,還備著茶和吃喝,結果入目便是一張觸目驚心的畫,驛亭處,一群士子各自抱了一個嬰兒歸來,有的手裡還抱了兩個。這些士子都一臉疲憊、滿身泥污,顯見是剛從鄉下回來,他們手上的嬰兒包著各式各樣的布。
鳳翔入夏鬧旱災,旱死了不少莊稼,許多人家裡生了孩子養不活,只能扔了,這裡頭女孩多,但也有男孩。越是窮困的地方,這種情況越嚴重,而且不管百姓還是官員對此都已習以為常。
扔掉的還有一線生機,更多的是溺死溪澗活埋山野,救無可救!
習以為常是多麼可怕的事,蘇軾在信中寫,此情此景他在蜀中鮮少見到,不知天下竟有如此慘事,感覺每日肉糜入肚都不安寧。
恨只恨他能救一家卻救不得百家。
蘇軾這幾個月在動員鳳翔人多學識字算數之學,一家人之中若是有個出挑的能在城裡賺錢養家,也能少些在旱年親手殺死骨肉的慘禍。除此之外,蘇軾還和上司一起去搞了封建迷信,求雨,巧的是,求雨那天真的下雨了,可惜還是不足以解除乾旱。
由於撿回的孩子多,他帶人重修了居養院,能弄來奶就用奶喂,不能就喂米糊,總能養大。王弗平日里除了在家照看兩個小孩之外,也會像在蜀中那樣開展一些短課程,只是這一次不局限於官宦女眷與孕期婦女,而是面向更多的女孩子。
雖然不知道能不能起用處,但還是能做一點是一點。
希望今年的豬仔長大之後,所有人都能過個好年。
王雱看著蘇軾長長的信,長舒一口氣。他感覺蘇軾的畫風好像隱隱有了點變化,尤其是信的最後,這老蘇,怕不是要和養豬杠上了。
其實鳳翔這地方是個寶地,比如有一物,遍地都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石灰石。鳳翔是石灰石的重要產地,這東西可以當水泥和玻璃的重要原料,塗在樹木上還能防蟲護林,稍加操作,這東西就能變成大寶貝。
記得蘇軾也是個基建狂魔,修過蘇堤啥的,王雱決定送他份配方讓他先把基礎版水泥搗鼓出來,解鳳翔燃眉之急。王雱琢磨了一宿,按照蘇軾的意思幫他把畫和描述棄嬰慘狀的文章給投到《國風》上去,自己則領著寫好的摺子去忽悠官家。
官家見王雱揣著個摺子進宮,還以為他又給弄了雜書進宮,不由問:「今兒是話本還是遊記?」
王雱道:「都不是。」他把蘇軾寫信回來的事和官家說了,還把蘇軾的文章拿出來給官家看。
官家看完,沉默下來。現實畢竟不是遊記話本,現實有太多無奈,話本里的美好,遊記里的美景,都是竟文人之手美化的。許多人對他都是報喜不報憂,有一年某地有戰事,宰執始終瞞著他,直至一禁衛忍不住在他面前哭泣,他才知曉發生了什麼。當時晏殊說,他們不願他擔心。
官家嘆息著說:「百姓養不起兒女,我之過。」
王雱當然不是說這些事情給官家添堵的,他說道:「我有一想法,可解鳳翔燃眉之急。」
官家聽王雱這麼說,頓時精神一振。他接過王雱手中的摺子仔細看完了,心中又是感動又是擔憂。這法子,本來王雱可以捂著發大財,王雱卻痛痛快快地寫在摺子上獻給朝廷。
此法若是當真可行,不僅鳳翔之急能解,連朝廷財政都能有所舒緩!
這樣實誠一個孩子,叫他怎麼能不擔心!
王雱看出官家的想法,說道:「錢財,夠用便好。即便家有良田萬畝,子孫不肖也會敗個精光。」
生財之法王雱給出過不少,他看人也很准,沒有誰辜負過他的信任。來到這個時代十餘年,他手裡的錢也足夠他安身立命、奉養父母。說句不要臉點的話,想要錢他雖是都能斂取足以羨煞旁人的財富,但是,他對此興趣不大。
生在這樣的時代,錢並不是最重要的東西。哪怕你富甲一方,也不過是被人養肥了宰的肥羊。
只要能爭取到大部分人的認同,想幹什麼幹不了?
官家對上王雱澄明的雙眼,知道這小孩說的都是真心話,明明才十六七歲的年紀,卻把事情看得極其通透。
官家免不了又想到范仲淹,范仲淹就曾寫過「先天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和感慨「微斯人,吾誰與歸」,想來收了這麼個學生,范仲淹應該會很開懷。
官家道:「有你在,我與范公都可放心了。」
王雱聽官家作此感慨,立刻說道:「老師他可不是這麼想的。我跟您說,老師他最狡猾了,從來不教訓我,但是我遇上他只能乖乖聽話。本來我在青州天天玩,他吧,就攛掇我爹把我塞進州學去;被您召回后他還把我也捎來了,直接將我送進國子監。您是不知道,國子監特別可怕,尤其是胡直講和梅直講,胡直講整天都板著一張臉,老凶了;梅直講吧,寫詩特別厲害,還寫來罵我!我不要面子的嗎?」
官家樂道:「我怎麼聽說你還寫詩罵了回去?」
王雱堅決否認:「沒有的事,我這麼尊師重道的學生,怎麼會罵先生?你打哪兒聽說的?絕對是對方在說謊!」
正巧這時有人來報說歐陽修求見,官家便讓人把歐陽修領進來,笑著對王雱說:「好了,你們可以當面對質,看看誰在說謊。」
王雱一看是歐陽修來了,馬上慫了。這歐陽大佬,可是梅堯臣的好朋友啊。
王雱沒臉沒皮地認慫:「我說謊!」
歐陽修知曉他們在討論什麼之後,立刻揭了王雱的老底,發揮他良好的記憶力把他們師徒倆的對罵詩詞給背了出來。
王雱替自己辯解:「人在生氣的時候,難免會說些不理智的話。如今我和梅先生可好了,簡直天下第一好!」
歐陽修道:「確實如此,自從王小狀元進了,聖俞說話總離不了他,每每提起都是又氣又愛。後來去了洛陽,來信時更是時常提到『今天那小子又做了什麼』『最近那小子又不消停』。」
王雱怕了,趕緊阻止歐陽修接著往下說:「您就別揭我老底了!」
官家笑道:「歐陽卿是有什麼事要稟報嗎?」
提及此,歐陽修面容一肅,取出一份圖稿對官家道:「臣審到此稿,覺得應當先將它呈給陛下。」
官家見歐陽修面色沉肅,頓時也認真起來。他接過稿子一看,發現那赫然是王雱剛才給他提到過的《棄嬰圖》,後面還附有蘇軾寫的稿子。剛才雖已看過蘇軾的信,官家還是仔細閱讀起這篇文章來。
看完之後,官家才嘆了口氣,將圖稿遞迴給歐陽修:「此事剛才元澤已與我提到過,你只管把它刊出便是。」他讓歐陽修先侯在一側,著人去將三司使叫過來,還特別叮囑順帶把王安石捎帶上。
目前的三司使是包拯,歐陽修上書噴過他,說他在台諫時把原來的三司使彈劾走,自己又繼任為三司使,屬於取而代之。
包拯當時確實是台諫頭號噴手,本來張方平在當三司使,他把張方平給噴下去了;後來官家想讓宋祁去當,包拯又說宋祁他哥位列宰執,還讓宋祁當計相,不適合!於是官家說,行,全都不適合,那你來當吧!
歐陽修聽官家要讓人去尋包拯過來,一時有些進退兩難,留著吧,尷尬;走吧,官家讓留著。不過他彈劾包拯也不是為了私心,因此也不至於要避走,聽官家的意思是會有解決之法,那他肯定要聽一聽。
官家傳召,包拯與王安石很快到了。王雱久聞包拯大名,乖乖巧巧地立在官家身邊悄悄觀察起這位包青天來。聽說前些年包拯去鹽場視察,曬得跟黑炭似的,這幾年約莫是跑外地少了,臉看著也不是特別黑,額頭上好像也沒見著月牙。
王安石正奇怪官家傳召自己有什麼事,看到王雱在那賊眉鼠眼地偷看著包拯,很想過去把他揪起來教訓一頓。這小子當御前是什麼地方?!
官家給包拯和王安石賜座,讓歐陽修把鳳翔的情況給兩人說了,而後取出王雱的摺子讓他們看。
王雱摺子里的內容很簡單,第一,搞開發搞生產,把那用處頗大的「水泥」給弄出來,在鳳翔生產和展示;第二,把這類開採和生產業務壟斷在朝廷手裡,自古以來,壟斷永遠是最賺錢的。這一點朝廷也很清楚,不然也不會有一溜的「禁榷」商品。
所謂的禁榷,就是你私人不許賣,得有鹽引酒引茶引等等才能賣,這可是朝廷的重要收入。
主要就是王雱的生產流程做得非常仔細,展示、銷售等環節也都清晰明了,哪怕是個傻子,拿著這摺子去照做都有可能做成。
官家耐心地等包拯兩人看完了,才對包拯說:「此事我準備讓王卿負責。」這裡的王卿,自然是指王安石。主意是兒子出的,兒子小,官家還捨不得讓他跑外地,交給爹去做再正常不過。
包拯剛才看到摺子上的署名時已猜出官家的意思,自然不會不識趣地提出反對。
歐陽修也看了王雱的摺子,心中對王雱的評價大大地拔高了一截。並非所有人都願意將自己知曉的獨門秘法獻給朝廷,更多人會選擇將秘法私藏,為自己賺得萬貫家財。
此子年紀雖小,卻有大胸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