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六九章 老蘇小蘇
《玩宋》/春溪笛曉
第一六九章
方洪那邊拿到《洛陽見聞錄》,緊鑼密鼓地安排印刷、鋪貨和宣傳。王雱乖乖巧巧地開始自己的朝官生涯,不時在朝會上和官家交換一個心照不宣的微笑。
可惜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暗中搞事情總有東窗事發的一天!
近來台諫諸官感覺,官家看向他們時格外慈眉善目,有時聽他們噴到激動處甚至還會擊節讚歎,直誇「某卿說得好」!
眾人十分莫名,後來才有人從相熟的樂師那邊掏出話來,說是官家讓他們排了首新曲子,看台諫遞上的彈劾摺子時便讓人在旁奏響,隨著曲子頷首踏腳,看得津津有味,效率大增,再不為台諫過激的言辭生氣。
王雱這個始作俑者也被捅了出來,樂師說,曲子是王小狀元獻給官家的,王小狀元第一次參加朝會時就突發奇想,給官家彈了這首曲子,官家這才要了曲譜給他們學著彈。
台諫諸官群情激奮,捋起袖子圍堵官家:垂拱殿乃是處理政務之地,豈能讓樂師之流隨意進出!那王小狀元身為朝官,不務正業,曲意媚上,簡直不可饒恕!他的狀元之才,難道是給官家彈琴用的嗎?既然這樣,那不如讓他去當樂師算了!
連司馬光這個岳父,也覺得王雱這次幹得不地道,你上朝就上朝,寫什麼曲子埋汰人?你自個兒在腦海里配樂就算了,還要跑去彈給官家聽!有你這樣的嗎?真是奇葩一朵!
司馬光當場大義滅親,與同僚們追著官家噴了他女婿一把。
台諫這麼一鬧,官家也覺得這回鬧過頭了,乖乖撤了樂師班子,還依了台諫的意思,小小的罰了王雱一個月俸祿,下旨意訓斥說王雱年紀小不懂事下回要乖。私底下,官家開自己的庫藏又賞了王雱些寶貝,能抵王雱好幾個月俸祿的那種。
王雱見有這種好事,自然歡歡喜喜地上摺子反省說「我年紀小不懂事下回一定乖」,全盤接受台諫諸官的批評。
當然,他還是忍不住替官家抱屈,說文彥博辦公時喜歡怎麼樣怎麼樣,王拱辰辦公時喜歡怎麼樣怎麼樣,韓琦辦公時喜歡怎麼樣怎麼樣,這些都是他親眼所見、千真萬確!明明各有各的癖好,怎麼就不許人官家聽個抖腿音樂呢?
其他人還好,司馬光被王雱拉著看官家給他的賞賜,差點沒氣死。這君臣倆一個老一個小,不知怎麼就對了胃口,你這是訓斥嗎?你這是反省嗎?罰完俸還給賞賜,你當別人是瞎子嗎?!
司馬光訓了王雱一頓,氣咻咻地走了。
王雱氣走了被他拉來的岳父,只能去和王安石炫耀他新得的寶貝。東西他倒不是買不起,最要緊的是不用自己花錢!不花錢的東西,看著總是很棒的。
兒子參加朝會沒幾回就攪風攪雨,王安石也很是無奈,現在包括親家司馬光在內的台諫諸官看到他都沒好臉色,感覺他也和兒子一起在背後埋汰他們!這絕對是冤枉,他根本沒聽過王雱那曲子!
王安石綳著臉道:「什麼樣的曲子,你彈來聽聽。」
王雱一聽,頓時來勁了,搬出琴讓王安石也欣賞他的靈光閃現之作。
很快地,王安石想起了朝會上許多場論戰,想起了不少台諫官員嚴肅剛直的面孔,他不自覺地扒拉出一幕幕回憶,然後,給他們配上背景音樂。
王安石:「……」
這是什麼洗腦曲子!
這首被台諫諸官一致抵制的「台諫禁曲」,悄然流入了不少人府邸,畢竟人都有好奇心:如果你想讓人讀一本書,最好的辦法是把它列為□□!曲子也是一樣,你把它列為禁曲,不少人就會想方設法去弄來聽。
於是到下一回的望日朝會、台諫諸官再次你方唱罷我登場的時候,司馬光敏銳地發現不僅官家隨著他諫院同僚抑揚頓挫的嗓兒輕輕頷首,其他人也饒有興味地望著他們。
下朝後眾人回到諫院那邊,諫官頭頭呂景初氣得不輕:「真是豈有此理!」
其他人也紛紛痛罵起王雱這個搞事精來。
最為可怕的是,他們自己也有人私下聽了那曲子,感覺他們的噴人模板完全可以套進去!這樣下去不行,再照著老法子寫彈劾摺子,所有人都得看著他們抖腿!
其他人罵得累了,又用微妙了很久的微妙眼神看向司馬光,覺著司馬光好好兒一個清流,怎地選了這麼個女婿,這都什麼眼光啊!
司馬光又想揍王雱了。
台諫這邊在琢磨開創新噴法,王雱那邊的《洛陽見聞錄》卻已經正式上架,宣傳海報上不要臉地印著「官家親自題序推薦」。眾人一看,作者名字雖然不認識,但插畫寫的是王雱的名字,還有官家寫序,必須買!
於是各地開始鋪貨的第一天,架上的《洛陽見聞錄》全部賣空了。就連台諫諸官也暗暗叫人去買了一本,準備好好瞅瞅王雱又整出了什麼幺蛾子。
到手一看,眾人才發現這書和他們想的不一樣,這書講的居然不是洛陽如何繁華、如何適合當都城,而是講述這幾年洛陽如何接納從西邊、北邊來的流民,如何讓他們在洛陽安家落戶、重建家園,還有洛陽學子們如何深入民間、了解各種弊端。
與蘇軾那幅震撼人心的《棄嬰圖》不同的是,這書寫的內容要平實許多,文風相較蘇軾也稚嫩許多,但,寫《洛陽見聞錄》的是個十三歲的半大少年!這樣的少年還不懂得什麼表達技巧,只一股腦兒想把自己所看所想的內容寫下來。
這樣的寫法再配上王雱所畫的插圖,眾人感覺彷彿親眼看見了許多自己視而不見、充耳不聞的東西。
趙仲針是誰?
許多人經歷了短暫的疑惑之後,猛地想起趙仲針的出身:他是准皇子趙宗實的長子,也就是准皇孫。
官家才剛有立儲之心,眾人不好對趙宗實的教育問題指手畫腳,都處於觀望狀態。再有,趙宗實也已經三十歲,想對他進行「再教育」其實已經很難,很少有人願意接這個燙手山芋。
這會兒很多人都想起來了,從去年開始,王雱就已經帶著趙仲針這個「燙手小山芋」跑洛陽下鄉調研。
這少年真是讓人不知該說他什麼才好。他難道不怕與趙仲針這個准皇孫親厚,讓官家對他生出猜疑來?更何況他一介文官,本就不該和宗室、外戚親近!
可,他們看了這書心中不免慚愧,慚愧於自己在仕途上走得越遠,越忘記為官的根本。反而是這樣一個讓他們又氣又恨的少年,帶著准皇孫看到了那些他們理應好好去看的東西!
……
蘇洵最近手頭總拿著兩本書,一本是《洛陽見聞錄》,一本是(具有中國特色的)《資本論》,他敏銳地發現這兩本書風格不一,深淺各異,卻有種奇妙的對應感。
對王安石,蘇洵是有點不喜的,沒別的原因,第一眼看上去就不太合眼緣。
蘇洵覺得王安石這人固執擰拗,剛愎自用,凡事只愛當一把手,還是容不得別人提意見的那種。蘇洵認為這樣的人當地方官是個能手,若是官當大了絕對是一種災難,一準會把朝廷弄得一團糟!
由於司馬光和王安石是親家,蘇洵也沒好和司馬光說這個評價,在司馬光的宴會上碰見王安石也只能勉強應和。
更可恨的是,這王安石天天就知道炫耀他兒子,煩人!
就上回,王安石還跑來和他炫耀兒子,說他兒子王雱讀書一遍就會,他一時沒忍住堵了回去!
雖說,他兩個兒子高中晚一些,可也在同一年達成了一門兩進士成就,難道比你兒子差了?
眼下蘇洵面前兩本書,一本是王安石給他送來的,一本是王雱和趙仲針合著的。
《洛陽見聞錄》明顯是在提出問題,而《資本論》裡頭則是探討問題的根源與解決方法,書中提到許多全新的、似是而非的理論,說對吧,又不全對,說不對吧,你又挑不出錯處來,只能跟著它的思路走,按著它的方法去思考和驗證。
蘇洵越琢磨越覺得這兩本書說不準都是王安石的手筆,他拒絕相信全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小孩搞出來的。王安石這人為了讓人贊同他的革新之法,居然攛掇兒子做出這樣的事!
蘇洵如此這般如此這般地一琢磨,把兩本書的閱讀心得整理出來匯總成一篇文章,叫人送去給司馬光。
司馬光也看了《洛陽見聞錄》,看完蘇洵的分析文章之後地醍醐灌頂:原來如此!
上一回司馬光粗粗看了遍《資本論》,便覺得其中論點與王安石的許多想法一脈相承,悄悄問王雱這書是不是王安石自己寫的。司馬光取出《資本論》,對應著《洛陽見聞錄》提出的問題重讀起來,越讀越覺得蘇洵的猜測有理,這兩本書都是在王安石的授意下弄出來的!
休沐日,王安石揣著他兒子的新書與司馬光他們到大相國寺的禪房裡搞聚會,尋機吹起了自己兒子,結果吹著吹著發現其他人看向自己的目光都挺複雜。
王安石一問才知道眾人私底下交流過,所有人都覺得這兩書都是他操刀的,要麼自己寫要麼給大綱讓兒子照著寫,他不低調就算了,居然還這麼吹他兒子,不要臉,當別人眼瞎嗎!
聚會結束后,王安石氣咻咻地回了家。
王雱見他一臉氣悶,麻溜地湊上去問:「爹你怎麼啦?不是和岳父他們去聚會了嗎?」不對頭啊,商業互吹,應該讓人身心愉悅才是!
王安石冷哼一聲,還是惱火得很。這些傢伙一個兩個覺得他自己寫了本《資本論》,又指使他兒子夥同趙仲針出一本《洛陽見聞錄》相對應,真是豈有此理!
他根本沒做過的事,怎麼能冤枉人?
聽王安石把親家和朋友們的懷疑說完了,王雱不得不佩服蘇洵等人的敏銳,這都被他們給看出來了。
蘇軾畫《棄嬰圖》、趙仲針寫《洛陽見聞錄》,確實都是在發現並展示某些問題,引起廣大群眾注意。
既然看見了病症,自然要開始想辦法對症下藥。
具體用什麼葯,得有理論基礎和實踐經驗來支持。王安石送出去的那本(具有中國特色的)《資本論》就屬於理論基礎,只要讓王安石摸索出可以複製的、成功的實踐經驗,那未來那場「王安石變法」步調就會更穩健一些。
王雱勸說他爹,這個老蘇啊,一點不懂您,您不如干出點實績堵住他的嘴,讓他無話可說。
王安石聽了覺得有理,直點頭,還冷哼著和王雱評價起蘇家父子倆:「老蘇不如小蘇。」
王雱心道,上回也不知是誰寫信來痛罵蘇軾不敬長輩,和他杠得臉紅脖子粗,還在那本厚厚的小本本上記錄了一番!
當然,這話王雱肯定不會說出來。畢竟,偷看老爹日記好像也是不道德的,很不尊重老爹隱私,絕對不是一個好兒子該做的事!
王雱自覺自己是個絕世好兒子,積極地鼓勵了他爹一番,讓他爹多干實事,多找些能幹的人一起搞事情。
第二日王雱琢磨著手裡的計劃都已經安排妥當,近期好像沒什麼要忙了,決定去找點事玩。他想了想,拾掇好自己那身緋袍,乖乖地跑回樞密院報到。
富弼服喪后,曾公亮就去補了相位的缺,當時樞密院上下陸陸續續換成一張張新面孔,換到今年開春就只有一個是王雱熟悉的了:包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