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9 章
寒鴉嗚咽,殘枝狂舞。
久未有人擦拭的鎮宅石獅頭頂,兩盞燈籠一下一下撞向柱樑,門把上的銅環也應和起來,在風中口響大門。
鬼敲門。
不知怎的,裴驚蟄腦海里忽然浮現這三個字,冷風呼嘯刮過,他手上的燈籠猛地搖晃幾下。
燭火滅了。
裴驚蟄:……
夜半荒涼,鬼影幢幢,足以構成一個聳人聽聞的故事了。
更何況他現在就置身其中。
雁盪山莊一下子死光了人,連義莊都放不下,只能暫時將屍體暫時安放在院子里,五十多具,擺得整整齊齊,分幾排,頭對頭,腳對腳,面色慘白,乾涸的血跡在他們身上凝固成一片片的深褐色,有的還死不瞑目雙目猶睜。
裴驚蟄自問見過不少死人,手上也有過人命,已經算見多識廣,但看見眼前這一幅情景,依舊有種膽寒自心底慢慢滲上來。
他情不自禁往前半步,向鳳霄的背影靠攏,順帶轉頭看了崔不去一眼。
後者已經蹲下身,伸出手去摸屍體,摸的還是被受損最嚴重的一具——脖子已經半邊沒了,血肉從創口往兩邊翻開,眼球有一顆掉出來,但後面還連著一些筋肉,所以半掛在臉上。
但崔不去面不改色,還將眼球輕輕安回對方的眼眶。
裴驚蟄:……
他是真要給崔不去跪了!
再看鳳霄——
鳳二府主自然是不可能親力親為的,他正用袖口捂著臉,連鞋子所到之處,都特意避開地上有血跡的地方,還遙遙指著某具屍體,讓秦妙語去忙活。
「把那個人的上衣解開,我要看他上身有無傷口,對,全解開,褲腰帶也解了,看丹田處,會陰穴也一併看看!」
如花似玉的秦妙語不得不滿頭大汗搬弄屍體,令裴驚蟄生出一絲同情。
鳳霄忽然扭頭看他。
裴驚蟄眨眨眼,趕緊知情識趣小跑過去幫忙。
入了洛陽城之後,他們馬不停蹄找上洛陽官府表明身份,又拒絕縣令的熱情款待,最後只點了兩個先前參與過此案的捕役和仵作過來勘察現場。
寒風從門窗縫隙里咆哮而過,嗚嗚作響,連帶屍體身上的衣服也都颯颯晃動,托天寒地凍的福,屍體沒那麼快腐敗,只是被凍得硬邦邦的,鬢角眼瞼都結了霜,彷彿下一刻就會變成殭屍立起來。
崔不去的手拂過一個死不瞑目的老者,對方的眼皮被拂上。
但過了片刻,又慢慢睜開,崔不去再拂一次,對方再睜開,再拂一次,再睜開。
眾人:……
鳳霄抽了抽嘴角,忍不住道:「好了,你歇歇,別忙活了。」
「這是有冤情啊!」老仵作顫巍巍嘆息,「作孽啊,小人雖驗了一輩子屍,也從未見過這等慘案,全家滅門,對方連僕婦孩童都未放過,實在駭人聽聞!」
雁盪山莊在洛陽素有名望,林雍是莊主林棱的獨子,老兩口膝下就這麼一個兒子,林雍未曾成家,也沒有侍妾子女,他被扣在左月局之後,林棱夫婦四處奔走想為兒子求情,最終卻只能無功而返。洛陽林氏的家傳武功很是平平,林棱卻因生意,在江湖中廣交好友,稱得上八面玲瓏,這樣一個人,幾乎不可能有什麼不死不休的仇家,即便有,也是生意場上的齟齬,很難上升到殺身之禍,更何況是滅人滿門。
唯一的變數,出在林雍身上。
當然,也有可能是林雍的父親林莊主背地裡幹了什麼見不得光的勾當,或掌握了什麼要緊的事情,被殺人滅口。
但林莊主現在已經死了,而林雍身在左月局,他們不可能把人馬上抓來問清楚,所以就只能先尋找這些人的死因,以及殺害他們的兇手。
裴驚蟄問:「雁盪山莊的人全在這裡了嗎?沒有遺漏的?」
一共五十四具屍體,包括林棱夫婦和山莊僕從,其中一具是解劍府派來盯梢的暗探所扮的山莊雜役,另外一個則是左月局的人。
無一例外,全軍覆沒。
裴驚蟄走到解劍府暗探的屍身旁邊,發現這兩個人除了致命傷外,身上還有抓痕。
這些抓痕都很深,可以看出是拼盡全力,生生將一層皮都颳了下來,可見動手的時候是何等不留餘地,把人殺死了還不算,非得往死里折磨,這得是有多深的仇恨。
裴驚蟄捏起其中一名暗探的手,看到他的指甲縫內污黑黏連,其中一根手指還粘著從對方那裡摳下來的皮肉,眼前不由浮現這兩名同僚臨死前歇斯底里在對方身上抓咬的可怖情景。
「全在這裡了!」年輕捕役回道,「昨日清晨小人在衙門值役,正好遇見有人來報官,說是發生雁盪山莊出了命案,小人連忙稟明上官,帶著人趕過去……」
裴驚蟄打斷他:「這麼說,案子是你最先發現的?報官的那人是誰,扣下來沒有?」
宋捕役忙道:「是,報官的姓鄭,原是給雁盪山莊送菜的,送了二十多年了,附近的人全認識!照規矩,老鄭每日卯時都要去山莊後門,把當日新摘的菜給后廚,結果昨日他過去時,敲了半天門也沒人應,就推開門進去。」
照老鄭的說法,當時天氣冷,風又大,他並未聞到很濃的血腥味,推門進去之後,一時也沒看見人,就繼續往裡走,直到發現三具屍體。他雙腿當時就開始發抖打顫了,也不敢喊救命,生怕兇手還在裡頭,趕緊連滾帶爬跑出來,二話不說就到縣府報官了。
雁盪山莊雖說地處偏僻,可到底還在城內,沒出城門,縣令一聽事關重大,趕緊讓宋捕役帶上衙門裡所有人過去,結果就看到橫屍遍野,不止那三具屍體,而是整個山莊的人全死光了,就連莊主夫婦,也死在自己寢室外面。
捕役這頭說完,老仵作就開始補充。他是第二批過去的,也就是捕役發現人死光之後,再讓人回去請示上官,找來仵作。
一驗之下,仵作發現這些人死了起碼兩個時辰以上,莊主林棱身負武功,其家傳「雁盪十三式」雖然談不上名震江湖,也絕不是尋常小賊能對付得了的,更何況山莊之中起碼有十來個護院侍衛。
「這便是林莊主。」宋捕役指著其中一個中年男人道,「我們發現他時,林夫人和兩名侍女已經死了,胸口分別中劍,都是林莊主手上的劍所致,林莊主自己也捅了自己一劍,居然還有一口氣在。」
當時宋捕役就疾奔過去,質問兇手,林棱像沒有看見他一樣,雙眼圓睜,面容扭曲,直直瞪視前方虛空,甚至還在笑。
「笑?」裴驚蟄驚疑道。
宋捕役點點頭,心有餘悸:「笑得瘮人,問他兇手他也不說,翻來覆去就一直在說好美,念叨好幾遍,然後便死了。」
「會不會是個人名,郝美?」裴驚蟄望向冰弦,「冰弦姑娘,小試劍會上有這個人嗎?」
冰弦想了想:「未曾聽說。」
崔不去道:「如果是兇手的名字,那麼林棱就不應該是在笑,他當時神智迷亂,應該是看見常人未見的幻覺,所以說好美。」
鳳霄忽然道:「有個問題,即便是魔門裡的武功魔音攝心,想要一下子控制那麼多人,非內力深厚的高手無法辦到,就算是這樣的高手,也無法保證自己能夠令所有人都中招,受控制者輕重不一,身懷武功的人,還更容易掙脫逃跑,要保證這些人全部受制,除了內力控制聲音之外,還得有其它外力輔助。」
裴驚蟄一時聽不明白,面露迷惑之色。
崔不去恍然:「食物!」
整個山莊的人,連同他們暗查在山莊里的暗探,日常三餐,全部都來源於后廚,也就是說,上至莊主,下至僕役,唯一都要接觸到的同樣東西,就是食物。
秦妙語也明白了,她立時沖向後廚。
鳳霄走到崔不去身旁,手肘撞撞他:「左月局在這裡安插了幾個人?」
崔不去看他一眼:「兩個。」
鳳霄:「解劍府也是兩個。」
在場只有一個解劍府和一個左月局暗探的屍體,也就是說,還少了兩個人。
這兩個人很可能及早發現不妙逃脫出去,也可能去追兇手了,不管怎麼樣,現在還未露面,肯定凶多吉少。
鳳霄對宋捕役道:「你去詢問一下,昨夜案發時間內,與雁盪山莊距離最近的百姓人家,有無聽見什麼動靜,也問問更夫。」
又吩咐裴驚蟄:「去打一盆清水過來。」
裴驚蟄一頭霧水地去了,秦妙語正好回來,神色古怪。
「府主,崔先生,灶房內什麼都沒有了。」
什麼都沒有的意思是,不僅沒有剩飯剩菜,多餘食材,連燒火的柴禾都沒有。
這對於一個豪富之家來說,是很不正常的。
案子到此處為止,陷入重重迷霧,兇手目的不明,手段殘忍,甚至無跡可尋。
論以音惑心,魔門之中非法鏡宗莫屬,作為宗主,鳳霄對此道可謂得心應手,但他也沒有頭緒。
裴驚蟄把清水打來了。
鳳霄示意崔不去凈手,他還記得崔不去方才把人家眼球安回去的一幕。
崔不去知道他想起自己從前摸過屍體又為了噁心他,故意往他臉上摸的事情,生怕自己重施故技,心下微哂,仍是將手伸進水裡洗乾淨。
裴驚蟄見兩人眉來眼去,不明所以,便去看秦妙語,希望對方給點提示。
秦妙語左右張望,就是不看他。
老仵作基本已經把屍體上的問題說完了,再看也看不出什麼,冰弦就在山莊內四處走動,鳳霄也沒攔著她。
雁盪山莊雖以山莊為名,實際卻只是洛陽城內一個近山的大宅,以冰弦的腳程,很快就從前院走到後院,來到林棱夫婦所住的屋子外面。
門敞開著,到處都是東一塊西一塊的血跡,她不以為意,穿過狼藉,在屋子內外走了一圈,發現一個碗。
確切地說,是放在裡屋案上,一碗吃了一半的蓮子百合湯。
秦妙語在後廚找不到任何東西,這裡卻有一碗湯,說明林夫人當時很可能正在喝湯,湯還未喝完,就出事了。
冰弦拿起那碗湯嗅了嗅,沒發現什麼可疑。
屋子裡有股香氣,不像熏香。
「是香楠。」崔不去也走過來,正好看見她往嵌牆柱子上嗅聞的舉動。「這裡的木頭用的都是香楠,所以味道濃郁。」
冰弦疑惑道:「據我所知,洛陽似乎不產香楠。」
崔不去:「不錯,所以這些木頭,應該都是從西南運來的。」
冰弦感嘆:「林家果然豪富!」
不然也不足成為雲海十三樓在北方的財庫。
隨後過來的秦妙語見兩人相談甚歡,又看了看在院子里轉悠,毫無察覺的裴驚蟄。
她在糾結自己要不要過去「棒打鴛鴦」。
餘光瞥見鳳霄由遠而近的身影,秦妙語不再猶豫,毅然決然上前,不著痕迹插入兩人中間:「崔先生,后廚那邊我怕自己有遺漏,不如您也去看一回吧,您看過,我便放心了。」
崔不去頷首,不疑有它:「把這半碗蓮子百合湯帶走,回去再詳細查驗一下。」
秦妙語笑吟吟應了,順勢從冰弦那裡把碗拿走。
幾人在山莊內撞了一圈,再也沒什麼發現。
宋捕役為難道:「二位郎君,這些屍體應該如何處置?再過幾日,怕就要腐敗了。」
崔不去道:「這天氣還能再放上兩日,兩日之後若無發現,你們便好生將其安葬。」
宋捕役忙應下。
他們一行人從遇到冰弦起,就一刻不停趕到洛陽城來,此時早已過了子時,風寒露重,崔不去幾重衣裳也擋不住冷意,咳嗽聲一聲接一聲,聲聲俱重。
鳳霄打了個呵欠:「太晚了,本座要回去歇息,不然明早起來膚色會暗沉。」
崔不去嘴角抽搐一下,忍住差點脫口而出的奚落,因為他知道對方是故意的。
眼看再待下去也沒什麼發現,崔不去上了馬車,從裡面掀開車簾:「冰弦姑娘,請上車一敘。」
裴驚蟄實是聽這嗚咽哀泣的風聲聽久了,覺得心裡瘮得慌,一聽見可以回去,心裡也不由鬆口氣,想到官驛里的熱湯暖胃,熱水暖腳,不禁生出幾分美滋滋。
沒成想旁邊輕描淡寫飄來一句話:「秦妙語本月雙俸,裴驚蟄減一成。」
裴驚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