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9 章
「我一直懷疑宇文娥英。」
鳳霄三言兩語將案情說完,崔不去如是道。
「從什麼時候起?」
「千燈宴。」
崔不去與這位皇帝外孫女接觸不多,但偶爾在皇后那裡也見過幾面。
宇文縣主性情溫柔,說難聽點,是內向羞澀,不善多言。
這與崔不去在千燈宴上見到的宇文縣主,非常符合。
但,在他離開公主府別莊之際,宇文縣主曾主動追出來,質問他為何不事先告知她母親早作準備,以致千燈宴上出此大丑。
也許還稱不上質問,因為宇文縣主雙目含淚,甚至朝他盈盈下拜,將姿態放到最低,當時人人在場,大多認為崔不去咄咄逼人,權勢熏天,竟連皇帝外孫女也需要向他下跪,事後還有不少彈劾他的奏疏飛至御前。
正是從那時起,崔不去生出一絲疑竇。
鳳霄道:「你當時說了兩個字,奇怪。」
崔不去:「不錯,宇文縣主那招以退為進,實在高明,可那分明不像她的性情。」
旁人也許不會從這幾句話的工夫里去注意那麼多,但當時剛經歷過千燈宴的崔不去,看公主府每一個人都可疑,宇文縣主這點細微的不同,自然也落入他的眼中。
「任躍在千燈宴上布下那麼大一個局,幾乎把京城半數王公貴族都兜了進去。」
「他只是公主的面首,不是公主府的男主人,叫不動那麼多人,事後那一撥人太快露出馬腳,也是疑點。」
「天南山時,范耘就曾提醒過我,說蕭履在朝中還有更大的倚仗。」
「我問過皇后,當年樂平公主的確生了一對雙生女,其中一個先天不足,連名字都沒有起就夭折了。」
鳳霄沉默片刻。
「你的意思是,宇文縣主那個孿生姐妹還活著,而且很可能還因為某種緣故,跟蕭履勾結在一起。」
崔不去輕輕點頭。
鳳霄:「宮門前我曾出手試探過她,她的反應,像一個普通人。」
崔不去敏銳捕捉到一個關鍵詞。
「像」,而非「是」。
宇文縣主本來就應該是個普通人才對。
鳳霄饒有興緻道:「練武之人對突如其來的危險,會有下意識的反應,當時我分明看見她想要動,卻生生控制住了,故意使自己看上去與普通人無異。我原想摸摸她的臉有沒有易容之物,沒想到試出這種意外之喜,她的耐心和隱忍的確不錯。」
前朝公主,今朝縣主,宇文縣主身份特殊,古今未有。
這樣一個天之驕女,本應肩不能挑,手不能提。
宇文縣主卻居然會武。
而且在鳳霄看來,武功還不錯。
崔不去道:「但這一切現在只是猜測,未有證據之前,打草驚蛇只會全盤皆輸。」
鳳霄接道:「所以,現在唯一能入手調查的,只有李穆和劉昉之死。這兩個案子最大的不同點,就是李穆死前發狂,而劉昉沒有,他死得安安靜靜,甚至留下遺書。」
崔不去提醒:「遺書未必是他自己留的。」
鳳霄點頭:「我問過李家人,李穆發狂前的那幾天,因肺熱咳嗽,請大夫來開方子,吃了幾帖葯,稍有起色。」
崔不去神色一動:「藥方?」
鳳霄:「黃連,板藍根,魚腥草等。」
崔不去:「一苦一腥,上次也有類似的食物。」
鳳霄自然而然接下:「雁盪山莊里那半碗銀耳蓮子花膠湯?」
崔不去沖他掀了掀眼皮。
鳳霄唇角微勾,又很快隱沒,若無其事。
「花膠味腥,雁盪山莊的人同樣突發癲狂自相殘殺,與李穆的死法一樣。但劉昉不同,我去看過他的屍身,用你上回教我的法子,正常自縊脖下勒痕,中間深而兩側淺,他脖下一圈勒痕深淺相差無幾,可見並非被皇帝訓斥之後想不開,而是他殺。」
「所以,劉昉之死,可能是蕭履所為,為的是以此營造聲勢,暗中籌謀醞釀更大陰謀。」
「而李穆跟雁盪山莊那樁案子,還有我們途中遇到的蠱陣,則可能是另外一幫人所為,至於這幫人的目的——」
鳳霄頓了一頓,「渾水摸魚?」
崔不去凝望桌上木紋,出神而又認真,幾乎要看出一幅伏羲八陣圖來。
直到鳳霄以為他靈魂出竅,或根本沒在聽自己說話時,他才緩緩道:「我懷疑突厥人。」
鳳霄語調上挑,示意他繼續說下去:「嗯?」
崔不去:「突厥人狼子野心,雖稱臣拜服,絕非長久,若有反噬機會,他們一定會毫不猶豫地下口,此其一。所謂蠱毒,源於驃國,由西南入濮部,輾轉至党項、吐谷渾、高昌,隱秘詭譎,北地大巫最喜歡用這種手段來裝神弄鬼,此其二。蠱陣蠱毒,都是七王子窟合真來京之後才出現的,此其三。」
鳳霄笑道:「那真是巧了,今夜秦|王府設宴,窟合真應該也會去。」
崔不去正要說什麼,忽地直起身體,目視外面下方。
鳳霄隨即循著他的視線望去。
人群之中匆匆一瞥,熟悉的人影從綠綺館門口走過,婢僕環繞,不快不慢。
是宇文縣主。
這會兒是酉時過大半,將近戌時。
秦|王府宴會戌時開始。
樓下人海分作兩撥,一撥去北面看煙火,一撥去南面看郊外燈會。
秦|王府的方向在北面,宇文縣主一行人卻正往南面走。
她想必也收到了秦|王府的請帖,但如果先去燈會逛一圈,勢必趕不上夜宴。
崔不去反手敲了三下桌面。
關山海隨即推門而入。
崔不去指指外面:「跟著宇文娥英,看她去何處,回來報我。」
關山海一點頭,人消失在門后。
鳳霄起身。
「看來你是去不成秦|王府了,既如此,我便先行一步,免得趕不上熱鬧。」
崔不去:「好走不送。」
鳳霄將那罐神仙膏抄在手裡,在他面前晃了晃:「你真不知道誰送的?那我就扔了。」
崔不去連頭都沒抬,開始夾菜吃,彷彿剛剛意識到放在面前的是仙宮美味。
鳳霄冷笑一下,將摺扇強塞進他手裡。
崔不去頓時蹙眉,似拿了燙手山芋在手。
「不許扔掉!」鳳霄威脅。
「聽聞古人有制扇送情一說,沒想到鳳府主竟已對我情深若斯?」
崔不去順手打開摺扇,嘴巴不禁抽搐,話再也說不下去。
扇面上高大身影佇立黃河邊上,迎風而立,飄飄欲仙,鳳二府主自畫是也。
崔不去真的很想扔掉了。
「秦妙語說你入宮向陛下借畫師回來就是為了畫這玩意兒?」他忍不住提高聲音。
「你既送了我神仙膏做表白信物,我思來想去,總得回贈更珍貴的才是,而這世上最珍貴的,莫過於我了。你既無法時時刻刻見到我,時時望著我的畫像聊以自|慰,也是一樣的。」
鳳霄故意用親昵的語氣近前,在他耳畔壓低聲音道,又在崔不去發火之前迅速後退起身,將神仙膏收入懷中,哈哈一笑,揚長而去。
崔不去被噁心得渾身寒毛直豎,伸手就要把扇子撕了,免得對方越發得意。
但視線觸及扇面時,動作不由自主停頓。
宮中畫師果然技藝嫻熟高明,畫上人物側面神|韻栩栩,幾欲躍紙而出。
片刻之後,他若無其事將扇子收起。
鳳霄走後,關山海很快回來。
「尊使,對方一直往南邊走,出了城之後卻不去看燈,而是在流螢亭獨坐,至屬下回來時,她還未離開,為防打草驚蛇,屬下未敢靠近,命王九在那裡盯著。」
崔不去皺眉沉默一會兒,忽然道:「她發現你們了。」
關山海愕然,脫口而出:「不可能,屬下遠遠綴著……」
「我沒怪你!」崔不去一擺手,「流螢亭在石丘之上,四面空曠,離燈會也有一段距離,人流不會往那裡去,現在是冬季,樹葉凋敝,無可遮掩,你們又遲遲不向人流匯聚,她身邊的人若留心,肯定能發現。而且,她很可能是故意坐在那裡的,等你上門。」
關山海:「故意?」
崔不去點頭:「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鉤,走吧,今夜且當一回魚去。」
他起身帶著關山海等人往外走。
關山海見崔不去手中多了把摺扇,心裡奇怪,但他並非好事之人,恪守本分,絕不多問。
崔不去卻冷不丁頓住腳步。
「回頭有空,你去打聽一下,解劍府從宮裡借的畫師何時還回去。」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