掃洗處

掃洗處

蓮姑姑跟在王皇後身邊十幾年,別說在這坤和宮裡,即便是整個長信宮,她都能橫著走的。就連皇上身邊的大伴,也要給她面子,客客氣氣叫她一聲蓮姑姑。

她說罷也不等屋裡人回應,徑直掀開帘子走了進來。

逆著光,付巧言瞧不清她臉色,卻被她一身淺鴉青墨竹襖裙閃了眼睛。

大越宮規,只帝后可服黑,只皇后常服可服朱,是以衣著服色越深,越能代表其身份地位。

如她們這樣的小宮女,經年一水的淺色,就連身上的綉紋都顯少有濃墨重彩。看似清麗,實則低賤。

蓮姑姑這身衣服一穿,通身氣派立馬與往日不同,瞧著就能壓人三分。

她半步邁進屋裡,滿座都驚站而起,無人敢坐。

蓮姑姑輕笑兩聲,走進來先同辛娘寒暄兩句,便拿眼睛去瞧付巧言和孫慧慧。

明明昨日剛見過,可今日再看,兩個小娘子給人的感覺卻已經十分迥異。

付巧言全沒了往日的沉穩大氣,她低著頭縮著手,彷彿整個人都縮在陰影里。而孫慧慧卻撇著嘴,似有什麼不平擺她眼前,叫她瞧不上看不起。

蓮姑姑心中好一番計較,她看了眼臉蛋還有點紅的付巧言,心裡多少是有些可惜的。

這孩子長得俊心地好,知進退懂得失,如果不是因為這事來的坤和宮,培養幾年說不得也能掙個八品姑姑噹噹。

她清清喉嚨,壓低嗓子道:「這幾日勞煩姑娘了,你這地方小,住著她們兩個小丫頭也勉強,今日我便把她們帶走了。」

辛娘點點頭,忙說:「看姑姑說的,那都是辛娘的本分。只是……不知這兩個孩子要去哪裡?」

蓮姑姑聽罷斂了斂臉上神色,淡淡道:「後殿缺人,你也知道,新來的小宮人大多都是那邊打磨過的。」

確實如此,但只有犯了錯不被主子待見的,才往後邊去。

辛娘喉中一哽,下意識看了眼付巧言,卻什麼都沒說。

孫慧慧也低著頭,沒人知道她是如何想的。

馮秀蓮見她們兩個都不吭聲,也著急正殿一攤子事,便說:「行了,也打攪辛姑娘這麼久了,你們跟姑娘道個別,拿了東西跟我走吧。」

付巧言沒管孫慧慧,她轉過身來,端端正正沖辛娘跪了下去,用力磕了三個頭。

這麼多年來辛娘幾乎心如止水,可見這瘦小的孩子跪在自己面前,還是忍不住紅了眼睛。

「好孩子,起來吧,到了後殿好好聽話罷。」

付巧言沉默起身,又沖萱草拜了拜,便去小隔間取了包袱,出來就站在馮秀蓮身旁。

馮秀蓮對她一直是比較滿意的,再說昨日那事其實根本怪不到她頭上,無論誰去,結果都不會有任何變化。

可奴婢做了讓主子不高興的事情,便不能再在跟前伺候,王皇后又是那樣性子,能把她們留在後殿已經是馮秀蓮私下裡冒險了。

王皇後天生的金枝玉葉,從來只吩咐身邊的管事姑姑與黃門,下面的小宮人她幾乎記不住名字,哪裡有閑心去管因為她錯誤決定挨了打的小宮女如何過活。

這邊付巧言已經乖乖聽了馮秀蓮的話,可那邊孫慧慧還站在桌邊,低著頭沒動作。

馮秀蓮皺起眉頭,臉色也淡了下來:「孫宮人,我吩咐不動你嗎?」

孫慧慧猛地抬起頭,她一張艷麗小臉漲得通紅,眼睛瞪得圓圓的,顯得有些兇狠:「姑姑,奴婢並沒有犯錯,為何也要去後殿?」

馮秀蓮上下打量她,卻發現這小丫頭還真是有幾分姿色,她的美跟付巧言不同,少了幾分靈氣,卻多了些媚意。

馮秀蓮鬆開眉頭,輕聲笑笑:「孫宮人,宮裡沒有為什麼,只有主子一句話。」

她說罷頓了頓,又用餘光掃了一眼付巧言:「你們這點子小事,還到不了主子娘娘面前,我來親自處理都是抬舉了,明白嗎?」

是啊,馮秀蓮是誰?她是如今宮中品級最高的女官,是皇後娘娘身邊的紅人。處理她們這樣剛進宮的小宮人,根本用不著她操心。

如果不是這事有皇後娘娘不可告人的心思,也從頭到尾都是她一手操辦,她是壓根懶得理的。

孫慧慧被她兩句話戳破了所有的勇氣,她天不怕地不怕,脾氣也不頂好,卻非常怕看起來和風細雨的馮秀蓮。

被這樣嘲諷一通,她並沒有覺得不好意思,只是心裡的怨恨卻慢慢積攢起來,無法消弭。

她一聲不吭進屋取了包裹,出來便默默站在馮秀蓮身邊。

她沒跟辛娘道別,也沒看照顧了她一個月的萱草,就這麼跟著馮秀蓮出了屋子。

付巧言走在最後面,快出去時她回了下頭,陽光里她嬌美的面容彷彿鍍了層金,臉上還帶著少女特有的稚氣,卻再也看不見往日里的天真。

一夜之間,她又再次長大。

她無聲對辛娘和萱草說:「謝謝。」

離開這裡,馮秀蓮便領著她們快步往後殿去。

後殿同前殿一樣也分東西配殿,這邊就是皇后的小庫房。

東配殿存放食材器具,前有坤和宮特有的小廚房,供娘娘閑了吃個茶果。東配殿存放娘娘經年禮服衣裳布匹,後有坤和宮的掃洗處,專門清洗皇後娘娘的衣物被褥等。

王皇后嫌棄浣衣局裡的粗使宮人手腳不幹凈,特別在坤和宮立的掃洗處,專門洗她一人衣物。

這麼一來,整個坤和宮即使有幾十宮人,也實在是有些不夠用的。

光東配殿小廚房的掌勺宮人就有四名,還不算紅白案、切墩和雜工,實在是日日都忙碌得緊。

馮秀蓮腳步很快,不多時就帶著她們來到後殿。

皇後娘娘並不喜用黃門,因此坤和宮上監寧大伴一向以馮秀蓮馬首是瞻。她掌管整個坤和宮,是正七品尚宮,手底下還有四名管事姑姑以司宮事。其中之一便是專管後殿的司功,是正八品,論資歷卻比馮秀蓮還要老一些。

付巧言跟在馮秀蓮身後,剛一走近後殿,便能遠遠看到一個細瘦身影等在後殿前。

陽光下,那位管事姑姑眼看頭髮都有些斑白,官位卻比馮秀蓮低。

然而她到底做了司功,有了正式品級,比那些白頭宮女不知強了多少。

馮秀蓮一把嗓子,端是和風細雨。她訓斥人的時候是一樣,同人寒暄時又是一樣。

剛一走近,還未及看清那司功面容,她便率先開口:「這大太陽天的,勞煩李姐姐等我了。」

她這一開口,那邊司功便不能在原地等了,快走兩三步走到她面前,也笑:「蓮姑姑這話說的,這不是打我臉嘛。」

宮裡人都要叫馮秀蓮一聲蓮姑姑,就連皇上身邊的谷大伴都不例外。

她這一笑,讓付巧言看到了她的面容。

這位司功大約是五十幾許的年紀,鬢角頭髮有些花白,頭髮有些稀疏,卻用一把琉璃石榴銀簪綰了一個高髻。她言語之間,耳畔紅石榴耳鐺來回晃蕩,閃著耀眼的光。

論長相,她是不如馮秀蓮的。

她長得還算清秀,只不過上了年紀,眼尾有了深刻的紋路,一對飛眉又細又長,看起來就不是好相與的人。

付巧言心裡直打鼓,她到底也曾經是秀才家的小娘子,陪著母親見過好些官宦人家的小姐,知那一把簪子雖是銀打的,可紅琉璃卻是不便宜。

這位李司功,顯然是個喜好金玉的。

這邊付巧言偷偷打量李司功,那邊馮秀蓮與她已經寒暄了好幾句話,眼看日上中天,跟李蘭這人關係也實在很一般,便換了話頭。

「李姐姐,如今宮裡又來了小宮人,這兩個聰明伶俐,你瞧著東西兩邊一邊分一個便是了。」

李司功立馬笑說:「還是蓮姑姑知道疼人,我們這後殿日日忙碌不停,確實是急需人才的。」

馮秀蓮同她場面話說得極為熟練,三兩句話便把皇帝皇后和貴妃都誇了個遍,然後便擺擺手,轉頭吩咐付巧言和孫慧慧:「李姑姑是個好脾氣,你們定要聽話,勤快做事,別讓姑姑生氣,知道了嗎?」

「諾,姑姑。」

馮秀蓮訓斥一句,便同李蘭道別,扭頭就回了前邊。

李蘭見她窈窕身影慢慢走遠,這才把心思放到眼前兩個小宮人身上。

宮裡的小娘子們只要能被選進來,長相就不會太差,不過眼前這兩個顯見比那些雜草要強上不少。

一個清麗嬌美,一個明艷動人,雖然年紀還小,卻是實打實的美人胚子。

只要以後不長歪,能湊到皇上跟前,混個中三位也不是不能的。

不過……剛進宮一個月就貶來後殿,肯定也不是什麼好孩子。

李蘭收起臉上的笑,冷冷看著她們。她不說話,她身後的大宮人也不講話,都默默看著兩個幾乎要縮成一團的小宮人。

李蘭心中不快,她最瞧不得長得好看卻作妖的小丫頭片子,可馮秀蓮領來的人還是得安排,於是便不耐煩地招招手:「彩屏、畫眉,你們兩個一人領一個,安頓好便趕緊上工。」

她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剩下兩個大宮女緊走兩步上前來。

這兩個宮女名字叫得十分文雅,卻都有些富態。如果仔細端詳她們兩個,便會發現她們長得有些相似,眉毛都很淺,眼睛有些圓,都只能勉強算得上能看。

個子高些的有些不耐煩,她挑著眉在兩個小宮人身上掃了又掃,最後隨便往付巧言那指了下:「這個看著會洗衣服,得嘞,跟姐姐我走吧。」

付巧言趕緊諾了一聲,小跑著跟她去了西配殿。

繞過西配殿成排的衣箱和衣櫃,名叫彩屏的大宮女直接領著她去了後院。

付巧言剛一抬頭,就看到滿院子掛著的錦緞衣裳,還有大池子邊不停勞作的宮人們。

她們衣裳灰白,面容枯槁,似了無生氣。

付巧言緊緊抓著包袱,心裡也跟著沉了下去。

這裡,就是她今後的歸宿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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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女為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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