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

再見

那日殿試回去之後,次日就由考院加緊閱卷,最後選出最優秀的幾份呈給陛下,請他定奪名次。

殿試要選出三甲進士,一甲只有三人,便是百姓們津津樂道的狀元、榜眼、探花,二甲看每年人數不定,約有五十至百名,最後就都是三甲同進士了。

五月初一那日榮錦棠也不過就是回去瞧瞧她好不好,用過晚膳就回了乾元宮,連著兩天的燈火通明,終於在第三日排出了名次。

最終的一甲與二甲前十名都是榮錦棠親自看過卷子才定,之後的名次就由八位閣老一同商定。

恩科和正科無非是為了官場選拔人才,最終的目的是治理四方百姓,對進士的要求很高。

首先就要長得好,若是身有殘疾或面貌太過醜陋,鄉試就過不了。

再一個身體得硬朗,這樣連番考下來鐵打的人都很難撐住。

今年還算好些,只有一個重病來不了掛末名。前幾次都至少有小十人報缺,不是會試太過耗損精神頭疼,就是重病起不來,要不就是太高興摔傷了手腳,理由林林總總,聽了就叫人忍俊不禁。

這些都熬過去,還得看殿試上合不合陛下眼緣,字寫得好不好看,人邋不邋遢等等。

科考這條路,能走下來的都不是凡人。

而天才中的天才,這位連中兩元的少年榜首付恆書,殿試的卷子也依舊精彩。

這就相當難得了。

殿試不僅要看上述種種,最重要的要看心態穩不穩。大殿之下,御座之前,閣老尚書們遙遙相望,在這樣情形下也能維持著往日文采,實在不簡單。

榮錦棠看著呈上來的那一摞考卷,最上面一份就是付恆書的。

他的字一看就跟巧言師承一脈,因年紀的因由不如其他貢士豐挺有力,卻自有一份難得的從容寫意。

就算是寫著板正的館閣體,也叫人看著舒服。

榮錦棠拿起來仔細參詳。

今歲的考題是他出的,大意問守舊與革新,不過這個題他寫得很深,不認真看大部分貢士可能會認為他在問治理百姓之道。

考卷在呈給他御覽前所有監考官都已經讀過,榮錦棠把上面二十來份全部看完,才問:「諸位愛卿各抒己見,先把一甲三名選出。」

考官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都不敢先講話。

如今這位陛下可比先帝嚴肅得多。

別看他這樣長相這般年紀,那通身的威儀是騙不了人的。他很有些開國高祖皇帝那種說一不二的勁兒,心裡定下的事誰都改不了。

見大臣們都不講話,榮錦棠也沒甚多餘的表情,他吃了一口茶,把茶杯「咚」的一聲放回到高几上。

楚延只好出列,恭敬道:「回稟陛下,臣以為這位付小會元十分了得。」

因為當年付巧言迫不得已賣掉家宅,所以她跟付恆書的籍貫都落在上窯鎮里,後來她賣身入宮,籍貫也隨之帶進宮中。

是以朝中幾乎無人知道付巧言和付恆書的關係。

也都不知這位少年會元與宮中的宸嬪娘娘是親姐弟。

楚延這一句,應當很是有幾分真心。

這位付恆書小小年紀,如果欽點出一甲頭名,他也能落一個座師的頭銜,好生培養幾年說不得就是手下幹將。

榮錦棠頭都沒抬,又去問新升為安和殿學士的沈家旁系沈維:「沈愛卿以為如何?」

沈維少時就有小文曲星的名頭,當年也是靠自己能力考中榜眼,成為沈家為數不多的文臣。

論學識是十分了得的,他一步出列,道:「臣以為付貢士年紀尚輕,這份考卷的答案還有許多需要斟酌之地,若是再等三載,便又是另一番樣子。」

他侃侃而談,一點也沒有藏私:「然而即便這樣,在今年這些貢生里,他的考卷也能列入前三。」

榮錦棠頷首,道:「兩位愛卿言之有理。」

之後的卷子朝臣們逐一點論,三鼎甲是朝臣一起選出,最終榮錦棠御筆硃批,定下了他繼位以後第一年恩科的金榜。

五月初三,突然天降小雨。

有道是春雨貴如油,這個時節的雨水金貴,那淅瀝瀝的落雨里滿滿都是百姓們祈求豐收的願景。

考院外面,三五成群的貢生們你擠我我擠你,一把傘三人撐,也沒人願意走。

巳時剛至,考院的官吏們便陸續而出,把那黃燦燦的金榜張貼在布告欄前。

一瞬間,人聲鼎沸。

五月初五,連落兩日的小雨漸漸停了,還給上京一個暖風和煦的艷陽天。

付巧言坐著步輦,從景玉宮出發一路往乾清宮偏殿行去,她今日難得梳妝打扮許久,就怕待會兒見了弟弟不美。

步輦晃晃悠悠,付巧言的心也起起伏伏。

六個寒暑一晃而過,光陰飛逝,四季更迭,留給這對姐弟的似乎只有記憶里故人的舊影。

付巧言總是靠著同宮女們回憶往事來思念他,省得太久不見,她怕自己會憶不起他舊日容顏。

從景玉宮去乾清宮並不算太遠,榮錦棠關心她身體,特地沒叫她去尚宮局那邊宮妃接見家人的懷恩殿見,而是在乾清宮選了一處偏殿,好叫步輦轉兩個圈就能到。

一路上,付巧言都沒怎麼講話。

今日晴畫晴書和沈安如都陪她出來,見她自顧緊張,沈安如就打趣道:「娘娘身量就很高,說不得小舅爺如今也長了個子。」

她一把話題引開,付巧言就不再糾結那些小事,轉而道:「那倒是,家父家母都是高挑人,恆書矮不了的。」

晴書就討巧道:「那奴婢們還得感謝娘娘,叫我們幾個有機會見見俊俏小郎君,多大的福氣呢。」

「頑皮。」

付恆書的殿試名次榮錦棠一直沒有親口對她講,叫她自己問弟弟去,省得她見天念叨。

付巧言怎麼撒嬌都沒用,只好攢著今日一起問。

繞過嘉和門,出去就是乾清宮。

步輦一路穩穩噹噹,把她送到名為靜心殿的偏殿前頭。

晴畫上前扶了她下來,攙著她緩緩步入正門。

裡面已經擺好了茶果點心,也燃了靜心冥神的聽濤香,付巧言在主位上坐下,才發現寬敞靠山椅上已經擺好了軟墊。

付恆書還沒來,付巧言這會兒也沒那麼緊張,就笑晴畫:「至於這麼仔細。」

晴畫嘆了口氣:「唉,娘娘不知,若是這裡布置不好,陛下定不讓您出宮的。」

付巧言笑笑,臉蛋紅撲撲,顯得氣色極好。

她真的運氣好,剛調理好身子就有了孕,除開第一個月反應大些,一過去那個勁就好了。

現在的她能吃能睡,還有滿宮的宮人盯著她不叫她吃太多,生活瑣事各種細節都已打理好,根本沒什麼好操心的。

宮事她也已經做了幾個月,早就做熟,一點也不算難。

翻到五月,她也已有兩個月的身孕了。

如今再看她自然是面色紅潤笑意盈盈,整個人都顯得活潑可親,一看就平日里調養得極好。

就連淑太貴妃也打趣她,問她:「是不是就要見著弟弟了?瞧你高興的。」

付巧言也只笑著頷首,既榮錦棠沒講,她就不會自己講。

他那麼辛苦,日日都不得空閑,無論有什麼計劃和章程,付巧言都可以配合他。

她正在這出神,邊上晴畫提醒她:「娘娘,小舅爺來了。」

只聽門外黃門唱報:「付恆書求見。」

付巧言猛地坐直身體,叫晴畫給她把每一寸的衣服褶子都撫平,才沖她頷首。

晴畫見她這樣,又好笑又心酸,她對家中了無牽挂,卻也能懂她這一刻的近鄉情怯。

愛之深,盼之切。

晴畫看了晴書和沈安如一眼,叫她們二人務必盯好娘娘的狀態,這才應門:「進吧。」

厚重的雕花門扉「吱吖」一聲開了,絲絲縷縷的光影映射到屏風一角,隱約透出一個細瘦的身影。

付巧言放在膝上的手緊緊攥成拳頭,這一刻她只聽到自己聒噪的心跳聲。

一個面如冠玉的小少年從屏風後面閃出,他眉目含笑,炯炯有神地往付巧言這裡看來。

兩人對視的那一瞬間,彷彿歲月停留在了這一刻。

付恆書快步上前,筆挺地站在了她的面前,如松如竹,如墨如玉。

他紅著眼睛,笑著叫她:「阿姐。」

付巧言突然哭出聲來。

那麼多年過去,再聽這一聲「阿姐」,依舊叫她感慨萬千。

山水千重,星月遙遙,在剛進宮時無數個疲累的日夜裡,她就是靠著他的一聲呼喚支撐下來。

那時候無論多艱難,無論多痛苦,她都從不後悔。

這是她自己選的路,咬著牙流著血,也得走到最後。

只這個她夢裡期待能好好長成的少年,如今已經快跟她一樣個子了。

再看他眉目清俊,面紅齒白,好一個翩翩少年郎。

「恆書,你已經長這麼大了。」付巧言流著淚道。

隆慶四十一年那個病榻上瘦成一把骨架孩童,已經消失在記憶里,剩下的只有如今這個欣長玉立的少年。

這是她曾經唯一僅剩的親人,也會是她未來最重要的弟弟。

付恆書忍住沒有哭,但眼睛卻紅彤彤的。

他緊緊盯著美麗芳華的長姐,若不是哭了,她今日氣色一定很好。

付恆書細細打量她,生怕錯過一眼。她穿著一身富貴華麗的蘇綉襖裙,頭上髮髻簡單,卻只戴了一把福祿壽翡翠如雲簪,無論怎麼看,都是那麼的舒心如意。

沈家叔伯沒有騙他,她真的過得很好。

付恆書倏然笑了:「阿姐,你也比以前美麗許多。」

「等明年弟弟束髮,便能重新頂門立戶,給阿姐一個誰都無法小瞧的外家。」

他站在那裡,擲地有聲。

「好。」榮錦棠推門而入,尖銳的目光壓在他身上。

「這才是我大越的男子漢。」他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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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女為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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