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7章 滕王——最是人間留不住1
離開太極宮去封地,李元嬰的心情有些複雜。
留戀有之,喜悅亦有之。也許今生再也無法回到長安,這個念頭讓他對太極宮突然之間充滿了感情。
他登上東北的鼓樓角樓,遙遙的望向封地:山東滕縣。千里之遙的小縣城會是他的第二個故鄉嗎?
晚風吹來,眼角餘光瞅到一抹裙角。他沒有回頭,情不自禁的微笑。
等了片刻,系著小小金珠的白色披帛擲向他。李元嬰伸手捉住,抖著珠子板起了臉:「何人敢行刺本王?」
牆角傳來清脆的笑聲,探出一張芙蓉臉來:「殿下!」
見著她,那些複雜的思緒瞬間消失得乾乾淨淨。李元嬰左右看了看,退到牆邊坐下:「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武才人提著只藤籃,笑嘻嘻的在他身邊坐了,嘴微微翹起:「我就是知道。」
李元嬰嗅了嗅:「帶什麼好吃的了?」
武才人從藤籃里拿出一壺酒,一盤胡餅,兩碟小菜:「胡餅是我親手做的。你最愛吃的牛肉餡。」
李元嬰拿起一張餅深吸了口氣,撕開,狠狠的咬了一口。熱氣從餅里冒出來,雪白的餅烤的酥脆,牛肉餡鮮香。
武才人看著他狼吞虎咽的吃完一張,遞過一杯酒:「酒是我進宮那年你教我釀的。」
李元嬰接過一口飲盡:「……比我釀的還好。」
他側過頭看她。她梳著垂紹髻,扎著兩根粉色的緞帶。末端綴著一排米粒大的粉色珍珠,正巧垂在柔嫩的面頰上。嬌美的樣子讓他衝動的伸出手想撫摸。他伸出手去,在她羞澀垂下眼眸的瞬間,伸手拿起了酒壺:「你親自釀的,以後可再也喝不著了。」
她卻伸手壓在了酒壺上,慢慢的握住他的手閉上了眼睛。
他眼睜睜瞧著她握著自己的手移向她的面頰,失去了力氣。手背觸到絲緞般光潔的肌膚,涼沁沁的,他卻似摸到了燒紅的鐵,燙得往後一縮。
她睜開了眼睛,目若燦星,讓他難以對視。
「明日,你便走了。你也不肯說聲喜歡我么?」武才人低低的說道。
一股火嗖地從李元嬰心頭竄出,讓他想大喊大叫。他咬著牙忍著,忍得心頭漸漸泛起了酸楚。
「此地無人,你連說聲喜歡我都不敢么?」武才人看著他,大聲問道。
李元嬰扭過了頭去。
「……是了。你去封地做你的王爺。王府里會有你的王妃,側妃,姬妾。」她喃喃說著,站了起來,「等他死了,若我沒有子嗣,會被送進感業寺剃度為尼。王爺若還記得媚娘,記得遣人照拂一二,讓媚娘日子好過些。」
李元嬰驚愕的抬起頭,看到一滴清亮的淚從她臉上滴落。他下意識的伸出手,那滴淚落進他掌心裡。
她露出一個明媚的笑容:「是我不好。今日特意為你踐行,我們都要過得好好的。」
他收攏了手指,將那滴淚藏進了心裡。
西風漸勁,夜色漸沉,鼓樓上沒有燈。不知為何,他始終記得淺淺月光下,她那被珍珠映亮的面容。
他記得她離開時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分神情。
她匆匆的披上黑色的斗蓬。低聲對他說保重。
纖細的身影融進夜裡,行走間,露出月白色的裙裾。
「我喜歡你。」李元嬰對著宮牆外的萬千燈火輕聲說著。璀璨的燈光一直鋪到天盡頭似的,在他心裡,卻永遠不及她的面容閃亮。
十四歲的李元嬰遇到了十四歲的武媚。她正縮躲在一叢牡丹下哭。
「你不是白天替皇兄大膽馴獅子驄的武才人嗎?」
太宗得駿馬獅子驄,無人能馴。初進宮的武才人越眾而出,侃侃而談。一句若再不服,便用匕首殺之。場中皇族大臣嘩然。
她嚇了一跳,抹了淚歪著頭望著他:「你是滕王殿下?」
「你認識我?」
她撇撇嘴:「宮裡除了三位皇子,不就是你了么?」
「你這樣聰明,又敢殺獅子驄,還得了我皇兄贊語,誰敢欺負你啊?」李元嬰無比好奇。
武媚卻低下了頭:「我想邀寵,想和別的宮嬪不一樣。皇上臉上笑著,心裡卻不喜歡。我做錯了。」
眼淚撲撲的往下掉,像永不枯竭的泉眼。哭得李元嬰心軟:「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看著她暫露頭角,看著她隨侍御前。心一點點失落,一點點的陷落。
皇兄終有一天會放他去封地的。他終有一天會離開她的。他往後退了一步。也許他會接著再往後退,直到那距離遠的不足以讓他心疼。
她卻大膽的朝他走近,燦若星辰的雙眸怔怔的釘死了他的腳步:「我想我喜歡上你了,殿下。你也喜歡我的,是嗎?」
他聽到心咚咚的急跳著,渾身血脈賁張。眼睜睜的看著青蔥般的手指壓在他唇上:「我不要聽你說話。我不要聽到我不想聽的。」
他忍不住舔了下唇,舌頭觸到她嬌嫩的指腹。
武媚卟的笑了起來,扭頭就跑。腳步輕盈,裙裾翻飛。
很遠。
隔了很遠,風仍傳來了她的笑聲。
後來李元嬰覺得,自己那時真是傻。傻呼呼的常去皇兄跟前,傻呼呼的和皇兄一起下棋作畫賦詩,傻呼呼的插嘴和大臣們一起討論時政。
晉王李治說:「皇叔比太子哥哥還聰明啊!」
他看不見皇兄眼裡的陰霾,察覺不到大臣們的欣賞與驚喜。就連他眼裡只有皇兄身侍服侍的她。
真是個傻子。
直到她提醒他:「殿下,你最近少去東宮,也少見皇上吧。」
已為時太晚。太子與二皇子爭位謀逆被廢。皇兄沒有牽怒他。他此時才發現贏了皇兄的棋,皇兄的笑容里多了別的內容。他不再接話議論時政,皇兄卻主動拿摺子給他看。
和氣的讓他心驚肉跳。
終於,皇兄和氣的對他說:「皇弟封王已久,現已成年,該去封地了。」
打發他走了一顆心落到了實處。又生離愁。
他平安的出了長安城,掀起馬車的轎簾回望。只覺得自己像只逃命的喪家犬,扔在身後的不僅僅有皇兄的猜疑不信,還有他傾心愛上的女人。
太極宮終於撞響了悠悠的喪鐘聲。
皇帝駕崩,新帝繼位。所有的藩王都趕了回來。
李元嬰神色木然的和王公大臣一起在大殿為皇帝守孝。心裡反覆念著三個字:「感業寺。」
從前她哀哀說,如她進了感業寺,他念及情份,或者可以照顧她一二。
他行色匆匆的趕回長安,見了兩個人。
一個是他在皇帝病重時暗中遣回長安的侍衛空青。一個是初登大寶的新帝。
空青辦事利索,他信任他。遣他回來,是讓他在暗中布置。他不忍如花般美麗的武媚一生伴隨青燈禮佛。
李元嬰有著十足的把握。
空青不辱使命。
「武才人去寺后挑水不歸,在河邊尋到了她的鞋。生死不知。」空青說這句話時,眼裡有神色有些複雜。
李元嬰那時並不知道空青受了先帝的遺命,他以為空青在替他擔憂。畢竟悄無聲息的將先帝的才人詐死弄走,是重罪。
可是皇兄已經駕崩了,還有誰會記得當初宮裡一個小小的才人?
晉王成了皇帝,將會有無數美麗的女子走進後宮迎奉他。他哪怕認識在先帝身邊侍奉的武才人。也絕不會對進感業寺剃度的她多瞧上幾眼。
自從知道皇兄身體不適,他就著手安排了。長安,晉見新帝之後,也許他永遠不會得到召見返回。有了她,不回便不回罷,那座宮殿里除了她,他已經沒有了半點牽挂。
滕王妃原是滕縣縣令的女兒。他到封地不久,她的父親就病逝了,家中母親早逝,只有一位妾。他去吊悼時,見到了她。身如蒲柳,柔弱異常。一眼望去就知有天生不足之症,所以十八歲了尚未有人求娶。喪事過程中,她暈厥吐血。他心中一動,請了大夫去瞧。聽回稟說此女活不了多久。他上書請封王妃。
那幾年,他打發走了那名妾室,並未虧侍她。滕王妃臨去之前還感激著他:「妾身能得王妃尊榮,死也瞑目了。」
滕王妃身體不適人人皆知。他隱瞞了她過世的消息,以靜養為名封了她住的院落。滕縣是他的天下,遠離長安千里,他的安排天衣無縫。
只等著有朝一日,她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