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鏢客行·序

北燕城。

寢居外風雪呼嘯，如鬼哭，屋內幽幽的火燭早已燃了大半，忘了被吹滅，蠟淚一滴滴落在桌上，凝結如淚珠。

「殿下？殿下，起床啦殿下……」

明珠的聲音忽然在寂靜里響起，暗沉的燭光里，床上那人影的酣睡聲立刻停了一停。

「你要懶到什麼時候啊殿下……」明珠的聲音不依不饒，卻遲遲沒有像往常那樣伸手去掀他的錦被，真是稀奇。

幽幽燭光照映著男子睡熟的側臉，五官輪廓硬朗，他裹著錦被扭了幾下，在睡夢中輕輕皺了皺眉，迷迷糊糊出口一句：「別鬧，我還沒睡夠呢……」

睡夢中自己的嗓音還帶著些低沉的沙啞，人在睡著時會聽清自己的聲音嗎？

李成蹊在一片漆黑的夢裡琢磨著，今天他要扮個什麼好呢？知了？不行，縱然他腳下功夫再好，整天爬在樹上也吃不消啊，那就毛毛蟲？還能冬天裡裹著被子，行，那就毛毛蟲了。

李成蹊伸手拽了拽錦被，裹在自己身上，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語氣幼稚：「明珠，莫打擾我化繭……」

床邊暗沉沉的，空無一人，哪兒有什麼明珠？

明珠……不是死了嗎？怎麼死的？對了……明珠死在大火里……

不對。

自己怎麼還在宮裡？！

李成蹊一陣毛骨悚然，顧不得扮什麼毛蟲，他猛地一把踹開錦被，穿著單衣「蹭」地一聲從榻上跳了起來，重重喘著氣，驚魂甫定地打量起四周來。

屋裡依稀還飄著酒菜的香味，燭火暗沉，李成蹊慢慢下了床掌燈，整個房中才慢慢地亮堂了起來，無論是刻百獸頭的青銅暖爐，或是自己方才躺的彩繪床榻，無不帶著中原與邊塞民族糅合的異國風情。

對了，自己早就從幽宮之中出來了。

李成蹊幾乎要啞然失笑，這都過去多久了？自己居然還時刻在午夜夢回那些事，他已經沒必要再裝瘋賣傻了。

自己睡著之前都做什麼來著？

李成蹊拿起燈盞慢慢地在屋裡走著，此時天光未亮，窗紙外仍一派昏昏的黑。矮桌上仍擺著沒收拾起來的酒菜，桌旁卻是伏案睡著個人，穿銀綉常服，枕著自己的手臂睡得正沉。

啊，自己請蘇愛卿吃飯來著，後來愛卿不勝酒力，居然先昏昏沉沉地睡著了，自己自顧自地喝了一會兒，也就上床睡覺了。

李成蹊知道自己本該回去睡覺，神差鬼使地，他卻悄悄地一步步走近了蘇鷓，將燈盞的光亮湊近對方的臉，映出他秀致潔凈的睡容來。蘇愛卿果真連睡夢中都這麼從容，李成蹊抬起燈盞，又微微湊近了對方的臉，納悶地瞧著。

這人，好像從自己小時候起就長這樣……自己現在早就過了弱冠了，他居然還長這樣。

難道這世上真有什麼奇怪的人或事？

李成蹊琢磨半天，琢磨不出個所以然來，他正要踱回去睡覺，對方的雙眸冷不防地睜開了，正正與他在咫尺間對視，頓時把他嚇了一大跳：「哎呦愛卿，我我我，你你……」

蘇鷓很是平靜，慢慢地坐直，掃了一眼滿桌的酒菜：「臣睡著了？您方才是在做什麼？」

「愛卿臉上有蚊蟲。」李成蹊做賊心虛，語氣信誓旦旦。

「冬天何來蚊蟲？」

「這個……可能它命數頑強。」李成蹊抓抓頭髮。

蘇鷓坐在原位，靜靜地抬頭與滿臉寫著古怪的李成蹊對視一眼，沒拆穿他拙劣的謊言：「陛下為何半夜醒來了？」

極平常的一句問話，李成蹊本想找個理由唬弄過去，他又忽然發現，面對蘇鷓那雙眼睛的時候，他竟然幾乎說不出一句謊言。

罷了，也沒什麼好丟人的。

李成蹊遲疑一下，與蘇鷓平靜的目光對視。半晌，他坐在對面無奈笑了聲：「愛卿你知道……還是夢見那些事。」

他又給自己倒了杯酒，慢慢地喝下去，燭影在雙眸閃爍，如同星火：「在宮裡那些事。」

對方緩緩點頭。

「您已經從皇宮裡出來了。」蘇鷓眼神依然不起波瀾，燈盞光芒之下，愈發顯得他嗓音溫潤，如酷暑里劃過胸口的涼玉，莫名地有種使人安心的作用，「昨日之日不可留。」

「昨日之日，不可留……不可留。」李成蹊晃悠著酒杯，低念著這句前人的詩，宮內一幕幕在他眼前浮動，繼而消散。過了半晌，李成蹊眼中復而清明，望向蘇鷓，舉杯一聲笑：「好！昨日之日不可留，今日之日有愛卿，何苦多煩憂！」

燭火輕晃，映著對坐二人的神情，一個沉靜內斂，一個眉頭初展，同樣令人挪不開視線的兩張臉龐，在四目相對那一刻勾唇一笑。

屋外風雪依然浩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