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方士傳12·你叫沈白
「子雅,既然你已經恢復神智,便不用待在這裡了。」張潯淡淡開口,關好冰冷的牢籠門,徑自往堀室外而去,「過來吧。」
沈白起身跟上去,心裡犯嘀咕,他這次的任務目標只是取得古代藥方,本以為是個易如反掌的任務呢……果然,輕視任務,是他這種小新人經常犯的一種典範錯誤。
邁出門口,刺眼天光投下,張潯遞過一把紙傘:「你這身子畏光,不能久待。」
原來如此,難怪上次他被曬昏了。
沈白沉默著接過傘,堀室里土腥味太濃,邁出去方才覺得回到人間。他又被張潯趕去換下破舊的衣物,這一切太過理所應當,反而讓人毛骨悚然。沈白換了身青衣,靜靜站在銅鏡前打量著這副身體。
鏡中是個弱不禁風的弱冠青年,這個「子雅」大概和張潯沾親帶故,眉目有幾分相似,慘白得嚇人,沈白一抬袖,看見自己手臂下分明有幾點屍斑。
是穿越成活蹦亂跳的狗子好呢,還是穿越成死氣沉沉的喪屍更好些?
沈白沒由來地思考起這個無聊問題,房門被人推開,張潯端著豆腐湯走進,眼神一時恍惚,彷彿故人來。
張潯收回目光,端碗上桌:「我記得你最喜歡吃這個。」
沈白一驚,他本人的確喜歡豆腐。
不不不……方才張潯念著「子雅」,必定是這副身體的原主人也喜歡,兩人關係不淺,所以才如此親切。這般想著,沈白心裡坦然了些,往桌邊一坐,盛了一勺。
「我是因為什麼……」他想了想,決定還是問出來。
「你是因為什麼變成這樣的?不記得了么?當年有人在我家井水裡投毒,子雅,你分明也在場。」張潯面無表情,一抬眼,沈白畢竟心虛,不自主地閃了閃。
這人怎麼知道他要問什麼?難道真有未卜先知的方士?
「多年來我一直在尋解藥,讓他們清醒,各種方子都試過,最多只能做到減輕你們食人的慾望。」張潯微頓,「就像我方才給你吃的葯。」
沈白輕咳一聲:「你看,我這不是清醒了么……」
「你這情況不算。」張潯眼神意味深長。
這人究竟是怎麼回事?沈白越想越覺得恐怖,這人……似乎分明知道他是借屍穿越的?
穩住,穩住,他現在是子雅,他的任務只是來弄到藥方的。
如果他是這個脾氣古怪的方士,他會把自己的藥方子藏在哪裡呢?
二人飯畢,張潯收拾碗筷:「明日做燉魚,如何?」
沈白嗆了一下,目送他端碗筷走出去。
因為燉魚也是他最喜歡的菜。
沈白躲在屋裡,鬱悶地將情況彙報。
【哎呀……這種情況是不會發生的,年輕人,要相信科學,是你想太多了。】
死宅信誓旦旦回話。
……作為以穿越為正經事業的情報局,堅持相信科學真的沒問題?
求助場外胖子儼然沒用,秦漠前輩說得對,凡事靠自己。沈白決定主動出擊,觀察這個叫張潯的古怪方士。
張潯用過飯,便雷打不動地拿著那本古舊冊子,披頭散髮坐在葯爐子旁邊,這架勢像牛鼻子老道,這氣派卻又讓人想起魏晉那些擦粉散發的名士。沈白原想坐在他旁邊,湯藥咕嚕咕嚕地煮沸,瀰漫一股嗆人的苦味,他只好默默往遠挪了挪。
要是他長嘯一聲就更像了,沈白百無聊賴地想。
「你方才定是在想我的事。」張潯氣定神閑地開口。
沈白:「……」
沈白決定直入話題:「你在煉……」
「煉什麼?」張潯道,「新的解藥。」
「他們就是你的……」
「我的什麼人?」張潯道,「對,親人。」
「你今年……」
「二十六。」
沈白屢屢被搶話,覺得自討沒趣,抽抽嘴角,沉默下去,只盯著爐子里火焰跳動,半晌,張潯盛出湯藥起身,轉身看他:「怎麼不說話了?」
「話都被你說完了,我沒有可說的。」
張潯笑,他臉龐瘦削,笑起來愈發顯刻薄:「談話亦是,諸事亦是,來來去去,自有命數安排。」
沈白默默閉上了嘴,見張潯往堀室走,有招呼他同去的意思,便起身跟過去。地下昏暗沉沉,喪屍們察覺二人的腳步聲,紛紛從塵土裡爬起來,喘息著從牢門伸出手臂。
沈白面不改色地看著。
張潯帶出個七八歲的小姑娘來,他手底毫不惜力,扳著小姑娘的下巴迫使她張嘴,把一碗湯藥灌了下去,又用衣袖細心地擦了擦她的嘴角,將她髒兮兮的小臉擦凈。
小姑娘沒有恢復神智的勢頭,依然渾渾噩噩。
沈白還是面不改色。
「這次的葯,還是錯了么……」張潯發出嘆息,忽然微微皺眉,往後瞥一眼:「別躲在我身後。」
沈白輕咳一聲:「瘮人。」
「有何瘮人?」張潯心平氣和地慢慢伸手,握住小姑娘慘白的手,神情漸漸柔和:「家妹。」
沈白瞧見小姑娘臉上的屍斑,想說什麼,他想了想,沉默下來。
「家兄。」
「我爹娘。」
張潯將這些人的身份逐一念過,他念得很慢,聽語氣彷彿心無波瀾。籠中行屍走肉們哀嚎著向他抓去,要生吞活剝了他,而他站在一籠之隔外,溫柔地看著他們,如同那時望著「子雅」。
「藥方只差最後一味尚不確定,無論用怎樣的手段,我都會找到那一味藥材,民間藥材已試完……」張潯拿著古舊冊子,提筆在一行行藥材名之間勾去一味,「皇宮裡有一處百草園,裡面有天下草藥,近來皇上尋方士入宮,我明日打算去看看。」
沈白看清他冊子上的字跡,眼睛一亮。
原來藥方子就在他手中這本冊子里記著!
見張潯在等待自己回答,沈白緩過神來,搖頭:「皇宮可不是那麼好進的。」
都說蘇鷓身子不好,與某個民間方士有來往,這個神秘方士便是張潯,但他們的這層關係,大多數人儼然不知,蘇鷓怕是不會做這個舉薦人。
張潯忽然與沈白對視:「叫一聲我的名字。」
這人又要幹嘛?
沈白一愣,想到自己此時佔了他親人的身體,本著人道主義,他攢了攢感情,滿懷深情地喚道:「張潯。」
張潯笑。
沈白覺得挺欣慰。
「你說的真噁心。」
「……」
這怪人……陰森森的,還是趁夜拿了冊子,儘快撤離完成任務吧,溜了溜了。
入夜,蟬聲起伏,萬戶沉寂,張潯和衣而睡。
四更,卧房木窗被人輕輕推開,灑入一地清幽月光。沈白身姿敏捷地落地,他屏息掃一眼床鋪方向,張潯背對著他,呼吸聲平穩。
他緩緩起身,挪步至書架旁,輕輕地翻起那些書冊來。
《神農本草經》《黃帝內經》……
怎麼回事?
全是醫書,怎麼偏偏不見那古舊冊子?
眼看時間流逝,沈白擦擦額上冷汗,有些著急。床上輕微的吱呀聲刺入耳中,沈白一驚,連忙蹲下身,過了半晌,才屏息望去,卻見床上張潯只是翻了個身,月光下睡容安靜。
沈白鬆口氣,借著月光,忽然看清張潯枕邊之物。
正是那泛黃的古舊冊子!
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
沈白又悄悄挪步過去,掃一眼張潯的睡容,伸手摸去。
他摸起古舊冊子,迅速翻開掃一眼,微弱的月光下,不經意間掃到某行字,微怔。
利貞九年夏五月三五四更子雅盜書冊。
沈白斷了下句。
利貞九年,夏,五月三五,四更,子雅盜書冊。
古代三五為十五天,如今正是利貞九年,五月十五日夜。
這是……怎麼回事?
張潯知曉一切,都是靠這冊子?這冊子是何來頭?若說是某些特工記不住年代,執行任務時記筆記,也絕不會用古體字豎著寫,且不加標點句讀,這些一看就是出自真古人手跡。
一隻瘦長的手忽然伸過來,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腕,沈白睜大了眼,張潯依然躺在床上,不知何時已睜開眼,雙眼映著清冷月光。
張潯以袖掩口鼻,又一揮袖,苦澀藥粉撲面而來,沈白初次執行任務就遇到這等詭異情況,尚未從震驚中緩過神,竟未閃開,呼入口鼻中,熏得他連連咳嗽。
糟了,人贓並獲。
「子雅,你今夜果然會來。」
果然?莫非他連這個也能預測?
沈白心中怦怦狂跳,忽然身子一軟,在那藥粉作用下,他全身知覺再次漸漸褪去,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張潯一把扶住他,淡淡出聲:「我知道你的目的,你是為了這本冊子而來,對么?」
「你……」沈白不可置信,「這冊子是誰給你……」
「我已說過,諸事冥冥之中,自有命數。」
沈白倒在床邊,艱難地緩緩抬頭,眼中震驚未散。
張潯破天荒地一勾唇,笑了笑。
二人在清冷的月光下對視,卧房外蟬鳴起伏。
沈白緊盯著他,有那麼一刻,他心中的自欺欺人轟然崩塌。
他其實早已察覺,這個叫張潯的方士知曉一切,只是這些事太過詭異,超出了他的認知,讓人不由自主地逃避。
作為前輩的秦漠說過,他遇事沒有干這行兒的果敢勁。
「臭小子,知不知道特工是幹什麼的?辦事兒給我果斷點,大丈夫敢作敢當!」秦漠的訓話莫名迴響在耳邊。
沈白的腦子一片混亂,魔幻感湧上心頭,他一個現代特工,和一個古人對峙,居然時時落下風。
張潯眼神意味深長:「我還知道你的本名……」
沈白瞳孔驟縮。
「你叫沈白。」
語調清淡,落入耳中,彷彿雷鳴。
葯勁上頭,沈白眼前一黑,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