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方士傳20·他們說你非禮皇子
六月中旬,京城的氣候漸漸轉熱,至正午時,宮院里花木都被日頭曬得蔫兒頭耷腦。
「救命啊——」
李成蹊的哀嚎聲自方士們的院兒里傳來,宮人熟視無睹。
「護駕,護駕!妖怪殺人啦——」
「殿下居然都會喊護駕了,那兩個方士的葯看來真有用。」兩個小宮女在牆根兒下閑聊。
「非禮啦——」
小宮女:「……」
百年大樹投下蔭涼光影,遮擋了烈日,沈白把紙傘放在一邊兒,倚在院里乘涼,屋裡時不時傳來一股股苦藥味,嗆得他直打噴嚏。
祖宗哎……
他還以為張潯是找借口搞到百葯園的藥材,沒想到張潯這麼敬業,玩兒真的。他們已經在宮裡小住半個月,期間張潯雷打不動地守在爐子旁邊,逐一試驗那「最後一味藥材」,外加給皇子殿下煉治病的湯藥。
皇子殿下這半個月顧不得扮曹操,他的苦日子,開始了。
宮女太監遠遠嗅見苦味腥味,便嚷:「方士又煉藥啦……」
沈白愜意地靠在樹下,手裡玩兒著那日尋寶得來的玉扳指,至於皇子爺的哀嚎聲,只當沒聽到。他這幾日待得著實無趣,這張慘白的臉居然多了絲油光,只怪宮廷菜太好吃,嫩豆腐淋上細火慢熬的雞湯,簡直人間享受。
這玉扳指是個好東西,通體流光,像個小小的印章。
章上還刻著字?他微微眯眼,這才發現有字,四四方方排列的四個小字,模糊不清。
天……什麼……信……什麼……
罷了,看不清。
倘若在宮外尋個路子賣了,這玉能賣個好價錢啊。
——聽宮人們交談,皇上尋玉一事已在宮外掀起軒然大波,玉價節節升高,不時又有哪裡的官員搞來美玉,恭恭敬敬送到宮裡。張潯逐一看過,只是搖頭,不合格。
【喂?小白白嗎?】
胖子的聲音。
「在。」
【調查雁妃的事兒,局長批下來了,不過張潯才是主要目標,你查查她行為舉動是否無異常就行,有沒有現代人跡象。】
沈白點頭:「好。」
【哎等等,你身邊有人在……哀嚎?】
「對,那是皇子爺,瘋瘋癲癲的李成蹊。」
【你們把他怎麼樣了?】
胖子驚恐問道。
那邊咣當一聲,李成蹊忽然奪門而出,大步往院外狂奔,張潯端著一碗剩碗底的湯藥追在其後,冷冷下令:「攔住他。」
沈白一躍而起,牢牢抓住李成蹊的胳膊,李成蹊掙脫不開,回身求饒:「你今日放孤一馬,以後榮華富貴你說了算!」
「孟德你倒是有點骨氣啊。」沈白樂了,這一樂,皇子爺看準機會,居然撕拉一聲扯破自己的衣袖,飛快地跑了出去。
斷……斷袖了?沈白抓著衣角在原地發愣,都說瘋子力氣大,果然如此,這人跑得比傻狍子還快,實在追不上。
張潯端著湯碗走來,神色惋惜:「差一點,倘若他全喝下去,興許能好轉。」
「我看他是被你嚇得好轉了。」沈白沒心沒肺地樂,「他們說你非禮皇子爺哎。」
張潯幽幽瞅他一眼,回屋端出另一碗葯來。
他把熱氣騰騰的葯往他面前一遞,沈白差點把剛用過的膳吐出來。
「我錯了!」沈白高聲求饒。
「不,這是給你的飯後補藥。」張潯又遞了遞,「你身上也有那種毒,葯在你身上同樣可用。」
沈白憤憤道:「你把我當小白鼠?」
「小白鼠是什麼?」張潯一臉天真。
沈白:「……」
最後以沈白敗下陣告終,捏著鼻子喝完並沒有什麼作用的葯,扶樹榦嘔。哎呦,完了……悶騷方士早說過,他要找這最後一味葯,如同大海撈針,誓把百草試個遍,這就說明他也得喝個遍。
沈白不禁想起陸少川,他做事就簡單粗暴,忘了人家妹子的手機號后兩位,就一位一位地逐個嘗試,簡直瘋子。
「對了……」沈白吐完接過帕子擦擦嘴,有氣無力道,「我今晚睡得死……你半夜別吵我啊……」
用現在這幅身子畢竟不方便,他今晚要切換原來的身體,探探那雁妃與皇上藏著什麼隱情。
月上三更,夏夜涼如秋水,皇宮裡一片寂靜,只有掌燈太監與侍衛們守夜。
雁妃寢宮前,守夜小太監昏昏欲睡。他是剛入宮不久就被娘娘看中的,特意調來伺候娘娘,老太監怕他搶了自己飯碗,沒教太多宮中禮數,故意看著他白日犯錯受罰,晚上打瞌睡又受罰。
這日子什麼時候到頭啊……
小太監困得靠在殿門口,頻頻直點頭,又想到皇上已經進去多時了,便趕緊踩下藏在靴子後跟的蒼耳,倒刺颳得他一個激靈醒來。九五之尊就在屋裡呢,他在外面瞌睡?等著殺頭么!
這個法子還是他跟其他太監學的,守夜時在鞋跟藏個蒼耳,犯困時一踩,便能痛醒。
話說回來,娘娘可是自入宮以來便獨得寵幸,聽老太監說,皇上以前可是頻頻出入這雁宮,只是隨著娘娘年老色衰,出入便不再那麼頻繁,但也絕非冷落。
小太監想著想著,卻又困了起來,神志不清,蒼耳都忘了踩,就連另一個漆黑的人影什麼時候走近也不知道。
小太監一抬頭,嚇得渾身哆嗦,尖細地要喊出聲:「鬼啊——」
黑影眼疾手快,上前一步緊緊捂住他的嘴,放輕嗓音,語調嚴厲:「困成這樣?這不是明擺著讓皇上他老人家動怒么?」
「那、那怎麼辦?」
小太監這才發現這黑影也是宦服加身,分明是個模樣清秀的青年人,面白無須,不比自己年長几歲,心中的恐懼立刻消散了不少:「你是哪兒的呀,咋家怎麼沒見過你?」
「總管怕你不懂事兒,惹惱了陛下,特意派我來交班。」青年太監帶著他走遠了幾步,壓低嗓音回答,又遠遠瞅一眼屋裡,「行了,趁還沒人發現,你趕緊回去吧。」
小太監聽得一臉懵,但聽對方的語氣又很果斷,一時不知怎麼辦:「這……」
他還沒糾結完,對方已經轉身往殿門口走了,小太監耳尖,分明聽見什麼東西自對方衣袍掉落在地,細微一聲響。
是一枚玉扳指!
不少大太監年紀輕輕,就會撈到主子價值不菲的打賞,留著出宮后典當了過活,可他入宮這麼久,別說打賞了,每天不吃板子都是幸事……
小太監眼睛發直,咽一下唾沫,趁對方沒注意,飛快地拾起那玉扳指收入袖中,低著頭匆匆往外走了。
「年紀輕輕的大太監」唇邊揚起笑意,貼近殿門口站著,趁四下無人注意,悄悄把窗紙隔開一道縫隙。
看來那玉扳指還是有用處的嘛。
好久沒用自己本來的身體了,比起冷冰冰的喪屍,還是這副身體用著自在些。沈白蹲下身,深吸一口氣,偷偷往裡瞧。
他忽然感覺自己現在十分猥瑣,無論是動作還是行為。
非禮勿視非禮勿視,這是工作這是工作……
殿內燭火昏昏,將對坐男女的影子映上牆面,隨火光跳躍,沈白想象中的一切都沒有發生。皇帝和雁妃對坐在桌旁,桌上兩三碟酒菜,燭台幾盞,加深了二人臉龐上一道道皺紋輪廓。
李岑,那個常人用儘力氣仰頭,才能參見的九五之尊,此時卻像個普普通通的中年人,沉默著執箸夾菜,伴之下酒。
酒過三巡,雁娘見之不忍,忽然奪下他的酒杯:「別喝了,不就是把那寶貝漸漸失效了么?沒了它,又能怎麼樣。」
「怎麼樣?那寶貝有多重要,你最清楚。」李岑遷怒般沉沉開口,「若是沒了它……若是沒了它,朕拿什麼讓那群臣子效忠?」
「這麼多年過去,你已經不需用雁家的玉控制人心,你自己就是皇帝,你的臣子效忠,不是為了寶物,他們是為這個國效忠。」雁妃心平氣和地與他對視。
沈白聽著心驚,怎麼,堂堂天子,難道長久以來是用什麼寶物蠱惑人心?看雁妃的態度,可沒有尋常妃子的敬畏啊。
咣當!
屋裡酒桌忽然一震,酒菜碗筷皆震,沈白連忙看看四周,見殿外無人,這才放心地繼續看下去。原來是李岑聽著這些嘮叨,忽然感到厭煩,握拳重重捶桌。
「不!朕日日夜夜都會想起當年的事,想起有朝一日真相揭穿,所帶來的後果!」
龍雖垂病,長吟依然震懾天地。
面對天子怒氣,雁妃連眼睛都未多眨一下。
「當年那些雁家人已經死了,沒有人再去追查什麼真相。」她嘆了口氣,「你好好養病,等玉盤制出來,就有葯了……」
「死了?可你不也算是雁家的人?」李岑忽然直直開口。
雁妃眼中神采黯了黯,她將語調放輕:「不說這些,你還記得當年王叔家的花生糍粑么?排著隊都買不著……」
她的聲音像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飄來,使人沉浸在那些回憶中,果然緩緩減弱了李岑的怒意。李岑放下酒杯,揉揉額頭,只覺得一陣長久的疲憊席捲了自己:「罷了,扶朕上床。」
李岑被雁妃扶上床榻,他慢慢地躺下,合上雙目。
雁妃無意一同躺下,轉身親自去收拾酒菜,卻被李岑迷迷糊糊一把抓住了手,她微微蹙眉,本能地甩了一下,沒甩開。
「這麼多年了,你還是因為當年的事……恨我么?」李岑的語氣像是呢喃。
一個男人軟弱的時刻,尤其是一個君臨天下的男人,他的軟弱尤其能惹起女人愛憐,雁妃垂眸望著他的臉龐,無波瀾的眼睛里泛起一絲絲溫柔。這種溫柔,是女人望向愛人的溫柔,恰似微微吹拂荷葉的風,撥開蓮葉,方見水底波紋。
「我……」
她眼神微微鬆懈,正要輕輕開口,卻被李岑酒後吐真言的下一句話打斷。
「雁家人只是有可能發現真相,你……才是唯一知道真相的人啊,可我能眼睜睜看著雁家人死,可就是……見不得你死……」
雁妃默然片刻,閉上眼,再睜開時,眼中那些溫柔的光卻已統統收了回去,語調微冷:「好好休息。」
古怪。
雁家,雁……雁娘是雁家後人?這麼說,排除了她是現代人的可能?雁家曾留蒙塵的皇帝借宿,後來卻毀於一旦,她先結識了皇帝,再流落到歌樓也是說得通的,可這兩人根本不像皇帝和妃子,反而像是兩個互相知道底細的老友。
也像是……李岑將雁娘關在這幽宮之中。
沈白不由自主地開始腦補小劇場:皇帝在戰亂里蒙塵,靠雁家「寶貝」蠱惑人心,這才重回王都,卻又過河拆橋毀了雁家,作為情人的雁娘覺得自己被矇騙,於是她潛伏青樓多年,來到李岑身邊展開復仇,卻被李岑反而軟禁在這幽宮中……
雁娘是愛他,又恨他?皇帝亦是如此?
這是怎樣一出大型狗血勵志復仇愛情劇?
沈白想起局長叮囑過的話,歷史任務尤其複雜,是一片片細微如塵埃的拼圖,某句話、某件事、某個場景、某個人物都會成為拼圖中的一片,想要還原比較完整的歷史真相,就需要將諸多情報拼起來,急不得。
殿外腳步聲由遠及近,一巡夜的老太監提燈走近,沈白連忙收回目光,裝作盡責守夜的模樣。借著燈芒,他看清老太監衣袍上的蟒紋,竟是總管親自提燈過來。
沈白深深低頭,降低存在感。
「你過來。」
細軟的聲音響起,老太監遠遠站在殿門外招呼他。
不妙。
沈白心裡咯噔一聲,深吸口氣,硬著頭皮走了過去,盡量捏細嗓音:「公公何事?」
「小常子呢?」
「小常子……小常子他解手去了,怕皇上見不著人,不高興,讓奴才來交班,他一會兒就回來。」沈白深深低著頭,小常子看來便是那個犯困的小太監了。
「哼。」卻聽得太監總管一聲哼,「你算個什麼東西,娘娘也讓你守夜了么?小常子越來越膽子大了,居然敢擅自讓人代班?」
看來他沒有懷疑?
沈白鬆了口氣,嘴上不住道:「奴才該死奴才該死……」
他正慶幸,卻沒料到對方一伸手,牢牢拽住了他的衣襟,逼著他與自己對視:「你當咱家這麼多年是白混的?」
總管從袖中摸出一枚玉扳指:「咱家半路碰見小常子了,那奴才鬼鬼祟祟,咱家一逼問,果然是偷拿了這東西,還說他碰見個身份不明的奴才。你這奴才,是哪個妃子派你來偷聽的?讓你潛入娘娘殿外想作甚!」
「奴才該死。」沈白滿頭大汗,順著他的話說下去,「娘娘不讓奴才透露……」
「來人吶,押下!」
兩個侍衛聞聲而來。
此時甩鍋到某個妃子頭上也沒有用,作為身份低微的太監,這鍋無論甩不甩都得死。沈白被總管緊緊拽著衣襟,另一隻手悄悄往腰間銅鏡摸去,打算撥動時間跑路。
那總管雖年老,眼睛卻尖,一眼打量到他的小動作,順勢抓住沈白的另一隻手:「你這奴才,藏了什麼暗器!」
沈白急急一掃後方,兩個侍衛已經至他們身前,眼看便要動手擒下自己。
要動手嗎?
動手吧!
「咦,你們玩兒捉賊?」
清朗男音不合時宜地響起,幾人同時一愣,見李成蹊不知何時聽見聲響而來,滿臉好奇,看見總管手中那枚玉扳指,忽然笑嘻嘻地跑過來,口中嚷嚷:「大哥快走,有我斷後!」
看來皇子殿下毫不猶豫地站在了賊方。
「殿下,殿下不可……」
他莽莽撞撞衝過來,一把拽過沈白,將沈白踉踉蹌蹌地拽至身後護著,兩個侍衛生怕傷了這位祖宗,不敢再輕易動手。太監總管急得直跺腳:「殿下,這不是玩的時候啊……」
「快走!」李成蹊轉頭看他一眼,高聲嚷嚷。
沈白看著他的背影,再想起這些日的相處,有種傻兒子沒白養的感覺,他激動地沖皇子殿下一抱拳:「咱們江湖再見!」
沈白轉身就跑,一手撥動銅鏡,消失在夜色里。
李成蹊目送沈白跑路,他緩緩轉過身,隻身面對侍衛們,神色悲壯,豪氣萬分:「官差走狗,有種過來!」
官差走狗們面面相覷,一臉憋屈。
還是太監總管腦子靈光,連忙把手裡的玉扳指給祖宗遞了過去:「殿下可喜歡這個?」
「叫我大王!」
「大……大王,您是喜歡這個?我們實在畏懼大王的威風,這東西送給大王了,大王饒我們一命,好不好?」
這玉扳指總有種似曾相識的熟悉感,黑燈瞎火倒也沒多打量,但此時哄皇子要緊,便也顧不得這麼多了。小太監手裡的玩意,再貴重能有什麼稀奇的?
李成蹊盯著玉扳指,認真地思考片刻,忽然一把奪過,滿面春風地跑了。
太監總管擦了把汗,對侍衛怒喝:「愣什麼,快搜!」
「是!」
直到天光破曉,這些侍衛連半片衣角都未搜到。
宮牆朱院被晨光照亮,巍峨的瀛宮緩緩從沉夜裡蘇醒,將昨夜的小小騷動掩蓋。兩個晨起洗衣的小宮女走過大道,迎面見那痴傻的皇子殿下遠遠走來,連忙行了個禮。
卻見皇子殿下拿著枚古樸的玉扳指,在手裡拋來拋去,笑吟吟地往前走,似是目標明確,不知要往哪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