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方士傳22·錦帛裂

第23章 方士傳22·錦帛裂

少女快步走在前,往不為人知的破落地帶而去。

沈白撐起傘望著四周,他之前還想著,這郡內雖不繁盛,但也不破舊,如此看來是自己疏漏了。這一路的房屋皆用破舊磚瓦拼起,俗言穢語不絕於耳,面黃肌瘦的男女百姓盯著他與張潯,有的惡狠狠,有的凄涼麻木。

沈白還納悶地看見一個乞丐模樣的男人,捧著塊破石頭,如同捧著心頭寶貝,嘿嘿傻笑。

「這些人是怎麼回事?」

「住在這一帶,都是賭石的。」少女往前方一處破屋而去,沒人教過她如何與京城來的權貴攀談,說話難免直白,「自從你們入宮,聖上下了令,玉價便一天比一天高得嚇人,不少人想著暴富,反而更窮了。」

「這……多半原因總歸是怨自身吧?」沈白有些尷尬。

張潯卻流露出些許回憶之色,沉吟開口:「這些人,哪怕有一絲的希望,也會趨之若鶩么。」

「當然啦,我們這裡的人,真的窮怕了。」少女推開吱呀作響的柴門,領他們進來,沒有正面作答。她背對著他們,語氣輕鬆:「我叫千兒,黃金千萬兩的千。」

屋內只有床榻桌椅等家什,被褥散發出一股霉味,沈白走進屋,愣在原地,站在病榻旁,望著那熟悉的垂病老者,不大相信這個病懨懨的老人是那個吱哇亂叫的老道士。

老道士瘦骨伶仃,緊緊閉著雙目,氣息微弱。

「爺爺他回來之後就病了。」千兒給老道士掖掖被角,「你們……能救救他嗎?」

「試一試。」張潯看著昏迷不醒的老道,「我不喜歡有外人打擾。」

千兒會意,趕緊出屋。

沈白正愁受不住霉味,正要跟著出去,被張潯一把拽住:「你,去哪兒?」

「你不是不喜歡有外人打擾嗎?」

「外人是外人,你是你。」他這句話不知刺激到了對方哪裡,張潯脫口而出,目光灼灼地轉過頭,認真地與他對視。

沈白愣了愣,直起雞皮疙瘩,張潯今個兒吃錯藥了?

看著沈白困惑的表情,張潯眼神一黯,欲言又止:「你……出去吧。」

「那、那我出去了啊,我就在門口候著。」

沈白一頭霧水地走出去,撐起油紙傘,見那名喚的千兒少女也站在院里,背對著他,安靜地望著天。

這少女終究是如願把他們糾纏到這兒來了,某種方面來講,還真像她爺爺。

「你說的家破人亡,是怎麼回事?」沈白走過去,只當她危言聳聽,笑道,「千兒姑娘,我真是有些佩服你……」

千兒吸吸鼻子。

沈白的話戛然而止。

千兒轉過頭,已是淚流滿面。

「不是……我不是騙你們。」她咬咬嘴唇,哪還有方才的盛氣凌人模樣,不過都是強撐出來的,輕易間轟然崩塌,「我爹他就是賭石的……我爹真的死了,氣死的。」

「怎麼回事?」沈白訝然望著她。

「你要聽嗎?」千兒淚光婆娑,抬頭回望。

一個姑娘抹著眼淚問出口的話,沈白實在無法拒絕。

千兒抹抹眼睛,在淚光里將一切徐徐道來。

「我爹他……是郡里出名的遊手好閒之人,他沒讀過私塾,也沒有一身力氣,又染了賭博的惡習。你隨意去打聽趙勇這個名字,家家戶戶都知道,他打小賭石如命……」

不被人注意的貧民街巷,難得來個衣冠不凡的貴客,千兒說話之間,不少窮苦百姓緩緩圍過來。沈白只是聽,說不出隻言片語,這些字句湧入腦海,冷冰冰的現實鋪面而來,要將人淹沒,喘不上氣。

千兒她爺爺年輕時在雁家當過奴僕,奴僕家的孩子自然也是奴僕,她爹打小就見過雁家的那些玉——說來奇怪,她爹從小不愛撥浪鼓不愛糖人兒,就愛看美玉。

兒子娶親后,她爺爺從雁家贖身,一家子做起了莊稼漢。千兒她娘尚在人世時,趙勇還尚能勤勤懇懇地種地,直到有一年她娘得重病,家裡所有的銅板竟湊不夠買葯錢,年幼的千兒只能牽著爹的手,眼睜睜地看著娘斷氣。

在這之後,她爹就像變了個人,長吁短嘆不止。

「千兒,爹對不住你,哪天你嫁了,爹連個簪子都買不起,讓婆家瞧不起……」

望著漸漸長大的女兒,趙勇深深嘆息。

千兒笑嘻嘻:「瞧不起就瞧不起,瞧不起人的婆家,我還不嫁呢!」

話雖如此,一起逛廟會的姑娘們頭上都別著支精緻的花簪,只有自己沒有,千兒偶爾還是會感到失落。

後來在狐朋狗友的拉攏下,她爹開始沉迷賭石。

賭石,即買來可能藏石的璞玉,成交后剖開,裡面有可能藏著上好美玉,亦有可能一文不值,驚心動魄,故此向來有「一刀窮一刀富,一刀穿麻布」的行話——富人玩的玩意,窮人要玩,自然是付出傾家蕩產的覺悟。

這趙勇還真有賭石的天賦,他買過幾塊小的璞玉,用開出的玉石小小地賺過幾筆,胃口漸漸大了起來,找機會打算玩兒一筆大的。

「我和爺爺勸過好多次,我爹他就是不聽……」

沈白沉默著繼續聽。

賭博向來如此,用利益餵養人心,使其胃口愈來愈大,更何況是窮了半輩子的人,更會錯以為自己抓住了命運里翻盤的機遇。

趙勇賺了幾筆小錢,自詡天賦異稟,愈發沉迷,嫌老頭和女兒嘰嘰歪歪,竟在某天早晨背著包袱離家出走。這一走,便是大半年,留下女娃娃和老頭子相依為命,鄰里都罵他被石頭迷了心竅。

直到後來皇帝下了令,官府與富賈們四處收玉,玉價飛漲,鄰里漸漸傳開賭石之風。千兒每日都能聽見有人慟哭、有人狂喜,同樣短短一夜間,有人一貧如洗家,有人一朝暴富。

一邊是極悲,一邊是極歡,讓千兒感到恐懼。

而她爹走時還是艷陽天,再回鄉里的時候,已下過一場冬雪。他興沖沖地抱著個大包袱,鬍子拉碴地回來,哇一聲把幾個正玩耍的小孩兒嚇哭,老道士正給人算命,聽聞兒子回來,連攤子都沒收拾,也風風火火地趕回來。

趕回來喜相逢?呸,趕回來揍這個不成器的狗兒子!

老道士氣沖沖衝進院里,看見趙勇正眉飛色舞地跟千兒謀划未來:「你不是心心念念簪子么?爹先給你買個簪子,然後咱家搬到京城去,咱們也是京城的人了……」

狗兒子看見老爹回來,更是喜上眉梢:「爹,咱有錢了,有錢了!」

原來趙勇這大半年走南闖北去了,意外淘得一塊璞玉,憑著自己賭石的天賦,他斷定這石里必定藏著一塊稀世寶玉,生怕被歹人奪去,未讓人剖開,便興沖沖地抱回了家鄉。

「爹,朝廷不是正收玉?咱們不賣給鄉里的老爺,直接賣去官府,到時候當著官差的面把玉一開,值大發了!」

朝廷是一口買賣,不像賭石,是好是壞都已經高價買去了,朝廷得先親眼看你石中是否有玉,再出價購買。

趙勇對這塊璞玉信心十足。

老道士對石頭左看右看,沒看出什麼蹊蹺來,但還是做了個明智的決定,賣玉之前隱瞞這個消息。

按說若趙勇眼光不出錯,這本是美事一樁,怪就怪在趙勇愛喝酒上。不出幾日,被狐朋狗友灌了幾杯劣酒,趙勇美得找不著北,飄飄然之間說話剎不住——就這麼把消息傳出去了!

消息傳開,有人鬨笑,有人犯嘀咕,這可是賭石啊,沒準趙家就這麼發了呢?再一個萬一,萬一正好是方士要找的那塊,趙家從此平步青雲呢?

這塊未開的璞玉身上,立刻引來諸多灼灼目光。

這消息不知為何就傳到了錢老爺耳朵里,據千兒道,有一晚趁趙勇出去喝酒,錢老爺曾派人過來,暗暗收購這璞玉。

「你爹他已經鬼迷心竅了,你想想,萬一到時候一開,石里啥也沒有呢?豈不是一場空?我家老爺正好大量收購璞玉,不如低價賣了……」

當時只有千兒在家,她曾有過片刻猶豫,但她回憶起爹信心十足的神情,決定還是再信任爹一次,毅然回絕。

——錢老爺是雁郡里德高望重的長者,朝廷收購璞玉開剖,都得借用他的工具人手。千兒不懂人情世故,也不知道拒絕了錢老爺會引來多大的麻煩。

「若我當初同意,若我同意,爹就不會……」千兒緊緊攥著拳,眼淚又從臉上流下,不住哽咽,繼續講下去。

對於此事,趙勇絲毫不知,官差說要先收上去,到時一併開石,他便把璞玉往官府一交,眼看朝廷剖玉之日漸漸來臨,更是越想越美滋滋,整個人都飄飄然起來。

直到某一夜,震驚鄰里的消息傳來。

這趙勇半夜不知去哪鬼混喝酒,夜雨瓢潑,他半路跌了一跤,正被石頭磕破了雙眼,又栽入水溝里泡了半宿,半死不活地爬出之後便發高燒。燒了兩天兩夜,好不容易從鬼門關拽回這條命,眼睛卻瞎了!

「不是……我爹他那次不是出去鬼混……」千兒哽咽著緩緩道,「我爹是去集市給我買簪子去了……」

聽著她接下來的話,沈白心中發寒。

「我爹說,半路有人襲擊他,用石頭砸了他的雙眼,又把他推進水裡,雨中看不清是誰。可是沒人信他,都說他是喝酒栽進去了……」

若真相如此,那夜那個叫趙勇的男人,泡在冷水裡掙扎時,會有多絕望?

沈白沒察覺自己的嗓音微顫:「然後呢?」

「然後,再過幾日,便是朝廷開玉的日子了,我爹從病榻上爬起來,去看開玉……」

瞎眼的趙勇被千兒攙扶著來到現場,聽著百姓上交的璞玉一塊塊被剖開,有人歡呼,有人哀嘆,十拿九穩的心思莫名懸了起來。等啊等,不知等了多久,他終於從官差口中聽見自己的名字,連忙高呼:「我,我,下一個是我的玉!」

錢老爺與郡守老爺坐上座,對視一眼,喝著茶慢慢地看,百姓們則在台下圍觀。千兒扶著爹,眼巴巴地站在人群里,觀望著台上剖玉。

稀世美玉是否會出世?

四周不自覺地靜了。

沉重的大石被吭哧吭哧搬上來,千兒當時就覺得哪裡不對,現在一回想,這石形狀大小雖相似,紋路卻不相同,只是當時站得太遠,不曾看清。

一刀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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