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魏長清3·京城泄題案
數月後,開春,江上霏霏春雨。
潮水平闊,江波數里,一客船遠行於山水間,遙遙往離京城最近的城邑去。
這客船上的渡客眾多,有大包小包運貨的商人,有趁開春回去探親的異鄉客,也有魏子陽這般通過鄉試,上京參加會試的青年,會試一般都在開春進行,所以也稱「春闈」。
魏子陽不願擠在通鋪,便臨風坐在船頭,細雨吹拂布衫。
身旁還有條黃狗,懶洋洋躺在一邊兒。
那日出手相助的男子留下那麼一句莫名的叮囑,魏子陽再三考慮,決定還是聽他的,把大黃帶著同去。娘那邊有鄉鄰照顧,應該無事。此刻這細雨下得極為詩意,魏子陽聽著艙里幾個漢子吆五喝六劃拳,忽然做不出詩來。
本朝剛剛恢復科考制度,試題簡單,過鄉試之人太多,已不稀奇。上這客船的都是像他這般一窮二白的百姓,官員富甲們自有行船,當然,除了少數偏喜歡擠通鋪、體會民生的官員。他先前便注意艙里有個衣著不凡的中年人,大有派頭。
萬一此番考不中,是留在京城繼續,還是當個教書先生?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書生高吟聲打斷思緒,這是《詩經》中的幾句,魏子陽轉過頭,正巧與那青衫書生對視上。對方雙手捧書卷,模樣打扮比他貴氣些,看來也是趕考的。
「兄台,你也是今年的試子?」書生熱情地率先開口,「怎還帶了條黃狗來?」
魏子陽連忙一拱手:「正是,在下魏子陽,字長清,這狗喚作大黃,是個有緣人讓在下帶上的。」
有緣人,這小子還真老實,人家問啥他答啥,秦漠懶洋洋地瞅他一眼,船頭倆書生一見相識,聊起天來。船艙里那中年人走出望風景,偶爾望一眼二人,目光好似老鳥看雛鳥,覺得頗有趣。
【啊……史冊里記載,魏子陽有個至交好友叫張仲,莫非就是他?】
秦漠對這位張仲並無興趣,霏霏細雨吹得他心曠神怡,迷迷糊糊睡過去。不知過了多久,秦漠被一陣喧鬧聲吵醒,他晃晃狗頭,原來船已靠岸,渡口不知發生了什麼,喊聲不絕。
「這是……」魏子陽面色一變。
「哎呀!此地無章法,強人橫行,必是遇上匪徒了!」張仲驚呼。
幾個滿臉橫肉的莽漢提刀衝上來,高喝著將他們趕下船,眾人瑟瑟發抖,在渡口站成一排,身上所帶的盤纏都被匪徒劫了去。一商人見貨物悉數被搶,眼神瘋狂,要與其拚命,被一刀血濺渡口。
餘下之人紛紛低下頭去。
魏子陽身上銅錢不多,卻也被一個不剩地撈了去,末了,土匪低罵聲「窮鬼」,遂一腳將他踹翻在地。秦漠站在原地沒動,既然歷史上有這麼一個事件,那麼魏子陽定是會活下來,無需他插手。
張仲緩緩扶起魏子陽,他身上銀兩被搶個一乾二淨,滿臉肉疼。
還好還好,人活著比什麼都強。
「此物對你們無用,銀子可給,此物不可!」雷霆般的厲喝忽然響起。
秦漠側目。
那錦衣中年人面色無懼,站在匪徒的刀前,土匪們剛搶了他的銀子,又見他死死護著布包不撒手,貪心大起,伸手欲搶,誰知那中年人也是條硬漢,將嘍啰吼得渾身一震。
幾個土匪的嘲笑聲響起,那嘍啰丟了面子,大怒:「留你狗命不燒高香,還敢囂張!」
大刀一亮,眼看著便要向中年人砍去,張仲忽然立起,指著土匪怒喝:「大膽強人,光天化日之下打劫百姓,還敢行兇!」
「你又是哪兒冒出來的窮酸書生!」
魏子陽見他強撐聲勢,袖袍下的手指卻微微哆嗦,他想拽張仲退回,奈何張仲此時熱血上涌,死不回退,被土匪拽出去拳打腳踢。魏子陽因與他走得近,也踉踉蹌蹌地被拽出,一拳打在了鼻樑上。
秦漠琢磨著,這也是歷史上的一環嗎?
土匪的拳腳極重,魏子陽本就是文人身子,弱不禁風,被打得骨頭咯咯作響,他口中一腥,竟咳出血來。
「大膽!」
渡口對面匆匆趕來提刀官差,土匪們大吃一驚,手腳麻利地將金銀珠寶運上馬車,飛馳而去:「走走走!」
秦漠一路小跑,前去查看魏子陽的傷勢,一張端正的臉被打得鼻青臉腫,身上遍布淤青,好在沒有骨折。旁邊的張仲比他更嚴重些,躺在一旁呻吟。
中年人疾步走來:「兩位小友竟挺身而出,這……連累你們,慚愧,慚愧!」
張仲咳嗽幾聲:「不礙事不礙事……您長得像晚輩的父親,這世道亂,倘若人心冷漠,豈不是更亂……」
「大人!」
遠遠跑來個身穿從六品官袍的男子,竟是本地知府,在百姓們的議論聲中,不顧臉面,雙腿一軟便要下跪:「下官來遲,不知王侍郎竟乘民船而來……」
「民船?怎麼,你這裡只護著官船,不管民船?」王侍郎冷哼,沉聲道,「你這裡鬧匪人,官差竟來得這般遲!若本官手中這呈聖的摺子被搶去,你死十次都不為過!」
知府戰戰兢兢跪著,臉色紅一陣白一陣。
魏子陽和張仲互相攙扶著站起身,魏子陽小聲問:「張兄,這王侍郎……何人?」
張仲笑了笑,牽扯傷口,疼得齜牙咧嘴:「我一早就認出來了……禮部王侍郎,今年主持會試的。」
秦漠忍俊不禁。
這一頓打,挨得值。
在王侍郎的安排下,兩人受寵若驚地住進了最好的醫館,日日茶水糕點伺候著,魏子陽乾瘦的臉上生生添了幾成氣色,沒那麼枯黃了。
朝廷分六部,禮部是其中之一,六部尚書之下即是侍郎,今年會試由禮部負責。被張仲出言相救的王侍郎,回鄉探親才回來,本想低調乘民船,不巧碰上了這伙不長眼的賊人。當地知府心驚膽戰地伺候著,好不容易將這位爺和那兩位小爺外加一條狗送走,這才清閑下來。
知府望著那馬車遙遙往京城而去,心裡並不輕鬆。
這官,怕是當不下去嘍。
魏子陽和張仲邊趕路邊養傷,等到京城,傷也好了個七七八八,作為黃狗的秦漠緊隨二人身後,張望著四周。
過了守衛盤問,走進巍峨城門,隨人潮大步往前走,放眼望去,朱樓重檐鱗次櫛比,市井吆喝聲不絕,遊人接踵而過,隨處可見衣冠楚楚的公子與千金,官家馬車駛過,百姓們熟視無睹。
京城真大啊!
秦漠讀書時成績不好,只能發出這種程度的感慨。
【我天,京城真大啊!】
死宅驚呼。
秦漠頓時深深為局裡的文化程度擔憂。
「魏兄,離會試還有幾日,咱們是先尋試館,還是如何?」張仲問。
「先尋試館吧。」
試館專為各地試子準備,專供遙遙來京城趕考的試子休息,但如今世道剛剛穩定,試館里竟盛行貴賤高下之陋習,二人興沖沖地剛要進去,就被人趕了出來。
張仲大怒,眼看要與試館之人起爭執,被魏子陽拉住。
「張兄,爹爹曾給我一塊玉佩,讓我持此信物,投奔一位叫楊青雲的人。」魏子陽小心翼翼地攤開布包,那玉上刻了個「楊」字,「只是眼下不知楊青雲在何地……」
「楊青雲?我來京之前,只聽說今年幾個頗有名氣的試子,有蘇鷓等人,倒是從未聽說楊青雲……」
「此人乃是楊復之子。」
「啊,原來如此!」張仲一拍腦袋,驚呼,「楊老先生可是個好人,他兒子必定能好生接濟咱們!正好,咱倆身上沒盤纏,連個包子都買不起了。」
咱們?
這人倒是自來熟啊?秦漠翻了個白眼。
黃狗這個神奇的動作正巧被張仲瞧見,張仲愣了愣,小心翼翼問:「魏兄,你家的黃狗……成精了?」
「嗯?」魏子陽沒聽懂。
「沒事,沒事。」
二人花掉剩下的幾個銅板,買了仨饅頭,兩人黃狗各一個,邊吃邊打聽,終於打聽到楊青雲喜歡在一家叫月樓的風月之地飲酒。魏子陽面子薄,不大好意思投奔同為試子的楊青雲,卻被張仲歡天喜地拽了去。
畫樓歌坊,風月之所,許多京城公子來來往往,兩人一狗灰溜溜走在大街,竟比那當紅花魁還惹眼。張仲大步走進月樓,厚著臉皮點了兩杯最便宜的茶水,慢慢地喝。
月樓一向以待客之道聞名京城,小廝走來走去,眼神飄移,瞅了黃狗好幾眼,又瞅瞅這倆窮酸書生,嘴角抽抽,想到樓里聲譽,忍著沒趕他們出去。
況且今個兒有貴客來,怠慢不得……
正想著,那幾位貴客便來了。門外幾個年輕公子走進,小廝眼尖,一眼就看出其他人皆是擁簇者,那領頭的兩位公子才是正主兒。其中一位錦衣的便是楊青雲,另一位白衣公子也是氣度不凡。
小廝弓著腰迎上去:「楊爺,又來找雁娘……」
他話未說完,臉色一變。
那兩個窮酸書生聽見「楊爺」二字,居然先他一步,走了上去!
張仲拽著魏子陽,客客氣氣打招呼:「楊公子,久仰久仰。」
楊青雲打量著這兩個窮鬼,微有不快:「你們是哪兒冒出來的?」
魏子陽被張仲拽著,騎虎難下,只好動作小心地拿出布帕,將玉佩給楊青云:「家父給過這麼一塊玉,讓晚輩來京城尋公子。」
楊青雲單手接過玉,皺眉細細打量著。
他今日約了好友前來,除了消遣,還有急事要做,卻不想被兩個鄉巴佬給耽擱了時辰,一時十分不痛快。
秦漠抬起狗頭,打量著這幾位公子。
那幾個狐朋狗友皆落後半步,一看就是巴結者……他一眼注意到,楊青雲身邊那年輕公子不卑不亢,亦不落後。這裡來往皆珠光寶氣,也唯獨他,只著一襲出塵的潔白布衣,挺鼻薄唇,氣度高雅,猶如人群中一抹提亮,哪怕一言未發,也讓人無法忽視。
楊青雲的臉色愈發難看。
他爹撒手人間之前的確說過,見持此玉佩者,必將傾力相待,可這兩個鄉巴佬實在折損他面子。何況重要的事在前頭,耽誤不得,唯恐誤了大好前程。
周圍來往者的竊竊私語更讓他感覺丟面子。
反正老爹都死了,誰能知道?
楊青雲手一滑,「哎呀」驚呼,玉佩啪地碎裂,他笑嘻嘻攤手:「抱歉,我手滑了,未能看清什麼,二位,回去吧。」
魏子陽瞳孔猝縮,低下身一片片拾起碎玉,不顧扎手。
這是爹給他的遺物,不能……不能丟在這裡當做棄物……
張仲愣了愣,大怒,伸手扯住楊青雲的衣襟:「你小子故意的!」
「不知好歹!」楊青雲會些武,一把推開他,抬拳要打,樓里嘩然大亂。店小二慌裡慌張來勸架,唱曲兒的歌女驚呼:「打架啦——」
「行了。」
清清淡淡的嗓音響起,混亂之中猶如一聲玉鳴,澆滅了眾人的怒火,混亂霎時平息。秦漠抬起頭,見那白衣公子開了口:「楊兄,你不是有事要尋雁姑娘么?這兩人交給我處理,你先進去吧。」
楊青雲陰鬱看一眼白衣公子,神色恢復,憤憤放開手,匆匆往樓上走去:「今日若不是蘇兄開口,我非打死你個鄉巴佬!」
「你這紈絝說誰鄉巴佬!」
魏子陽剛剛把全部碎玉拾起,被張仲扶起來,張仲啐一聲:「什麼玩意!目中無人!」
「張兄,我爹救人之事畢竟已過了這麼多年,他不記得,也不怨他。」魏子陽微微搖頭。
「這小子明明就是裝蒜……」
「二位是今年的試子?」
張仲還要再嚷什麼,那蘇姓公子再次開口,全然不似楊青雲那般飛揚跋扈,反而心平氣和,眼中絕無輕視之意,讓人心生好感:「在下蘇鷓,先代他說聲抱歉。」
張仲的怒氣統統收了回去,訝道:「蘇鷓……早聽聞有個試子驚才絕艷,原來就在眼前。」
「過譽。」蘇鷓一笑,有如雲開月明,「二位可是愁住處?在下正巧認識試館之人,二位且去試館,提起在下之名,自會有人招待。」
「好好好。」張仲點頭如搗蒜,喜上眉梢,「多謝多謝,在下張仲,這位是在下的好友,魏子陽。」
三人客客氣氣行了禮。
秦漠默默地目睹全程,他在調來古今情報局之前,還做了不少關於古代的功課,深知真實的古代不如小說中那麼美好,卻原來真有翩翩公子這類人物。
張仲又跟人家扯了一會兒話,拉著魏子陽堂堂正正走進試館,這次果然沒人再趕他們出來,吃穿用度皆有人打點,連黃狗都分了塊肥肉吃。
轉眼入夜,二人各自回屋。
秦漠大搖大擺地伸了個懶腰,跳上床休息,看著魏子陽挑燈夜讀。再過幾日就是會試,他已反覆通讀了許多遍書卷,卻還是心中不安。
隔壁也是燈火長明,想必張仲亦是如此。
十年寒窗苦,誰又能料前路是坎坷風雨或是平步青雲?人固然不能料到命數,只能儘力而為,此時的魏子陽,怕是從未想過,自己以後會官袍加身,登臨此時他需仰望的位置。
幾日後,二人結伴前去貢院,每位試子在單間答卷,進去后屋門封鎖,需待上幾夜,考完方能出來。排隊搜身之時,張仲聽見有人喚他,竟是王侍郎路過,親切喚自己過去。
張仲受寵若驚,快步跑了過去,王侍郎犯了老一輩的說教癮,好不容易逮著個認識的後輩,語重心長地叮囑了一番。
張仲自以為前途無量,不禁滿心歡喜。
會試轉眼結束,眾試子有如魏子陽這般忐忑不安的,也有像楊青雲這般提前以考中自居的。眼下還未放榜,魏子陽忽然聽聞試館的試子們竊竊私語。
「你聽說沒有?今年科考,題目居然先泄露出去了,王侍郎都被收押了……」
「啊?王侍郎給誰人泄題啦?」
「抓了幾個試子進去,目前還沒審出來……」
「來了來了!又抓了個進去!」
魏子陽抬起頭,愣了愣,面露震驚之色。
官差正押著一臉迷茫的張仲,從他身邊走過去:「試子張仲,考前與王侍郎交頭接耳,有泄題嫌疑,收押大牢!」
試院里明明一派大好春光,張仲抬起頭,只覺得青天里打霹靂,他的天,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