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魏長清5· 天子責杖
利貞九年。
天子龍體每況愈下,開始四處尋丹問葯,不見成效。
獵場扯起大旗,兩位皇子出獵,百官隨行,侍衛在側。
皇室獵犬們氣勢洶洶地跑在最前頭,這些犬是外域進貢的混血種,兇猛得很,最擅一擊咬中獵物的喉嚨。奇怪的是,後面還混進去一條普普通通的大黃狗,呼哧呼哧地跟著獵犬們,跑得正歡快。
「魏卿,你這黃犬歲數雖大了些,腿腳不減當年啊。」李昭笑了聲。
「此犬伴臣多年,大抵通了靈性」,魏子陽回道。多年過去,宦海沉浮,洗去昔日青年人的倔強身影,魏子陽的臉上已添了幾道深淺的皺紋,張仲亦是如此。
黃狗秦漠一邊在心裡罵娘,一邊氣喘吁吁地跟著跑,要不是為了調查此時此刻這段歷史,他才不願意這麼狂奔好吧!
馬蹄聲如鼓點,李昭騎著高頭大馬,一身出獵勁裝,英姿颯爽地與皇兄李坤並駕齊驅。魏子陽與張仲等官員緊隨其後,風卷勁草,驚得鹿群頻頻抬頭。
那年齡比李昭稍大些的男子,正是大皇子李坤,面容被歲月雕琢得更冷峻些,此時也是一身暗色勁裝,拉弓如滿月,黑眸斂寒光,一箭離弦,前方雄鹿倒地,四周頓時喝彩。
「三弟,你也來試試。」
「好。」
李昭應一聲,也緩緩拉起長弓,微微眯眼,瞄準了前方的鹿。
那鹿體態肥碩,不輸方才李坤獵殺的那隻。
旁邊張仲忽然輕咳,李昭如夢方醒,手上不易察覺地微偏。冷箭離弦,擦過鹿角掠過,雄鹿一溜煙跑遠,四周響起惋惜聲。
「我箭法可不如大哥精準。」李昭無奈搖搖頭。
「僅差一點,已經很好了。」李坤笑著安慰,他見侍衛已將獵物們拖回來,忽而玩心大起,一揮手:「趁大家興緻高漲,不如咱們就地擺個場子,來幾場擊鞠?」
「甚好。」
這群古人真會玩兒,秦漠重重喘著,翻了個白眼。
擊鞠,也就是古代的馬球,遊戲者需乘馬擊球,貴族之間才玩得起的玩意,然而人身安全不保障。伴君如伴虎,眼下這兩隻小老虎要打馬球,被選中的官員們心裡暗暗叫苦,只能牽著馬硬頭皮上去,小心翼翼莫傷著皇子們。
下官與侍衛們立刻張羅著布置場子,兩位皇子暫且下了馬,坐在華蓋下乘涼。李坤接過太監端來的茶,看了一眼坐在旁邊的蘇鷓:「蘇卿,你向來文採好,今日盡興,你可要寫成文記下來啊。」
「臣傾力完成。」蘇鷓淡淡笑道,不卑不亢,這麼多年過去,他竟不大見老,若說堪堪近三十,都有人信。
蘇鷓自從入仕以來,飛黃騰達,天子身邊離不開他,如今老丞相即將告老還鄉,下一任丞相,說不準便是他。然而這位大人物身子偏弱,聽說是靠著某個方士的藥方,才得以恢復。這般人物,縱是皇子也不敢多怠慢,得時刻吩咐賜坐。
兩位皇子閑談,黃狗秦漠有意無意湊過來,豎起耳朵。
「三弟,父皇的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了啊……讓人擔憂,宮裡太醫反覆折騰,也不見效果。」李坤喝一口茶,「前些日宮裡不是來了個方士么?說要給父皇造一樣寶貝,還需用特殊的玉料,這般神秘,但願別是個江湖騙子。」
「冒著誅九族之罪行騙,倒不太像。」李昭道,「此物想必是至寶,不過天子自有神仙保佑,必定能尋到。」
寶貝?玉料?
秦漠動了動狗耳朵。
李坤微微點頭:「滿朝文武都忙著四處尋玉,不知機緣降臨在誰人頭上。」
除蘇鷓面色如常外,周圍官員們皆擦了把冷汗,如今還未立太子,二位皇子在皇上心中誰高誰低,目前尚未知曉。這玉,無疑是皇子博弈的最後一招。
如今朝中分成兩派,以魏子陽、張仲為首的三皇子黨,或以蘇鷓為首的大皇子黨,到時王權交替,站錯隊的倒霉鬼們不知會有何下場。
寶貝!秦漠終於抓住一絲有用的線索,他們口中談論的「寶貝」,十有八九就是現世那個神奇的古董,原來是一個方士搗鼓出來的黑科技。古有秦始皇派徐福東渡求仙,如今也有個皇帝向後代人討仙藥,人地位越高,就越懼死,九五之尊尤其如此,為此不擇手段,也是常有。
他不禁興奮起來,搖著尾巴。
兩位皇子轉眼已聊至閑話。
「慶宮那位,近來又發病了?」李坤問道。
「嗯,連日陰雨,受了刺激,裹著被子說自己是條毛蟲,要麼就是瘋瘋癲癲在院里跑,宮女太監拉都拉不住。」
李坤無奈一笑:「三弟,你這說得就有些生分了,咱們從小一起玩,什麼頑皮事兒都做過。他變成這樣,或許也是件好事,起碼此生能渾渾噩噩地活著,甚是快樂。」
他抬頭望向遠方,場地平闊,宮人打馬涌動。
李坤神緒一時恍惚,眼前浮現出朱紅宮牆、青磚後院,院里樹影錯落,沙沙搖曳,三個錦衣小孩追逐打鬧著跑過來。他和幼年李昭氣喘吁吁地跟在另一個小孩身後。
那小孩眉眼輪廓俊朗,與他們都不相似。
「坤兒,你敢不敢去摘樹上的果子?」
小孩年齡比他們都大些,叉著腰笑,耍得他們團團轉。李昭孩童心性,最怕激將法,一步衝上去:「當然敢!」
李坤搬來個大花盆,踩著花盆,吭哧吭哧地爬了上去,他整個身子壓在樹枝上,努力地伸出手,去摘那最大最紅的果子。
李昭一臉擔心地仰頭看著。
「喂,你小心點兒啊!」大孩子笑。
那邊李坤好不容易摘下果子,見那果子紅艷圓潤,甚是可愛,心中放鬆,身下的樹枝忽然咔嚓斷裂。
他驚呼一聲,連人帶樹枝摔了下來。
「啊!」李昭嚇得捂住雙眼。
「哥接著你!哥接著你!」大孩子也變了臉色,毫不遲疑地衝過來,李坤重重砸在他身上,兩個孩子雙雙倒地。
「哥……你沒事吧?」李坤揉揉摔疼的腰,緩緩爬起來,瞳孔驟縮。
大孩子的後腦正砸在一塊石頭上,血流如注。
「不好啦!誰……誰來救救哥……」
殿下……殿下?
「殿下?場地已經布置好了。」下官的聲音飄來,將李坤將回憶中拉出。
李坤起身:「三弟,準備一下就趕快來吧,我在場里等你。」
他的性子向來比李昭爽朗,步伐意氣風發,翻身騎上下官牽來的高頭大馬,一聲長笑,人已朝著場地而去。
李昭靜靜目送皇兄離去,臉上笑意漸漸褪去。
「我皇兄的話,你們方才也聽到了。」他用閑談的語氣對魏子陽和張仲道,「父皇病重,縱然有神靈保佑,也得靠人力來尋。」
「那方士說完以後,這不,百官爭著立功,傳令搜刮民間,雞飛狗跳的,人命都鬧了出來,強買下玉一看,根本用不了。」李昭苦笑,壓低了聲音,「我大哥也忙著到處尋玉呢,哪是盡孝,不過討老爺子歡心……」
魏子陽沉著臉不說話,民間殺人奪玉之事,他自然也深知,可偏偏無可奈何。張仲深知這位耿直好友出身貧寒,聽不得這種事,連忙接過話茬:「臣和長清也一起留意留意,幫殿下尋尋玉,沒準運氣好呢?是不是,長清?」
魏子陽緩緩點頭。
李昭滿意地拍拍二人的肩膀,上場玩擊鞠去了。
張仲鬆了口氣,探出手去,在官袍下狠狠一掐魏子陽,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長清啊長清……」
魏子陽痛得一眯眼,隨即笑了笑:「多謝,我請你喝酒。」
陪皇子出獵歸來,已是黃昏,張仲跑去魏府,興沖沖地拉他喝酒。酒過三巡,月上中天倒酒的侍女已不記得自己續過多少杯酒,桌上擺著些蟹,張仲面前擺著許多殼子,魏子陽面前卻空空如也。
張仲醉醺醺笑:「有心事?」
魏子陽點頭。
「因為玉?」
魏子陽點頭。
「最重要的,還是因為這些狗官殺人奪玉?」
魏子陽瞅他一眼,點頭。
「……」倒酒侍女默默瞅瞅這兩個狗官。
「沒辦法,天子一聲令下,誰還不是削尖了腦袋往前湊,這要是真尋得玉,可就是保了大好前程啊。」張仲醉后心直口快,「魏兄,我知道你向來聽不得這些,可咱們官場之人,看著高高在上,其實禁錮許多,你想想,誰能和天子對抗?等他們折騰完,也就好了……」
「如今折騰到哪裡了?」魏子陽問道。
「說是在永樂縣一戶老太太家發現了美玉……當地縣令想買,老太太拖著不給,我也是聽官場朋友說的,至於是不是真事兒,就不知道了……」
他正絮絮叨叨說著,魏子陽卻是半晌未語,張仲疑惑一抬頭,見好友臉色泛白,把他嚇了一跳:「怎……怎麼了?」
「永樂縣……」魏子陽忽然起身,雙手攥拳,微微顫抖,喃喃道,「那是、那是我家,我娘還住在那兒……」
他當初辭別故鄉趕考,入仕多年,極少回家鄉探望,在朝廷混得風生水起之時,曾想把娘接來京城享福,又唯恐娘已年老,經不住路途遙遠顛簸,便請人在當地給娘蓋了所府邸。前年娘大壽,魏子陽沒來得及趕回,便差人寄了一塊玉過去。
以娘低調的性子,怕是不會四處張揚,自己兒子在朝中當大員。這麼多年,連張仲都不知道,原來永樂縣是魏子陽的故鄉。
張仲震驚,拍案而起:「快、快拿紙筆來!」
侍女嚇一跳,慌忙端來筆墨紙硯,張仲游龍走筆,以嚴厲的口吻急急寫了封信,交給小廝:「快,就說是魏大人的信,快送去驛遞,加急給永樂縣縣令!」
小廝飛奔跑出去。
「魏兄你放心,有我這封信及時趕到,你娘她一根毫毛都傷不得……」
魏子陽神色堅定:「張兄,我要告假一段時日,親自回去看看,對外就說老母病重。」
「好。」張仲深知友人的孝順性子,若換做是他自己,也會這麼做,「一路小心。」
晨光微浮,一輛馬車自魏府疾行而出,下人嗓音嘹亮,驚醒凌晨的京城。
「太尉出行,閃開閃開——」
魏子陽心中焦急,不時撥開車簾,看看車外。
路途千里遙遙,縱然最快的速度,也要耗費許多時日,此時天光微弱,長夜似是沒有盡頭般,沉沉壓來。
永樂縣。
縣令近來因玉的事兒,苦惱得很,上面官員要求他進貢美玉上去,撥下的買玉錢卻少得可憐,根本就是虧本的事兒。他滿心肉疼地差人買了幾塊玉呈上去,上面都不滿意。
好在官吏搜查得知,本縣一個老太家中藏有色澤極好的美玉,老太性子倔,說這玉是兒子給的,不能買出,一連求了好些日都無果。
縣令一咬牙:「刁民,用強的!」
這麼多年,都不見老太兒子回來,必定是哪裡的商賈,不足為懼。在百姓的圍觀中,官吏們破門而入,將幾錠銀子甩在桌上,強行買下了玉,老太駭得臉色慘白,踉踉蹌蹌追在後面,癱倒在宅子門口:「兒啊……這是兒子給我的……」
老太呼聲凄慘,痛哭不止,四周百姓議論紛紛,被官吏攆散:「去去去,看什麼看!」
縣令喬裝混在人群中,見玉到手,終於鬆了口氣,他正欲大步離去,忽然聽見幾個百姓竊竊私語。
「我聽說這魏家老太的兒子,在京城當大官呢……」
縣令豎起耳朵過去些。
「啊?什麼官呀……」
「你想想,朝廷里符合年齡的,又姓魏的,只有那魏子陽,魏太尉唄……」
「嘖嘖,狗官這次作死了……」
縣令的臉色,瞬間駭得和老太一樣慘白慘白,渾渾噩噩間連旁人罵他狗官都沒聽見。
莫慌,市井百姓的胡話,不可信,不可信。
縣令挺起胸膛,邁開步子回衙門。
「大人,不好啦,京城那邊來了封八百里加急的信——」
信上清清楚楚寫著「馬上飛遞」,縣令哆哆嗦嗦地拆了,是另一位京官張大人的筆跡,張大人辦事向來雷厲風行,從來不繞彎彎,信上明明白白地說,若魏太尉的老母有個三長兩短,就弄死他。
「快,快把玉還回去,抓些補藥給老人家壓壓驚……」縣令顫巍巍吩咐。
「大人,不好啦,魏太尉他自己正八百里加急,往這邊趕呢——」
縣令扶額暈了暈,顫巍巍開口:「不、不用了……我親自抓藥過去……」
魏老太受了驚嚇,卧病不起,在百姓的圍觀之下,眾多官吏又彎著腰跑回去,好聲好氣地伺候老太。無奈老太性子倔強,頭一偏,死不喝官差雙手奉上的葯湯,沒過多久,便氣息奄奄了。
縣令候在床邊,雙眼含淚,不明真相者還以為是他自己的娘。
眼看著老太氣息漸弱,歸於沉寂,縣令終於忍不住,伏在床邊嚎啕大哭,見者動容。
「大人,魏太尉他……他到了……」
縣令僵硬地抬起頭,見宅門被推開,身著錦袍的中年京官匆匆走進,人過了三十歲,面由心生,可見性格剛正不阿。京官腳步微頓,忽而晃一下,險些摔倒。縣令連忙衝過去扶住他,倉促下拜:「大人……」
對方勉強穩住身子,他跪在地上不敢抬頭。
「來人。」魏子陽的嗓音從未如此陰沉,「押下去審清楚,定罪后問斬。」
縣令天旋地轉,被衙役押下去。
次日,魏老太靈柩入土,滿街飛揚紙錢,魏子陽一身素白衣,緩緩走在送葬隊伍里。
天色蒼白,他緩緩抬起頭,看不見任何顏色。
「娘,孩兒此去必榜上有名,再也不讓旁人欺負!」……
從今日起,他在世上終於孑然一身,再無親人。
這世上還有多少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皆因天子一聲令下?
魏子陽忍痛推遲守孝之事,匆忙回京,不顧張仲的阻攔,肅整衣冠,走向大殿,目光堅定而瘋狂。
天子龍體每況愈下,開始寄託於巫祝之術,整日在殿外作法。魏太尉老母被殺人奪玉之事漸漸浮出水面,這染血寶貝的用處也終於被大眾知曉,原來是要派兵出使後世,攪亂後世安定,以求一人長生。
當朝最忌諱這等大不敬之事,民間與朝廷皆有許多反對者,猶如雨後春筍般湧出,鎮壓不下,其中自然以魏子陽為首。
「臣等,請陛下收回成命!」
鼓聲咚咚,殿前無數鬼面人手持祭天銀鈴,瘋狂地擺動,大雨瓢潑之中,這些巫祝赤足起舞,踩得石階積水噼啪亂響,與階下黑壓壓長跪了一片的文官們形成鮮明對比。魏子陽跪在最前頭,沒有表情,形同鬼魅,雨水沖刷著那張堅定的臉。
「滾,都給朕滾——」
殿內傳來一聲怒吼,被病痛折磨的老皇帝臉色慘白。
「臣等,請陛下收回成命!」
「亂了,都亂了,一台亂戲。」幾乎誰也沒有注意到,張仲的自言自語在大雨里響起,也無人注意到他身邊的黃狗。張仲撐著傘,站得遠遠的,靜靜盯了魏子陽半晌,嘆口氣,拍拍狗頭:「小傢伙,你是啥時候溜進來的?也擔心你家主人?」
秦漠呲了呲牙。
大雨愈大,如天河傾入,幾個禁衛軍奉命衝過來,一左一右,擒住魏子陽的雙臂,將他押往大殿。張仲面色猝變,猛丟下傘,拉住禁衛軍,遠遠沖大殿高喊:「聖上!魏太尉他剛辦完喪事,情緒不穩!懇請陛下放他一馬——」
禁衛軍用不至傷到他的力道,一把將他推開,張仲猛地跪倒,連連叩拜,絲毫未打動病重的老皇帝。
魏子陽濕淋淋地被拖到皇帝面前,無聲跪拜下去。
「堂堂大員,喪事後不守孝三年,還跑來朕面前搞這等荒唐事?」天子靠在病榻,多年來國事壓在這個男人身上,讓他過早地出現了許多皺紋,他語氣沉沉,似風雨欲來,「朕再給你一次機會,你想如何?」
魏子陽扣頭。
「臣等,請陛下收回成命!」
大殿寂靜,餘音漸散。
「好,好,好!」皇帝撫掌忽笑,一聲高過一聲,轉為冷厲,「來人,四十杖!」
尋常人三十杖都死去活來,四十杖,皇上怕是鐵了心要讓魏太尉殘廢啊……旁邊幾個禁衛軍暗暗嘀咕,一邊麻利地押住魏子陽,其中兩人取了杖子過來。
其中一個舉杖要打,卻見同伴動作微僵,似是在發愣,連忙給他使了個眼色。
祖宗哎,這種時刻愣什麼!皇上可在氣頭上呢!
那同伴猛地反應過來,如夢方醒,一舉杖打下去。
「皇上……」張仲的嗓音從暴雨里隱約飄來,他被禁衛軍攔在殿門外。
血腥味漸漸蔓開,魏子陽緊咬牙關,一聲不吭,他身上的衣料被鮮血染透,幾乎破碎,分不清血與肉。
「皇上……您若真打死魏太尉,天下人該如何看您……」張仲的喊聲被暴雨淹沒。
最後一杖落下。
魏子陽早已沒了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