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深情難訴
宋遠知眉頭微不可見的一顫,厚重的織錦緞面窗帘不知什麼時候被放了下來,掩去了屋外微薄的陽光,屋裡顯得越發冷肅,她倚靠在身後堆得像山一樣高的軟枕里,雙手藏在錦被裡無意識地搓著,突然安靜了下來。
半晌,一聲低沉的女聲響起:「你就說,我睡了,不便見客。」
鳶兒聞言頓時有些急了:「那可是皇上……」但她又很快反應過來,皇上待宋先生,終究與待旁人是有些不同的,別說她現在在病中,即便宋先生只是單純地使了性子不想見皇上,他多半也是不忍苛責的。
畢竟如宋先生這般端方如玉,凡事講究個規矩體統的人,她還從來沒見過她使小性子呢。
可是她還是不明白:「先生,旁人您不見也就算了,皇上您也不見,終究是……失了禮數,您這是……為何?」
宋遠知閉了閉眼睛,突然一把端過葯碗一口氣喝了個乾淨,彷彿那是什麼瓊漿玉露,而不是苦得人能反酸水的湯藥。
她低垂了頭,再也不曾說話,鳶兒也不敢再言語,只是收拾好葯碗出去了。
臨出門的時候,她不放心地回頭看了一眼,卻見先生轉了頭,楞楞地看著對面牆上出神。那牆上什麼也沒有,只有一副空谷幽蘭圖。
那畫被她視若珍寶地帶回來,請了最好的裝裱師裝裱。畫上沒有題詩,也沒有落款,不知是還沒畫完,還是畫的人忘記了。但她知道,那畫在她心中,勝卻世間無數。
前面會客廳里,氣氛比宋遠知卧房還要冷上三分,一廳的侍女像排隊一樣,站得整整齊齊,全都低著頭,眼觀鼻鼻觀心,僵硬得連大氣也不敢出。
坐在上首,身著赤黃色龍袍的青年男子面容乾淨俊逸,瞳色漆黑如墨,帶了一絲難以察覺的焦灼。他纖長白皙的手指虛握成拳,只留出一根食指點在桌上,無意識地敲擊著。
他敲一下,眾人便跟著哆嗦一下,敲到後來,不用他敲,眾人也會自發地哆嗦了。
等了一盞茶的功夫,他們終於等來了救星——鳶兒,頓時都悄悄地舒了一口氣。
鳶兒小步疾走進門,朝著上首的男子行了一個常禮:「奴婢見過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男子虛抬了抬手,示意鳶兒起來,便迫不及待地問:「怎麼樣,先生起來了沒有,身體可還好?」
「回皇上的話,先生服過了葯,已經睡下了。大夫說了,只是風寒,多將養幾日就好了。」
「那怎麼行,先生從未生過病,這一病自然是要萬分當心,怎可如此輕率?朕請了太醫署的章太醫過來,為她重新診脈。」他轉身對著端坐在一旁的老者說道:「勞煩章太醫稍候,等先生醒了,請您進去為她診脈。」
章太醫忙起身應道:「是。」
男子點點頭:「先生的病,就託付給您了。」
他又轉回來對鳶兒說:「先生既已睡了,朕就不進去打擾了,只在外面遠遠瞧上一眼便好,也好叫朕安心。」
鳶兒一下子慌了神,面上又不敢表露出來,只能強笑著道:「讓皇上費心了,奴婢替先生謝過皇上。只是……」
男子突然出聲打斷了她:「府外有三車藥材送過來,你帶人去點點,不必跟著朕了,朕自己去瞧瞧。」說罷他就一撩袍擺起身兀自出去了。
他來宋府還是這三年來的頭一遭,但三年前是他親自畫圖設計的宋府布局,哪裡是假山,哪裡是花園,哪裡是大門,哪裡是內院,他全都爛熟於心。
此刻他便腳踩著那一條條陌生而又熟悉的道路,一步步向著宋遠知的卧房而去。
宋府里很安靜,每一個角落都很安靜,這在他剛進門的時候就發現了,尤其是內院,更是靜得只能聽見朔風呼嘯而過的聲音。
這裡太空了,縱然到處都是綻放的紅梅,幽香撲鼻,屋宇高大疏闊,佔據了一多半的地方,路邊上也到處都是蒔花弄草的僕役,分明是一幅熱鬧的景象。可他還是覺得這裡太空了,空得人發慌,彷彿一踏進這裡,就置身於一個永恆無聲的空間,永世寂寞。
柳懷璟的心也跟著一點點地糾疼了起來。宮裡熱鬧,夜夜笙歌,歡宴不斷,他經常邀請她來,她似乎也沒什麼不喜歡的意思。可他萬萬沒想到,私底下的她,竟然是這樣一個人。
待在這樣的地方,她真的不會瘋掉嗎?她的心裡,究竟藏了多少不能為外人道的隱衷?
就在這時,不知哪個方向突然傳來了一聲低低的咳嗽,彷彿壓抑了巨大的痛苦,他一下子醒過神來,往前快走了幾步,停在了一間屋子門口。
因為他聽出了宋遠知的聲音。
房門關得嚴嚴實實,連窗戶也被巨大厚重的帘子擋著,他什麼也看不見。
他突然一下子變得矛盾起來,既渴望著裡面的人再咳幾聲,又怕她再咳出聲來。
但他並沒有矛盾多久,因為宋遠知很快又咳了起來,這回她咳得比方才要大聲許多,一聲接一聲接連不斷,聲嘶力竭地彷彿下一秒就要斷氣。柳懷璟都覺得,自己聽見了宋遠知肺管里的哮鳴音。
他十分熟悉自己此刻心中湧上來的劇烈的情緒,那是……心疼,和他看見冉意病倒在床上的時候,是一樣的。
他知道,自己是真的動心了。
其實早於這一刻許多,也許是在宋遠知以崇拜的眼神看他畫畫的時候,也許是在宋遠知三言兩語就替他解決了朝堂難題的時候,也許是在她安靜地低頭為他彈琴的時候,甚至也許,是在她從天而降,直直落在天璇殿里的時候,他就已經動心了。
只是他一直沒有察覺罷了。
若非此次,他一聽說宋遠知病了,就迫不及待地想來看她,他可能還一直被自己蒙在鼓裡。
可是,宋遠知不願意,一想到這件事情,他就有些黯然。
不知道待了多久,他像是終於下定了什麼決心,突然轉身,慢慢地沿著原路走了回去。
所以他沒有看到,就在他腳步聲響起的那一瞬間,那赭紅色的窗帘突然動了動,露出一雙纖細秀氣的手來。
手的主人靜靜地站在帘子後面,忍受著喉嚨里干癢的異物感,竭力不讓自己咳出聲來,只為了,多看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