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塵埃落定
柳懷璟愕然地望著她已經迅速平靜下來的臉,試圖從中找出一點裂隙。
「皇上,就到這兒吧。」宋遠知狠狠地吸了一口冬日裡混雜著血腥腐臭和燒焦的木炭的味道,那味道嗆得她幾乎又要落下淚來。她眨眨眼睛,似喟似嘆地說道:「再進一步,我就會亂了心神,失了方寸,再不能如常為您效力,那樣的話,我就失去了繼續留下來的理由。」
「所以說,你從未為了朕,亂過心神?」他不敢置信地望著她,「你總是有這麼多的歪理。朕就問你,為何不能在一起?朕可以賜玉橫殿給你,封你為貴妃,與你日日彈琴作畫,這樣的日子……不好嗎?」
「往常朕總不願意逼你,朕由著你,凡事總聽你的,因為朕知道,先生總是對的。可是朕有時候……也會想聽自己一回。你一次次地將自己置於險境,你做事那樣周全縝密,卻唯獨不顧惜你自己半分……叫朕如何放心得下?」
宋遠知一字一字認真地聽著,努力把它們烙刻在自己的靈魂深處,心裡如抹了蜜一般甘甜,嘴上卻依然說:「皇上,遠知不圖名分,不圖權力地位,只求能為皇上守好南平江山。皇上心裡有我,這已是遠知幾世修來的福分,除此之外,遠知再無所求了。」
她瞧著他的面色越來越白,身軀也越來越僵硬,心中不忍:「遠知答應皇上,一定會照顧好自己,其實我的本事,皇上也是見識過的,這世間,還很少有人能傷的了我,再加上有皇上恩澤庇佑,必能保安然無虞,請皇上放心。」
柳懷璟默了半晌,緩緩道:「罷了,就依先生所言。外面風大,先生若是當真顧惜自己,還請進殿休息。」因為愛,他開始學著像她一樣克制自己,竭力平靜,繼續維持著他們親密而又疏離的君臣之誼。而這恰恰是她最不願看到的事情。
這一幕把躲在一旁偷窺這場曠世畸戀的眾人看得目瞪口呆,他們離得遠聽不清楚二人在說什麼,但卻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從忘情相擁到客氣分別,彷彿一場好戲剛到高潮便已宣告落幕。他們面面相覷,知道這事註定不能當八卦講出去了,要不然絕對會被宋先生殺人滅口。
「皇上,請等一等。」宋遠知出聲叫住了他。
他頓住腳步,身形還有難以言說的僵硬,期待著她再說些什麼,卻聽她說:「皇上,還請再等一等,張逸一案,如果不出意外的話,今天就能有結果了。」
果然,在他們二人剛進正堂,尚未落座的時候,便見已有獄卒來報,言張逸在獄中服毒自盡了。
宋遠知忐忑地看了他一眼,跪下道:「皇上,罪臣張逸既已認罪伏法,遠知奏請,此事由張逸起,由張逸止,不再牽連他人。」
柳懷璟像是終於也送了一口氣,一直緊皺著的眉頭鬆了松,欣慰道:「這樣也好。」
宋遠知咬了咬嘴唇,卻聽他又說:「當朝六部尚書,四位是開國功臣的後裔,其餘兩位都是宗室姻親,太師、太傅,那都是年輕的時候用血淚和功績換出來的,朕不是不知道他們背著朕做了什麼,只是朕始終感念著他們的恩情,不忍苛責,更不忍傷了滿朝的老臣心。再者,他們的子孫、門生、利益相關者遍布朝野,盤根錯節,封蔭勛爵更是數不勝數,若是真將他們逼急了,前朝五王之亂……便是前車之鑒。」
這話倒不光是對宋遠知說的,還有跪在一旁猶是憤憤不平的李安棟。
「李愛卿,你的忠君報國之心,朕心裡明白,只是這一次,請你聽朕一句勸,相信先生與朕的想法也是一致的。」他望向宋遠知,就中意味不言而喻。
李安棟想起那句「窮寇勿迫」,心中也有些搖擺。
難道……真的是自己錯了嗎?他目光遲疑地望向宋遠知,卻見她緩慢地點了一下頭。
「臣……遵旨。」
柳懷璟這才露出一點笑容來,把眾人都叫了進來,對隨行太監說:「傳朕旨意,罪臣張逸既已伏法,所有家產全部籍沒交公,不再追究其親眷姻屬,望眾大臣引以為戒,克己奉公,遵綱守紀,繼續為我南平效力。還有,著工部主理修繕宋府和大理寺一事,務必儘快使其恢復如初。」
他望向宋遠知,道:「今日先生與諸位愛卿都受了驚嚇,准休沐三天,賜銀千兩,聊以安慰。先生,宋府修繕期間,你住在府里諸多不便,便住到玉衡殿來吧。」
當著所有人的面,宋遠知當然不會違逆他的意思,有再多的忐忑和不安都只能咽在肚裡。她張了張嘴,卻未吐出一個字來,滿腹的辛酸和甜蜜融雜,讓她在這一刻失了神智,彷彿天地間只剩下他們二人,她眼裡心裡都只有他溫柔如水的眼神,像一個永不想醒來的,綺麗而甜美的夢。
她怎麼不可能不為他亂心神?她與他相處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為他亂心神。
只是終究是,情深卻無路罷了。
她等皇上離開之後,才慢慢地踱出了大理寺正堂,胸口彷彿還殘存著他留下的溫度,手中卻彌散著若有似無的血腥氣味,她迎面對上溫暖的陽光,慢慢地溢出一個苦澀的笑容。
張逸一案至此算是告一段落了,可宋遠知心裡壓著的石頭卻是絲毫未少。
南平國的吏治積弊已深,要想徹底整頓註定還要走很長的路,可是留給她的時間卻已經不多了。北有大良虎視眈眈,西南諸國鯨吞蠶食,南方更有異族蠢蠢欲動。南平國國弱軍怠,局勢已是朝不保夕。
另一方面,宋遠知心裡一直存了一個疑問。張逸其人,史書記載不多,只寫了所任官職和生辰壽數,但從字裡行間來看,似乎不應該是這樣一個陰狠無情的小人。何況他後來在大良一直在任上直到老死,大良皇帝素以識人之能為人稱道,若張逸真如宋遠知所見這般十惡不赦,絕不可能在大良皇帝手下過得如此舒坦。
究竟是……哪裡出了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