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此夜無眠
正月里的天氣,外面朔風冽冽,刮在臉上像刀子一般,吹在身上能把人凍得僵成兵馬俑,吏部大堂里卻是大門緊閉,炭火和暖,渾然與外面兩個世界。
宋遠知清冷的聲音在密閉的空間里打了個迴旋,傳到眾人的耳朵里便彷彿變了一個味道。張逸怎麼看都覺得,她表面上是在讚揚她,但那雙眼睛里,滿滿的都是嘲弄,那句「官職雖然不高」怎麼聽怎麼刺耳,哪裡像是真心想要推薦他陞官的樣子?
他在肚子里已經暗暗地罵了宋遠知的祖宗十八代,末了才反應過來,宋遠知根本是個沒爹生沒娘養的雜種,也不知是哪來的本事,裝什麼神仙妖怪,把當今聖上騙得團團轉,讓他幹什麼就幹什麼。
其實這也不能怪宋遠知,宋遠知在千年後的世界也沒進過官場,來到這裡當這個所謂的「先生」,與這些達官顯貴打交道也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要她埋頭處理公文是不再話下,要她出來應酬他們,說些漂亮的敞亮話,簡直比讓她現在殺了柳懷璟自立為王還要艱難。何況,宋遠知看不上張逸這種人,那也是刻在骨子裡的情緒了,即便臉上裝得再和善再欣賞張逸,她那雙澄凈明亮的大眼睛還是難免會出賣一些她的真實想法。
「多謝先生賞識,張逸雖不才,但也會盡我所能,定不負皇上和先生的期望。」張逸只好又重複了一遍。
「咦?說起來,還是孫尚書推薦的你,怎麼他人呢,今天是銷假第一天,他應當不會躲懶偷閑去了吧?」宋遠知點了點頭,突然又裝作好奇地問道。
「先生說笑了,孫大人在裡間呢,想來也是公務繁忙,無暇出來見客,還請先生體諒。」張逸忙著為孫尚書開脫,話都說完了才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什麼蠢話,當場恨不得抽自己兩個大嘴巴子。
「哦?張大人是剛從孫大人那裡過來嗎?看來孫大人是真的很喜歡你了。」宋遠知意味深長地笑了笑,站起身行了一禮:「既如此,我就不打擾孫尚書和各位大人了,煩請將這些卷宗改好,直接送到宮裡請皇上裁奪吧,遠知告辭了。」
說完,她白袍一甩,大步流星地便出門去了,留下一堆人面面相覷,未幾,便都各歸各位,繼續忙去了。
張逸盯著她的背影,目光灼熱地像是要在上面灼出一個洞來,奈何某人銅牆鐵壁,刀槍不入,哪裡會計較他這點小小的殺氣。
罷了罷了,只要她批了孫大人的摺子,保他順利陞官,管她心裡怎麼想的呢。他暗暗想,估摸著宋遠知已經坐馬車走遠了,才出門去回了京府衙門。
京府衙門的氣氛現在也有些詭異,他要調任的消息早已不脛而走,一堆人迎上來假笑著恭賀他升遷,也無人敢追究他這大半天的擅離職守,背地裡卻都是對他指指點點,不過一兩個時辰的功夫,他已經聽到了各種版本的陞官原因,和許許多多不堪入耳的閑言碎語。
張逸這一天,連著在兩邊都受了氣,氣得他七竅生煙,腦子充血,脹得快要爆炸了,哪還有心思工作,沒到時間便誰也沒打招呼地走了。
還是杏仙閣的姑娘好啊,溫香軟玉,巧笑嫣然,身軀一水兒的纖柔窈窕,抱在懷裡,讓他忍不住想要用力,捏碎她們。尤其是頭牌婉儀姑娘,那是絕色傾城,媚香入骨,引得多少男人前赴後繼,醉死在她的溫柔鄉里。
晚上他便宿在婉儀那裡,抱著婉儀的時候,張逸驚恐地發現自己居然會忍不住想起宋遠知的臉,心中暗火立刻熊熊而起,下手便有些沒輕沒重的,弄得婉儀連連嬌呼,到後來竟沒忍住,哭了出來。
「哭什麼哭!」張逸心中惱火,隨手便一個巴掌扇了過去,婉儀雪白如瓷的臉上當即泛出一個紅手印。
「一群婊子,都不是什麼好東西!」他口中罵罵咧咧的,也沒了興緻,起身穿了褲子便摔門出去了。
不過這種事情,宋遠知是不會知道了,她也不屑知道。
每到夜深人靜的時候,沒了明亮日光為她披上盔甲,沒了喧鬧人聲替她掩上面紗,她的情緒總是會變得格外低落,或者說這才是她真實的樣子。
每個人的性格都應該是有兩面性,人多的時候嬉笑怒罵拼殺馳騁衣不帶血,無人的時候就只想靜靜地呆著,任無邊寂寞慢慢將自己吞噬。
尤其是瑤光殿里笑語盈盈的時候。
她一個人倚坐在殿外不遠處的白玉橋邊,沒形沒狀地屈起一條長腿,單手搭在上面,指間還搖搖晃晃地夾著一個酒壺。
塞外烈酒純度大得嚇人,一口下去,她便感覺自己整個喉嚨、食道和胃,都如著火一般灼燒了起來。周身的血液也跟著沸騰了起來,被寒風吹得僵冷的四肢便彷彿又活了過來,再也不會感到寒冷了。
真好啊。她仰起頭,看著黑沉沉的夜空,無聲地笑了起來。
今夜無星無月,烏雲低垂,襯得她的身影也黯淡了許多。
不遠處的宮人看到她,都紛紛別過頭去,裝作沒有看見她,如同以前許許多多的夜晚一樣。
她從吏部回來就馬不停蹄地把剩下的摺子全都看完了,連晚飯也沒顧上吃,沒有什麼特別的,只是她想借著送奏摺的契機,找個借口進宮罷了。
時間太趕,她申請進宮的摺子還好好地放在自己的懷裡,沒來得及呈上去。
她一路暢行無阻地去了天璇殿,卻聽說皇上去了瑤光殿,便命人把摺子送進去,自己一個人往西邊踱了過來。
走到門口,她卻失了進去的興緻,乾脆跑到白玉橋邊喝酒。
聽裡面這樣熱鬧,絲竹管弦聲不絕於耳,笑聲語聲更是依稀可聞,想來周冉意的身子是有所好轉了。
看來今夜她應該是見不到他們了,想明白了這一層,她突然覺得自己這樣的舉動實在有些愚蠢,還不如回去睡覺。
正想著,忽然見周冉意身邊的宮女青蘭匆匆出來,往橋邊走的時候毫不意外地被一身白衣的宋遠知嚇了一跳。
「呀!是先生啊,是來看皇後娘娘的吧,外面這樣冷,怎麼不進去?奴婢這就幫您去通傳。」說完她便轉身要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