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色
宋明珠戰戰兢兢的候了許久,卻久久不聞聲響,大著膽子略微抬頭,以餘光去看時,才發現自己面前竟已經空無一人。
她心知自己已逃過一劫,驟然鬆一口氣,癱坐在了地上。
不過片刻工夫,兩手竟已出了汗,像是她方才的心緒一般,濕冷的宛如蛇的皮膚。
王女官還留在原地,屈膝攙起英國公夫人,卻對跪在原地的宋明珠道:「宋姑娘的性子急躁,怕是要好生磨一磨了,」她端莊的面容上緩緩浮現出一個笑:「便在這裡跪兩個時辰,好生靜一靜心吧。」
說這話的雖只是一個女官,背後的卻是皇帝,語氣雖輕,卻也絕無轉圜餘地。
英國公夫人一品命婦,卻也不敢輕易得罪,只溫婉的低著頭,趁這空檔給宋明珠使一個眼色。
宋明珠心知自己已是佔了便宜,得了英國公夫人暗示,不敢再多說什麼,只再度跪起身,眼露感激,道:「是,多謝大人。」
王女官見她此刻神色,便知她是自以為逃過一劫,這才自得,禁不住在心底冷冷一哂。
只可惜,她卻不知皇帝心性深沉,最是不留情面,昔年在他面前跳高府幾個臣子,墳頭上的草都老高了,加之此事關係到皇后,必然是不會輕輕放過的。
秋後算賬,日子還長著呢。
王女官心中憐憫,面上卻微微頷首,得宜的輕輕施禮,隨即轉身離去,往前廳尋青漓去了。
英國公夫人目送她離去,這才鬆一口氣,轉身向宋明珠時,卻再也掩不住眼底的失望之色:「你這個性子,委實是應該改一改,皇后的名分已定,便該絕了你的念想,我以為你會識大體,主動與皇后修好才是,卻不想……」
宋明珠嘴唇動了動,面色蒼白,卻也不曾說出什麼來。
英國公夫人見她神色戚惶,便知她也被方才一番變故所驚,她自己心中亦是餘氣未消,也說不出什麼安撫的話來,只是冷下目光,道:「你年紀也不小了,我會同你阿娘提一提,早些為你選個人家,也好定下心來才是。」
宋明珠方才低著頭,自然不曾瞧見皇帝冷凝神色,英國公夫人卻不一樣,心知皇帝不會輕飄飄的將此事掀過去,倒不如早早將明珠嫁出去,既是叫皇帝滿意,也是叫明珠逃開一劫。
宋明珠不知英國公夫人心思,聞言便變了臉色,語氣不滿的道:「——姨母!」
英國公夫人將話說到了這個地步,卻不想宋明珠依舊無甚感覺,全然不知她方才所作所為,險些為英國公府與富安侯府招來大禍,她眼底閃出一絲濃重的失望來,不欲再多言,只回身對一眾僕從吩咐道:「在這裡看著她,別再招惹出什麼事情來。」
說完,英國公夫人便轉身離去,走了幾步,到底是回過身來,恨鐵不成鋼的道:「——好生思量我說的話,再惹出了禍事,可不會有人救你了。」
宋明珠低下頭,恨恨的一咬牙,卻也沒敢再跟英國公夫人頂嘴。
青漓跟在皇帝身後半步,小聲問他:「前廳可有女眷嗎?」
皇帝是輕裝簡行而來的,英國公便是再大膽,也不敢公然宣示出去,頂破天也只是叫幾個同僚作陪罷了。
「應是沒有,」他在她前頭走,照顧著她的步伐,倒是速度不快,聞言,不假思索的道:「多半是朝臣。」
青漓猶豫道:「那我過去……不太好吧。」
「有什麼不好的,」皇帝倒是不在意,雲淡風輕的道:「是朕帶你過去的,誰敢說三道四。」
青漓還想再說什麼,皇帝卻忽然停了下來:「到了。」
青漓微微一怔,卻見英國公與幾個中年男子自前廳迎了出來,神色恭敬肅然的向皇帝問安。
皇帝今日本就是白龍魚服,倒也不怎麼計較這些虛禮,神色淡然的應了,便帶著青漓往裡頭去了。
他是君主,自然是理所應當坐主位,便是此刻,也要等他先入內,其餘人才隨之入席才是,幾位臣子皆是畢恭畢敬的立於原地,垂目等皇帝落座。
這個時候,青漓的位置就有點尷尬了。
前廳的人並不多,卻都是歷經磨練的老狐狸,一雙雙眼睛亮的能當燈泡用,雖拘於禮儀不敢直視她,餘光卻還是小心的在她身上逛了幾圈兒,青漓只覺他們目光投過來,心中便有些彆扭。
好在從院落到前廳的距離不短,她壓低聲音說幾句話,那些人也是聽不見的:「陛下,我還是回去吧,這樣的場合,我在這裡難免不合適……」
「人都到這兒了,怎麼又不肯走了,」皇帝語氣帶笑,卻不停步,道:「難不成還跟小孩子一樣撒嬌使小性子,要朕抱過去才行?」
他這話說的輕然,可青漓敢打包票,自己要是真的轉身就走,皇帝只怕當真敢在眾目睽睽之下將她抱進去。
他不要臉,自己還要呢。
於是青漓不再開口,只微紅著臉頰,亦步亦趨的跟他進了前廳。
皇帝到主位上落座,青漓在他身後瞧了一眼,卻微微露出幾分驚色,心底隱有動容。
他所在的主位邊,竟另設了位子。
青漓瞧一眼早早候在裡頭的陸女官,心中便暖了幾分。
——想必是皇帝刻意安排。
英國公幾人只是臣子,誰敢把自己的坐席設在皇帝身邊?
造反也不敢這麼明目張胆的。
皇帝盤膝坐在主位,卻向她伸手:「——到朕身邊來。」
青漓低低的應了一聲,就著他的手,在他身邊坐了下去。
陸女官向著門邊的內侍輕輕頷首,那內侍會意的點頭,出言請英國公幾人入內,依次落座。
英國公等人年紀都不輕,在朝堂沉浮已久,拔一根兒眼睫毛都是空的,方才並不知青漓身份,此刻只見她與皇帝並坐,便知她是那位皇帝剛剛冊封的小皇后了,眼見皇帝不落兒的隨身帶著,也對她的得寵暗暗稱奇,心中思緒萬千,面上卻還是恭敬的舉杯敬酒,致意皇后千歲。
那幾人都是男子,區區一杯酒,自是不放在心上,青漓雖並非一定要喝,卻也不好落幾位重臣的面子,抬手端起那酒盞飲了一口,從臉頰到脖頸,便不由自主的染上了一層緋色。
皇帝這才知她飲不得酒,低聲責備她一句:「喝不了便不喝,做什麼逞強?」
英國公幾人離得稍遠,倒是不曾注意到這一節,為著避諱,他們也不敢總是忘青漓面上瞧,自是注意不到她面色,只按制再度舉杯——需得三杯才算完,青漓才喝了一杯,後頭還有兩杯欠著呢。
青漓被皇帝訓了一句,再看著面前的酒盞,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正心生猶豫的時候,卻見皇帝伸手執起她面前酒盞一飲而盡。
在幾位臣子驚訝的目光中,他道:「皇后量弱,飲不得酒,便由朕替了吧。」
英國公是跟隨皇帝多年的舊臣,最是知曉他無情心性,此刻見他竟待這位皇后這般體貼溫情,禁不住暗暗吃驚。
皇帝正當盛年,膝下又不曾有子息,願意送上門的女人,自然多的宛如過江之鯽。
在皇帝還是皇子,身處西北軍營時,便曾有將領之女在探望父親時對他一見傾心,趁夜偷偷跑到他營帳投懷送抱。
那女子私心想著自己父親與他交好,又是美人往前送,皇帝怎麼也不會拒絕才是,卻不想他半分臉面都沒給她留,一腳踹出去之後,便叫人送回那女子父親那裡,當天夜裡,那女子便哭哭啼啼的被那位將領趕回家中去了。
在西北時,皇帝治軍極嚴,軍營中令禁女色,自己也是以身作則,英國公在側見著,也以為皇帝是不欲壞規矩,又不喜那女子無禮罷了,卻不想等到皇帝登基之後,身邊也仍是乾乾淨淨的。
如此一來,即使是大家嘴上不說,心裡頭也禁不住留了幾個疑影。
男人嘛,大家誰不知道誰,脫了褲子都是一樣的,你要是真潔身自好了,外人嘴上誇幾句,心裡頭還不定怎麼想呢。
譬如那時候,英國公心裡頭想的就是——真慘啊,好不容易得了皇位,卻沒兒子繼承下去。
更深一層的則是——陛下是什麼時候傷了身子,不能近女色的?
又或者是——從不見他身邊有女人,不會……很早就已經傷了吧?
唉,越想越可憐了。
在朝野中,有這樣想法的人,其實並不在少數,某些膽子大,覺得皇帝生不齣兒子的人,甚至已經在暗地裡聯繫宗室,賭一賭將來哪一位的兒子會被過繼了。
自始至終,皇帝卻沒有表露過自己的態度。
之前,英國公也以為皇帝那般淡然,可能是諱疾忌醫,直到此刻,他才隱隱有一點感悟。
說什麼不近女色,大概是因為……心裡想要的那個人還不曾出現吧。
「陛下這一次呀,」英國公緩緩的斟一杯酒,在心底道:「怕是真的栽了。」
就是不知道,這位小皇后能否破除幾代以來,大秦皇後身上縈繞的詛咒了。
這詛咒,本是在內宮之中廣為流傳,後來才漸漸為民間所知。
雖說鬼神之事虛無縹緲無根無據,但事實上,大秦接連幾代以來,細細數之,竟無一位皇后得以善終。
無需說遠了,便是最近的兩代皇后,便未曾逃開這個魔咒。
先帝的生母孝慈皇后本是英宗正妻,更是英宗還不曾稱帝時便冊立的王妃,但英宗偏寵側妃,也就是後來的元貞貴妃,一度使得孝慈皇后的日子極度難熬。
事實上,這些事情本就無需多說,只聽聽貴妃封號的「元貞」二字,便盡可知曉貴妃有多麼得寵了。
元者,善之長也,故從一。
這個字,歷來都是中宮獨有,卻被英宗賜給了貴妃,其中的恩寵之盛,實在是難以言表。
按制,貴德淑嫻四妃封號都只得一字,但到了元貞貴妃身上,英宗硬生生頂著朝野非議打破了舊例,為彰顯貴妃榮寵,賜予元貞二字封號,這一點,便是在大秦史書中,也是獨一份的。
人心皆是慾壑難填,元貞貴妃自然也不會例外。
她出身簪纓世家的何氏一族,家族勢力強盛,絲毫不輸中宮。
更何況,她膝下有子,更有英宗的寵愛做底氣,對於那個至高無上的位子,也是有希望一搏的。
至英宗十五年,中宮昭仁殿現巫蠱之禍,英宗大怒之下圈禁皇后,至次年二月,英宗不顧朝野非議,悍然決定廢后。
皇后本就是中宮,兒子又是嫡長,眼見著熬死英宗就好了,好端端的,搞出那些巫蠱之禍,對於她又有什麼好處呢。
明眼人都看得出,無非是元貞貴妃眼紅那個位子已久,終於伸手染指罷了。
時年,英宗登基十五年整,於朝野間威勢漸盛,卻仍有先帝時期的老臣勸諫,更有三千太學學子在宮門外靜坐抗爭,得益於此,終英宗一朝,孝慈皇后都不曾被賜死,元貞貴妃雖得寵,卻也終究不曾坐上后位。
而她所出的皇子,終究也沒有得到嫡出的身份。
只是,對於先帝而言,即便是生母不曾被賜死,也不會叫他的境遇好半分。
中宮被廢,他作為曾經的嫡長子,板上釘釘的下一任皇帝,地位無疑就變得尷尬了起來。
按制,他本應是理所應當的繼承人,可是當生母被廢之後,地位卻瞬間一落千丈。
英宗雖偏愛元貞貴妃,不喜孝慈皇后,卻也不至於殺自己的嫡長子,更不會由著別人作踐他,但饒是如此,卻還是在元貞貴妃的枕頭風之下,為皇長子指了何家之女為妻。
這一位何妃,便是今上的生母,後來追封的孝仁皇后。
在先帝一朝,翻遍了史書也找不出孝仁皇后一稱,因為這個謚號,是在皇帝登基之後,為他生母追封的。
終先帝一朝,對於孝仁皇后的稱呼,也不過是一個不妻不妾的何妃罷了。
於先帝而言,他本是嫡長子,只可惜命途多舛,生母因元貞貴妃被廢,自小便在元貞貴妃盛寵的陰影下長大,不得不耐著性子與她虛與委蛇,更是被迫迎娶了何貴妃的侄女為正妃,甚至於為了使何氏一族安心,與何妃生下了嫡長子,也就是現在的皇帝。
在那樣的環境下,註定了嫡長子不會被他喜歡,能夠跟仇人之女譜寫一段羅密歐與朱麗葉的人的確是有,卻絕對不會出現在皇家。
在蟄伏之時,先帝或許會強忍著噁心同何妃相敬如賓,與嫡長子父慈子孝,但等到儲位穩固,以及成功扳倒何家之後,態度自然會是天差地別。
理所應當的——先帝也就愈發不喜見到自己的正妃何氏,以及那個不被喜歡的嫡長子。
說起來,也是諷刺,先帝當年曾經遭受的境遇,竟又在他嫡長子身上同樣出現了。
皇帝比先帝要好一點的地方,大概就是沒有遭遇生母被廢的不幸,但從某一個角度來說,其實也是半斤八兩了。
先帝儲位穩固,在英宗重病監國時,便悍然對榮華幾世的何家出手了,年幼時眼見生母被元貞貴妃欺凌的仇恨,年紀少長時面對何氏一族的畢恭畢敬,以及每每陪伴何妃回門時,岳父岳母流露出的那種高高在上,多年的仇恨累積,使得先帝沒有半分留情,滿門抄斬,一個都沒有留。
若非擔心被人議論心狠手辣鐵面無情,便是何妃,他也想一併處置了。
事實證明,也不需要他多此一舉。
何妃眼見家族遭滅門之禍,出手的又是自己枕邊人,再見丈夫待自己的態度一落千丈,哪裡還有不明白的——孝慈皇后的教訓,還近在眼前吶。
她這輩子就算是完了,可是,她還有兒子呢,他還這麼小,母族又被他父親誅殺殆盡,以後的境遇,又該是如何凄涼?
何氏出身大家,行事不乏決斷,心知先帝只怕早已惡了自己,若是繼續苟活,只會叫他愈發輕賤,倒不如索性一死,為兒子搏一條出路。
在先帝將何氏抄家的三日後,何妃留下「母族失明不敬,妾身亦無顏苟活於世」這樣的短短遺言之後,投繯自盡了。
如此一來,皇帝作為何妃所出的嫡長子,境遇相當難堪,甚至於,要比先帝之前生母被廢的境遇,還要難堪幾分。
先帝生母被廢,卻仍有母族援助,而皇帝,卻是真的什麼都沒有了。
雖然佔據著嫡長子的名分,但生母已死,母族又被先帝出手滅的一乾二淨,舉目四望,簡直是一絲希望也瞧不見。
虎毒不食子,先帝雖不喜他,卻也不至於要將自己的骨肉弄死,可每日見著,卻也不免生膩,只隨意找了一個由頭,打發他到西北守宗祠去了。
蕭氏皇朝起於西北,祖地亦是坐落於此,護衛宗祠倒是說的過去,只是,一般人家是不會叫嫡子去做這個的。
可那時候何氏才剛剛倒台,朝臣或多或少的摻了一手,這個體內流著何氏一半血脈的先帝嫡長子,又有誰敢開口保住他?
到最後,還是按照先帝的意思,將皇帝送到西北祖地去了。
卻不想,竟反倒是換了另一種方法,成全了他。
蛟龍得雲雨,非復池中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