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恨
青漓最是怕熱,而在這個沒有空調電扇的時代里,夏日最討人喜歡的,大概就是冰酪之類的冷飲了。
此前,她雖有孕,卻也能時不時的吃一點兒。
可這一回,自從聽了那太醫的話之後,皇帝便將她那一點兒口糧也斷的乾乾淨淨,任她撒嬌使小性子發脾氣,無論如何痴纏,總也不肯鬆口。
她是微微側了一下腰,又不是咣當摔地上了,要不要這個樣子!
可皇帝在這上頭謹慎的很,如何都不肯鬆口。
青漓求了幾日,一直都不曾奏效,眼珠子轉轉,便開始走迂迴路線了。
這一日,皇帝剛剛上朝回來,她便巴巴的湊過去,極殷勤的為他揉肩送茶,溫柔小意的緊。
皇帝雖極享受,可看她大著肚子的模樣,也不敢怎麼用她,略微受用一會兒,便拉她到自己膝上坐下了。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妙妙說實話,又在打什麼鬼主意呢?」
夏日炎熱,小姑娘身著嫣紅輕紗的薄裙,面上不曾傅粉,只髮髻上簪一朵洛陽紅,此外再無珠飾。
偏生她生的美,成婚有孕之後,少婦的風情也出來了,只是眼波一轉,便醉人的緊。
親膩膩的湊到皇帝懷裡去,她可憐巴巴的道:「郎君,這幾日熱得厲害,好生難捱。」
她一說這句話,皇帝便明白過來,面上只裝著不懂,摸摸她頭髮,道:「那就別出去亂走了,只留在清涼殿避暑便是。」
青漓見他不搭自己的話茬兒,眼角眉梢便流露出幾分委屈,鼓著嘴譴責道:「你不疼我了。」
「妙妙都不聽話,」皇帝故意板起臉來,道:「叫朕如何疼你?」
「哪有嘛,」青漓聽得出他話中鬆動意味,忙不迭的放軟語氣:「妙妙最乖,也最聽話。」
「好好好,」皇帝摸摸她臉頰,道:「妙妙聽話,咱們不吃冰酪,嗯?」
「……」青漓:「你個騙子!」
皇帝攬著她,笑的溫和:「朕哪裡騙你了?」
青漓給皇帝挖了坑,結果皇帝沒掉下去,自己卻被埋進去了,正是心灰意冷的時候,也不去看皇帝,便蜷著尾巴回窩裡趴下,悶悶的不理人了。
皇帝看的既好笑,又心疼,走到床邊去瞧著她,溫聲道:「妙妙,不是朕不許你吃,而是顧及著孩子,不吃為妙,好不好?」
青漓拿小爪子捂住耳朵:「聽不見聽不見。」
皇帝拿手指去戳她面頰:「吃冰酪不吃?」
這句話她聽見了,雙眼亮閃閃的看著皇帝,自覺的蹭過去抱住了,身後不存在的尾巴搖的正歡:「——吃。」
「就一小碗,」皇帝叮囑她:「不許多吃。」
青漓點頭點的跟小雞啄米一樣:「我都聽衍郎的。」
皇帝拿她最沒辦法,搖搖頭,示意內侍去準備了。
他對著小姑娘的時候,總是硬不起心腸來,這一回的事情算是開了個壞頭,青漓察覺出他的色厲內荏,沒過幾日,嘴饞之後便重新纏了上去。
皇帝正獨自在書房批閱奏疏,青漓便優哉游哉的過去了,目光上下打量一圈兒,道:「衍郎,我幫你研墨吧?」
「這麼主動?」皇帝狐疑的打量她幾眼,終於道:「是不是有事要求朕?」
「怎麼會,」青漓義正言辭道:「你這樣說,把我當成什麼人了。」
皇帝停下筆,不確定的看著她:「當真無事相求?」
青漓答得斬釘截鐵:「自然沒有啦。」
皇帝目光落在她隆起的肚腹上:「妙妙有孕呢。」
「有什麼關係,」青漓道:「剛剛好活動一番嘛。」
「也罷,」皇帝盯著她看了一會兒,終於鬆口道:「內間的奏疏還亂著,妙妙替朕去整理一番吧。」
「好呀,」青漓爽快的應了聲,見皇帝短時間內沒有動筆的意思,便笑盈盈的湊上前去,扯著他衣袖撒嬌:「衍郎,其實,我有件事要同你商量……」
「先等等,」皇帝抬手止住了她,似笑非笑道:「朕忘了,前不久陳慶才清理過那些奏疏,不需要妙妙再去辛苦的。」
青漓:「……」
「對了,妙妙不是有事要同朕商量嗎?」皇帝態度溫和而體貼:「是什麼事情?」
「……」青漓:「沒事了。」
「乖,」皇帝摸摸她耷拉著的小腦袋:「到那邊去玩兒吧。」
在皇帝眼中,所謂的冰酪簡直是世間最神奇的東西,居然能叫小姑娘這樣千方百計的謀求,也是難得。
而在青漓眼中,那尊送子觀音像也是世間最神奇的東西,居然能叫皇帝這樣一個不信鬼神的人痴迷上,一日三回的去拜,也真是了不得。
六月的時候,青漓有孕便是七個多月了,站著的時候,她自己都瞧不見腳尖兒了。
董氏入宮來看她,再三叮囑她孕期需注意的瑣事,以及生產前應有的準備。
這樣的時代,女人生孩子便是過鬼門關,由不得不小心。
民間有七活八不活的說法,可見七月生產的先例也並非沒有,董氏自己生了三個,自然也有經驗,少不得要仔細叮囑女兒一番。
青漓表面上看不出什麼,心底其實也有點慌。
她才十七歲呢,就要生孩子了,怎麼可能不怕?
此時聽董氏溫聲細語的傳授經驗,倒是聽得極為認真。
她有時候上來一陣兒格外心大,有時候卻也格外細心,董氏有意掩飾,最開始的時候,她還真沒看出什麼,到了最後,才察覺出一點兒不對。
「阿娘面有憂色,究竟是怎麼了?」
到底是嫡親的母女,青漓既然看出來了,董氏也不瞞著,只壓低聲音,有些遲疑的道:「妙妙,你與陛下……近來如何?」
董氏這話問的突然,看她面色,想她性情,只怕也非無的放矢,青漓心中一沉,道:「還是如之前那般,好得很。」
董氏或多或少的流露出幾分猶疑,定定的看女兒一會兒,見她神色自若,便知道的確不曾撒謊,語氣也緩和許多:「許是我多想了吧。」
「到底是怎麼了?」青漓被董氏此舉惹得有些心慌:「阿娘說的清楚明白些,我懷著身孕,可不能多思。」
「近來散朝之後,你大哥經常被陛下留下,」董氏壓低聲音,面有幾分心疼之意:「最開始的時候,我還當是陛下有公事,後來你大哥才說,並不是什麼公事,而是陛下叫他在內殿跪了一刻鐘,每每皆是如此。」
青漓聽得面色嚴肅起來,想了想,又輕聲問道:「只大哥一人被留下嗎?」
「並不是,」董氏思索一會兒,輕聲道:「戶部侍郎陳大人,太常掌故李大人,太中大夫孫大人等等幾人,都是一起被留下的。」
青漓驟然聽母親提起,頗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想了一會兒,又嘟囔道:「這些日子,他待我挺好的呀。」
她肚子漸大,行動也是不便,近來已經不會往宣室殿去走動,只留在清涼殿,難怪不知此事了。
只是這事兒……一想就覺得怪啊。
若說是皇帝覺得外戚勢力太大,想要敲打,也不至於帶上那麼多人,在夫妻倆一起期待著孩子,蜜裡調油的時候動手啊。
腦子轉了一會兒,青漓忽的想起了一個十分要緊之事:「阿娘,大哥他們,是不是在宣室殿書房的屏風后跪的?」
董氏本以為她什麼都不知道,這才不欲多說,卻不想她一下子就說准了地點,禁不住有點意動:「——你知道?」
「……」青漓好像明白了過來:「算是知道吧。」
最開始的時候她還沒轉過彎兒來,現下細想,就能在那幾位被留下的臣子中發現幾分端倪。
都是有兒子,且只有兒子的。
皇帝那尊送子觀音,就擺在書房屏風的後面啊。
青漓遠目——你這是發現自己一個人可能不頂用,找一群人來助陣嗎?
真的夠了啊,送子觀音要是有用,天底下老早就全是打光棍的了!
青漓心裡頭明白過來,既覺得好笑,又覺得無奈,可這種事情,又不好同董氏細說——說了之後,皇帝的臉面還要不要了?
在心底笑幾聲,她向董氏道:「阿娘寬心吧,他並不是想要敲打人,而是另有所圖。」
皇帝對於別人而言極為遙遠,對於女兒而言,卻是最為親近的枕邊人,她這樣說,董氏自然寬心幾分。
只是話都說到了這裡,少不得要順嘴再問一句:「既然不想並無此意,這一回究竟是所為何事?妙妙可知道嗎?」
青漓乾咳一聲,答非所問道:「幾位臣工都嚇著了吧?」
「可不是嘛。」董氏答得毫不猶豫。
這君權至上的時代,剛剛散朝就被皇帝抓到書房去按倒,在裡頭跪了一刻鐘,哪個能不心慌?
即使只一刻鐘功夫,對於大多數人而言,卻比一生還要長。
魏平遠還好,正是年輕力壯的時候,胞妹還是皇后,想著帝后感情甚篤,倒也不怎麼擔心,其餘人便不一樣了,太中大夫孫大人年過四十,被皇帝按著在那兒跪了幾回,心慌的都開始掉頭髮了。
青漓在心裡憂傷了一會兒,便含含糊糊的向董氏道:「阿娘無需多想,待會兒我就去勸他,馬上就沒事兒了。」
女兒言語曖昧,顯然是不方便多說,董氏見她面上並無驚惶之意,也就知道皇帝此舉並沒有什麼深意,便不再多問。
只瞧著她隆起的肚子,含笑道:「我聽鶯歌說,小殿下鬧騰的很,你近來都睡不著?」
「嗯,」青漓這一陣子愈發的愛撒嬌,懶洋洋的靠到母親懷裡去,道:「一點兒都不聽話,再這樣,我就不喜歡它了。」
「別瞎說,」董氏戳戳她的額頭,道:「小孩子都是這樣的,忍一忍便是,當初你在我肚子里,也不見得多聽話。」
四下里無人,董氏卻還是壓低了聲音:「陛下有沒有說過,你臨近生產時叫我入宮,在邊上陪著?」
她只有青漓一個女兒,這又是女兒頭一回生產,屆時若不在邊上,必然是不安心,想著入宮陪伴的。
可話說回來,皇帝下令請皇后之母入宮,跟皇後母家巴巴的盼著入宮,這裡頭可完全是兩回事兒,董氏自然得謹慎些。
「說了的,我們兩個都是頭一遭做父母,難免會有疏忽,」青漓溫聲道:「他同我說了,等八月半的時候,就請阿娘進宮,在側照料。」
董氏數了數日子:「還有差不多一個月,近在眼前了。」
青漓摸摸肚子,又問董氏:「阿娘,你說,我懷的是男是女?」
「這種事情怎麼說的准?」董氏被她問的有些無奈:「生兒生女全看天定,別人口中哪裡能做得了准,你若是想要得子,倒不如臨時抱佛腳,請一尊送子觀音來。」
「還是別了,」被皇帝害的,青漓一聽送子觀音就打怵:「神佛之事本就虛妄,如何能當真?」
「改日吧,」董氏見她如此,也不再勸,只是道:「都說水寧庵的送子觀音格外靈,再過幾日,我便替你去求一求,不求男女,只求你生產時能平安。」
「還能保平安?」青漓不信這個,嘟囔道:「送子觀音管的還真寬。」
「送子觀音怎麼了?」皇帝緩緩走進來,向她笑道:「一進來就聽你們在說這個呢。」
母女倆不料皇帝忽然過來,倒是也不顯驚惶,董氏起身行禮,皇帝擺手示意不必,只含笑問道:「什麼送子觀音?」
青漓一看他眼睛隱隱發亮的樣子,就知道他是動了心,沒好氣的道:「陛下既然來了,怎麼也不叫人通傳?」
「她們在外頭剪花呢,」皇帝道:「何必再麻煩,叫她們進來一趟?」
青漓有孕之後,宮中便少用香料脂粉,正是夏日,百花爭艷芬芳滿園的時候,宮人們也多願意剪花裝飾內殿,圖個新鮮。
青漓不再說話,董氏便輕聲道:「適才同娘娘說起,金陵水寧庵的送子觀音格外靈驗,屆時臣婦便去求上一求,不求男女,只求平安。」
比起女兒來,董氏顯然要更謹慎些,唯恐皇帝覺得魏國公府急於求子,別有所圖,便將求平安放在了最後。
不過,皇帝顯然不在乎這點事兒,只是頗有興趣的問道:「有多靈驗?」
「臣婦聽聞,」董氏隱隱覺得哪裡不對,卻也說不上來,只答道:「據說,前去求的,多半能得償所願。」
皇帝聽得目光直發亮,握住青漓的小手,詢問的捏了一下:「妙妙?」
「……」青漓:「腿軟,走不動路。」
反正我是不會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