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星弈這一走就是三個月。他離開時是深秋,回來時已經滿城大雪。星弈本人走得比報信的斥候都還要快,江陵少城主謝緣及其軍師連他什麼時候回來的都不知道,黎明未到時,他隻身縱馬穿過城門,馬蹄聲噠噠踏過寂靜的街面,踏過小橋與流水,最後停在自家院落前。
府門大開,彷彿裡面的人曉得他要回來,特意等在這裡似的。
星弈下了馬,踏入園中,驚動了在一旁打瞌睡的門房。
那門房是個老爺子,身體還很硬朗,見了他高興地跟什麼似的,連連說:「老爺回來啦,我這就去叫人,給您備好熱水和換洗衣裳。」
星弈伸手制止了,輕聲道:「都在睡,就別驚動了。你替我把客卧收拾出來,我去東邊看一眼就過來,人睡了就不擾他。」
東邊只有一處居所,就是他和小鳳凰的主卧,背靠園林流水,清幽雅緻。門房一聽他說「東邊」就明白意思了,知道他是要先去看一看新婚的小鳳凰,笑著搖了搖頭:「老爺,小公子不在府中,前些天小公子的娘家人——我是說,原來李氏那對夫婦,聽說老來又得一子,邀了小公子這個做哥哥的過去瞧了瞧,小公子已經走了有三四天呢。」
星弈想了想:「這樣么?他與我成婚後第二天我就走了,按規矩他也應當有時間回家省親,不過這時間也夠了,我正好過去找他,把他接回來,順道拜訪他的家人。」
提到小鳳凰的家人,星弈不由得皺起眉。
當初他迎小鳳凰進門,一切禮制都是正經按照王妃品級來的,問名、納彩、大征這幾個環節一步不少。當時他在軍營脫不開身,就委託了自己的一位親信去走動,到了上門問八字、再後面去提親、談彩禮時,那位親信提著一肚子氣回來了,找他告狀:「我還沒見過這般不講理的人家,你說他們要是寶貝自家孩子,遇到了歪瓜裂棗來提親,捨不得也就算了,可您是什麼樣的人物?他們一邊記得哭,一邊還獅子大開口,仗著您的身份,張口就要二十萬兩金子。鳳篁公子五六歲時就被他們賣了,他們哪裡來的臉皮這般作踐您的心意?」
星弈將視線從手中的軍情奏本中移開,看向那位親信:「當真如此?」
親通道:「當真。那青樓中的嬤嬤待小公子都比他爹娘實誠,就說當年,小公子的父親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把孩子送進來了,轉頭就把娃娃的賣身錢拿去喝了花酒,若不是親眼所見,我全然不可能相信,這世間還有這種爹娘的。」
星弈其實見得多。他和聖上同父同母,還比少帝年長,別人說他差的只有立儲時的一把運氣,但他卻覺得這樣很好。人居於廟堂之高便沒什麼快樂了,他的親生弟弟過得陰鷙慘淡,他卻還有機會在軍中肆意瀟洒,縱橫沙場,有機會見識人間百態。他去賑災時,見過飢荒中的人們易子而食,也見過寧死也不願意讓孩子餓上一口的父母,仔細想來似乎是沒有解的,只是一個運氣好壞的問題。
他利索地洗漱沐浴,換下沾染風塵的重甲,換回了常服。他提了一盞燈,去馬廄中挑了一匹性情溫和的白馬,跟門房打了聲招呼便又出去了。
他知道小鳳凰的家在哪裡,就在城東牆下的小橋邊,原先那裡住著一溜兒清貧百姓,用破損的磚瓦搭建起搖搖欲墜的居所;現在那兒有一處人家買了燒熟的紅磚,請了匠人和工人,搭建起了嶄新的住宅。小鳳凰的父母拿著得來的彩禮錢,喜氣洋洋地搬進了新居,並四處宣稱他們有個王爺女婿,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也似,在外招惹了不少風評。
這些細枝末節的小事,也一直有人告訴他。但星弈從來沒有告訴小鳳凰,家書上也沒有提。
他出門后風雪變大了,吹得他的風燈搖搖晃晃。好在馬兒溫馴聽話,聽著他的指示,很快就到了城東。還未天明,整個江陵都在睡夢裡,深青色的天幕幾乎觸手可及,攜著帶有冰碴子的風往人頭頂壓過來。
星弈下馬時才醒悟到自己犯了一個錯誤:時間還太早,尋常人家雞鳴起來做事,此刻卻還連卯時都還不到。他遲疑了一下,正想著是勒馬迴轉還是再等等,忽而就看見前面一處人家亮起了燈火,一個人影拎著燈,抖抖索索地踏出院子,俯身在院前做著什麼事。
是他熟悉的人。
小鳳凰沒發現他,興許是憊懶,只圍了一件披風出來,打著呵欠揉眼睛,眨巴了幾下之後,丟出手裡的干麥殼,而後飛快地縮了回去。
門內中年女人罵罵咧咧的聲音響起:「這麼快就回來了,你別是直接扣盆子了罷?以前雞食多貴,我們喂不起,可一隻雞能賣一兩銀子呢!現在好不容易喂得起麥子,還生生給你糟蹋了,食都被那一邊的搶了,剩下那幾隻不會擠的雞崽子,你是想餓死他們罷?」
而後是小鳳凰的聲音:「我沒有,我很均勻地撒了的。」
「我信你?嘖,你現在是富貴公子,闊少,咱們高攀不起。現在你多有錢啊,你弟弟出生,你給他買了什麼沒?」
小鳳凰:「我找的乳娘,還有我自己攢的錢買的東西都在那裡放著呢,他是王爺,為官不能貪私,俸祿也不是白來的,沒有道理我隨便就把他的銀兩拿出來。」
女聲更加尖銳了:「我還不知道你們那些個王公貴族的事?說是打仗,指不定貪了多少軍餉呢!你看隔壁王二麻子當兵三年,回來還缺了條胳膊,帶回來什麼沒?是,你現在發達了,看不起爹娘了,可你也得想想你剛出生的弟弟」
小鳳凰的聲音也大了起來:「那你們還想要怎麼樣,我在外頭十六年攢的錢已經給你們了。」
隨後女聲小了下去,帶了些討好的意味:「你說你還真是個榆木疙瘩,你男人有錢,你吹吹枕頭風又怎麼了呢?你弟弟還小,我和你爹也是半截身子入了土的人,以後百年了,就是你們兄弟二人互相扶持。你看你如今住在王府,那麼大一塊地方,名下肯定也有不少地皮罷……勻一塊出來給你弟弟造個宅邸,差不多就行了,你看怎麼樣?」
小鳳凰聽聲音是被氣笑了:「勻出一塊?他的王府是陛下撥的,名下能調動的都是要修建兵營的,有正經事要做。」
屋裡的婦人摔了杯子:「你什麼意思,你是說你弟弟的事就不是正經事了罷?我算是看錯你了,你這個白眼狼,沒良心的東西,你別以為攀上了王爺就高升了,左不過一個賣屁股的爛婊|子,王爺遲早玩膩了你!」
小鳳凰沒說話了,應當是氣得說不出來話了。
星弈眼眸暗下來,牽著馬來到院門前,用力扣了三下門扉。
裡頭又嚷嚷:「誰啊,這麼早。快去開門,快去。」
門打開了,小鳳凰垂頭喪氣地從裡面走出來,抬起頭一瞧見他,整個人都愣住了。
那一剎那,就像深冬的冰層化開,因寒冷而暫時蟄伏、不甘掩藏的草木窺見陽光,在眾生寂靜時悄悄探出頭,將隱藏的野望與執著悄悄釋放出來,小鳳凰臉上的笑意就是如此——從最初的細微的難過,到驚詫,再到完全化開的、歡喜的模樣,像一隻挨了打的小貓,前一刻還躲在角落裡舔舐傷口,后一刻見到了經常來陪伴自己、給自己餵食的人,於是高高興興地撲了過去。
星弈張開臂膀,讓他撲過來,讓這個小傢伙完完全全地鑽進自己的懷裡,再用力抱緊他。
「我回來了。」
小鳳凰笑著笑著又像是要哭鼻子的模樣,但他努力忍住了:「你,你為什麼到這裡來了?」
星弈挽著他的手,帶著他往裡走去:「我回來發現夫人沒了,於是過來找你。我是來接夫人回家的。」
對於星弈的突然造訪,小鳳凰的父母也始料未及。這對夫婦看起來十分老邁,生活的風霜沒能將他們磨平,反而讓他們顯出了一種腐朽的精明來,透著短視的算計模樣。星弈看人極准,這樣片刻間的打量,已經讓他基本摸透了而今的情況。
婦人拘謹地笑著:「王,王爺,您怎麼來了……也不提前打個招呼,這孩子說您去打仗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您看我們家這孩子不懂規矩,在府上時給您添麻煩了。」
小鳳凰的父親寡言,端來了茶水和果盤,低聲使喚小鳳凰去幫忙招待。星弈面無表情,一把拉著小鳳凰在自己身邊坐了下來,不讓他動,而後道:「沒有的事,他很好。」
小鳳凰偷偷抬起眼睛瞅他。
星弈沒有在這裡多待的意思,也無意寒暄,還沒等婦人開口說話,他首先斬斷了任何可能的話題:「我過來,是接他回家的,就不多打擾了。」
婦人急切問道:「啊,不多坐坐嗎?這才回來幾天,眨眼又要走,王爺您看鳳篁他弟弟滿月了,與他小時候可像,能否請您為他賜個名字?」
這家人姓李。星弈聽了這話,倒也沒急著推拒,等到小鳳凰的父親拿來了紅紙和筆墨后,他提起筆,忽而問了一聲:「鳳篁原本叫什麼名字?」
總不可能是李鳳篁,鳳篁這個名字是青樓給小鳳凰的,從鳳字輩,與之相似的還有鳳歌、鳳鳴等人。小鳳凰原本定的牌名是鳳皇,沒有那個竹頭,但因為寓意不好,和歷史上覆滅舊主的慕容氏重名,所以就給他變了字,取「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的意境。
夫婦二人卡了殼:「叫……叫……」
同是一母所生,他們連長子的乳名和原名一概都不記得了,卻興沖沖地趕著讓他為次子取名添福氣。
星弈道:「罷了,我不必知道。有件事我想跟你們提很久了,只是一直不得空來辦,既然如今見到了兩位,那麼我把話方明白說——鳳篁是個清白孩子,原先養在青樓里,也沒沾染那些個壞習氣。他不比外頭任何好人家的孩子要差,更不是所謂的——爛婊|子。」
星弈一字一頓,吐字清晰,「他如今是我的王妃,是我請示了聖上,明媒正娶風風光光接進府的人,污衊王妃,視同打本王的臉,這是其一。他小時候身契便已經過給了雲雨樓,如今過到我手裡,便完完全全是我的人,這是其二。理所應當,他的姓名也要跟在我名下。我的王妃不需要一對出身微賤的父母,也不需要一個未來的廢物弟弟,我會為他令擇身份,也請二位以後勿要再以他的父母自居。」
「否則,我一介軍中武夫,學不來那些溫和的手段,除了打殺也無他辦法罷了。二位好生思量。」
說罷,他將筆往桌上一丟,拉著小鳳凰起身出門:「告辭。」
冬天的天明來得格外晚一些,他們出去時,風雪照舊很大。小鳳凰不會騎馬,還穿著他起床時的那件單衣,星弈脫了自己的披風和外袍把他裹起來,將人打橫抱上馬,而後從後面緊緊地抱住他。
小鳳凰窩在他懷裡,仰臉看了他一會兒,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臉頰,小聲道:「你別生氣了。」
星弈垂下眼。
小鳳凰又從懷裡摸出張紙給他看:「你看,這是斷絕關係的文書,我本來也想走的,不然你遲早被我拖累。你別生氣,我不是在這裡這裡長大的,我一早就知道我的爹爹娘親是這樣的人。」
「怨過嗎?」星弈平視前方,輕聲問道。
小鳳凰猶豫了一下,先是點點頭,然後又搖搖頭。
「別人有爹爹娘親,我沒有,一開始也是很難過的,但是後來我也找到了疼愛我的嬤嬤,找到了真心待我的朋友,還找到了你。」小鳳凰說完最後一個字,有點臉紅,「書上說有得有失,大抵是這樣罷了。我運氣已經很好了,我也沒什麼可抱怨的。」
這話說完之後,小鳳凰飛快地想起了什麼,豎起一根食指搭在了自己嘴前:「不說不破,百無禁忌。」
大抵還是個有點傻的孩子,也不知道貪心,以為被父母出賣、在歡場中逢迎、被捲入一場騙局般的婚姻,這樣的半生是好事情。星弈想著,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只感到小鳳凰的臉頰貼在自己胸前,溫軟的呼吸透過單薄的衣衫透過來,勾得人心底痒痒的,似乎也有一些微茫的疼痛。
星弈注意到了他話里的這句話,他把小鳳凰往自己懷中提了提,示威性地問:「信收到了,為什麼不給我寫回信?」
「啊?」小鳳凰愣愣的,低下頭對了對手指,「我看你寫的那樣少,只有三行字,想必很忙。怕給你回信會打擾你,就沒有寄出去。」
星弈看了他半晌,哭笑不得:「你這個人……」
小鳳凰看著他笑,趕緊保證道:「可是我寫了的!就放在書房的硯台底下,你回去就能看到。我還寫了很多封,可是都不敢寄。」
星弈問:「為什麼不敢?怎麼就怕成這樣,你找旁人問一聲的事,何必這樣兜兜轉轉。」
小鳳凰瞅他:「可是我怕,你跟我寫信寫著寫著就分神了,到時候你要是出了岔子,我就會變成傳說中的禍國妖姬,這樣不好。」
星弈沒忍住笑出了聲:「誰告訴你的?就這麼確定我會分神,懷疑你相公的治軍能力,嗯?」
小鳳凰在他懷裡動了動,眼光清透:「因為我喜歡你,你也喜歡我,我們還沒有時間談戀愛就成親了,要是談起來,肯定會影響你的。我也不瞞你了,你走的時候我也很想你,做事經常走神。」
坦坦蕩蕩的一句話,剎那間貫入星弈靈台,讓他微微震動了一下:「你說什麼?」
小鳳凰放大聲音說:「你走之後——我很想你——做事經常走神!」
星弈愣了愣,而後笑著騰出手來,摸了摸小鳳凰的頭。
如此理所當然,他從未對他說過任何暗示性的話,雖然也想過用心彌補,但到底相處時間太短,分別太長,不知道這個小東西是什麼時候自己偷偷想通了。
他喜歡他,他也喜歡他。
或許這也解釋了,為什麼他在戰場上最危機的時刻也能走神想到他,為什麼等不來回信時如此焦躁,為什麼他如此難以忍受,在親耳聽見本該對小鳳凰疼愛有加的父母口出惡言的時候,為什麼小鳳凰自己都不在意,他卻偏偏上了心。
原來自己是喜歡他的。
星弈低下頭,在小鳳凰額頭印下輕輕一吻。
小鳳凰起先是怔忡了一下,而後高高興興地抱住了他的脖子,湊上來要啃他的嘴唇。星弈依他,單手抱著他,握著韁繩的手也放鬆下來,不再驅使馬兒在風雪中奮力向前,而是任它自由自在地放慢下來,四處閑走。馬背上的兩個人穿過風雪,穿過黎明前最後的一段黑暗,緊緊相擁。
暗沉的青黑中,有學堂中的兒童起來早讀,他們也便穿過那反反覆復的清脆童聲。星弈往後想起來那個清冷的早上,很奇怪的,他首先想起來的不是小鳳凰那個明媚如風的笑容,而是那模糊不清的誦讀聲,如同不死不滅一般縈繞耳畔:「風中燭,草上霜,雖耀耀,不久長。」
————————————————————————————————————————————————————————————————
「夫君,夫君,我做了一個夢,我變成人啦。」清晨,雪白色的小圓球醒過來,在星弈耳邊啾啾叫著,滾來滾去,一爪子啪嘰踩到星弈的臉上,要他起床用早膳。
這是這幾個月來頭一次,小鳳凰發現星弈醒的比自己早。與此同時,星弈眼睛底下一片烏青,很顯然沒睡好。
小鳳凰用翅尖摸了摸他,關心地問道:「微兼,你怎麼啦,昨晚我有沒有說夢話?我夢到我變成了人,還抱著你一起睡覺呢!就在這間房裡。」
星弈道:「哦。」
這小鳥是沒說夢話沒錯,可他直接在自己懷裡變成了一個光溜溜的人——星弈彼時第一反應是,鳥的羽絨這麼豐厚,化人形時難道都不配件衣裳的么?
昨夜,他打量了一下懷中猝不及防變了人的小鳳凰,抱著他往迴轉了一圈,發現鳥窩對於這麼大個人來說並不適用了,他總不能把懷裡的人再塞回鳥窩裡去。
便只能放去床上。
他對於小鳳凰連招呼都不打一聲就變人——並且還不穿衣服的情況有點生氣。上古戰神,一切都在自己掌控中,偏偏遇到了這隻小肥鳥就一而再再而三地出岔子。
他面無表情地找了件厚實的外袍給他蓋住,想了想后,又把小鳳凰往床裡面塞了塞,免得他滾下來。
而後他對著床鋪看了幾眼,推門走出去。他一出門,就驚動了在院中值守的仙童:「帝君,您有什麼吩咐么?」
星弈想了想:「咱們浮黎宮,有沒有偏殿客房一類的地方?」
仙童嘿嘿笑著:「帝君,沒有的,當時我們被分配過來,不是提議過此事嗎?可您說您沒有朋友,也不會留任何人宿在宮中,早在萬年前您就將所有的偏殿改成了兵器室和藏書閣,除了您的房間,再就是我們這些宮人的住處了,可是目前也已經滿員了,騰不出空來。」
星弈揉了揉太陽穴。
仙童探頭問道:「怎麼了,帝君,是有客要來嗎?還是您覺著這地方睡著不舒服,想要換個別的地方住一住?我這就去給您換一套床褥,您先湊合著用一用。」說著就要往裡沖。
星弈後退一步,鎮定地擋住了門口:「不用。」
仙童疑惑道:「不用?那我們需要明天按您說的,再收拾一個寢殿出來嗎?」
星弈道:「不用,你可以下去休息了。」
仙童喏喏應是。然而須臾間星弈就反悔了——他又揉了揉太陽穴,叫住了正欲離開的小童,低聲說了一句旁人聽不懂的話:「不,還是收拾一個地方出來,往後少不了麻煩。你先這麼安排著,遲早有人要去住的。」
仙童恭恭敬敬地道:「是。」而後才退下。
星弈鬆了口氣。
他四下看了看,確認了沒有人再會進來,於是伸手關了門,回到了房內。
沒走遠的仙童聽見了他關門的聲音,回頭一看,他們帝君竟然破天荒地關了房門——此前星弈為了通風,一向只在屋裡架個屏風,就當遮擋,從來沒有關門的習慣。
小仙童咕噥著:「若不是不可能,這擺明了好似藏了個人在房中的模樣,唉,帝君最近真是越來越奇怪了。」
星弈在房中走了幾圈兒后,又怕腳步聲讓這隻小肥鳥驚醒了——按照小鳳凰敢在他頭頂做窩的秉性,若是這隻小肥鳥醒來,發現自己終於成功變了人,少不得又是一番天翻地覆的鬧騰。
星弈從沒覺得這麼頭疼過。他停下腳步,亦沒有在房中找到其他落腳處,便只能又去了床邊,在床上坐了下來。
小鳳凰翻了個身面向他,呼吸均勻,睡容甜美。
四下寂靜,月光透過窗紙照進來,也讓星弈得以仔細打量這隻小肥鳥的人形態。
倒是不胖,完全看不出鳥型那種圓滾滾的模樣,相反倒是很好看。星弈不確定是否鳳凰都長得這樣好,但至少小鳳凰的容顏是無可挑剔的,或許因為是自己養的鳥,星弈看著小鳳凰,覺得非常順眼。睫毛很長,而且顏色很深,和那一頭烏黑的長發般,烏黑得如同能把人吸進去的顏色,襯得膚色更加白皙。眉眼鋒利了了一點,睡著時也顯出跋扈模樣,眼睛卻大,眼尾不似那些跋扈的人上揚,而是恰到好處地往下偏了偏,不至於太過,顯出傻氣來,而是正合適,看起來很合他的年齡,帶著些許少年人的稚氣,也帶著一點大氣。這雙眼若是睜開,也必然是澄澈明凈的。
「除開胖和長不大,你倒是只很標準的鳳凰。」星弈低低地道了聲。
鳳凰族是出了名的量產絕色,而且個個都是大氣的美人,長相絕不是尖酸刻薄的小家子美。與之相比,山雀少一分明艷,孔雀少一分聰慧與大度,鳳凰可謂佔盡優勢,是天生的百鳥王者。
小鳳凰睡得很死,這隻小肥鳥睡覺一向很死,每回都是深度睡眠。
星弈干坐了半晌,覺得有點困。
他瞅了瞅床上的人,好言好語地商量:「你快點變回去,好不好?」
小鳳凰不知道夢見了什麼,又動了動,似乎是覺得睡著不習慣,往他這邊蹭了蹭,甚至發出了輕輕的鼾聲。
星弈道:「你若是不變回去,我就——」他想了想,似乎也沒有強行把小鳳凰變回去的必要;這小鳥修為不低,有了自己的星星后如此快地化了形,想必此前缺的只是一個星位而已。有了星位之後,眾神星位在運轉□□鳴、聯結,力量大大增強,這才讓這隻小胖鳥這麼快地變了人。他若是強行再讓他變回去,恐怕會對小鳳凰的元神有損。
是當蛋的時候發生過什麼事,弄得連自己的星位都丟了呢?
星弈輕輕嘆了口氣,接著道:「我就把你炭烤了,你這隻壞小鳥。」
睡夢中的小鳳凰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後來星弈實在是需要休息了——他把小鳳凰往裡再推了推,給自己騰出一個位置來,而後輕手輕腳地側躺上去。
小鳳凰剛剛翻了個身,也是側躺,正對床外。星弈看著他的臉湊在近前,靜靜地思索了一會兒,沒找到答案,而後放棄般地閉上了眼。
剛閉眼了沒一會兒,他就感到身邊的床榻一沉,溫熱的呼吸陡然湊近了,連帶著自己的脖頸和腰背都跟著一沉——小鳳凰滾進了他的懷裡,不安地動了動,而後伸手抱住了他,把臉埋在了他的胸膛前。
星弈的寢衣很寬鬆,那種柔軟細膩的觸感幾乎是毫無阻隔地傳了過來,有一剎那,星弈甚而屏住了呼吸。
若是呼吸的動作太大,這隻小壞鳥也會醒來罷?
小鳳凰找到了合適舒服的姿勢,不動了,再次陷入了沉睡。星弈僵硬了許久,雙手無處安放,好久之後才輕輕放下來,攬住了小鳳凰的肩膀。
他就這樣一動不動地呆了整夜,片刻沒合眼。少年人的體溫無孔不入,連帶著他身上那股竹葉的清香一併浸染過來。
星弈如臨大敵,渾身緊繃。直到黎明前,他一個沒留意,懷裡的人又唰地一下變小了,回到了圓滾滾的一顆球的模樣。
他長出一口氣。
星弈隨手把這顆小圓球抓起來往旁邊輕輕一丟,而後躺了下來,徹底放心地閉上了眼睛,開始睡覺。
——然後沒多久,就被醒來的小鳳凰一爪子拍醒了。
這隻小鳥啾啾啾啾地在他耳邊叫了半天,硬是要拖他起床,還要跟他分享昨天有關「變人」的夢境。星弈面無表情地聽著,而後用被子把自己一蒙:「讓我睡覺,今日罷朝。」
小鳳凰用喙尖叼著被角,死命跟他搶著被子,企圖把他拖下來:「不行的微兼,你這個月已經罷朝七次了!我是你養的鳥,也有義務監督你好好工作。」
星弈不理他,死死拽著被子不放。
小鳳凰寸步不讓,又開始大聲啾啾:「起來嘛,起來陪我玩!你不要陪我玩嗎?」
啪嗒一聲,小鳳凰的爪子被被子拉得鬆開了,嗖地一下就彈了出去。星弈準確地從被子中伸出手,接住了這顆起飛的小圓球,而後面無表情地坐了起來。
小鳳凰討好地用小豆眼瞅著他:「啾啾啾啾,早上好。」
星弈聲音有點嘶啞:「好。」
他努力清醒了一下,而後將視線放在手裡這顆小圓球身上——二話不說,直接動手開始搓,搓了一遍又開始捏,把小鳳凰捏得嗷嗷亂叫,啾啾啾聲響成一片,小鳳凰硬是以一己之力製造出了一群鳥在啾啾亂叫的音效。
小鳳凰可憐巴巴地說:「你不要捏我了,你非禮我。既然不娶我,為什麼要非禮我呢?你這樣是很壞的,你是一個大豬蹄子。」
星弈彈了彈他的腦門兒:「該。」
小鳳凰用小翅膀捂住自己的小腦瓜,抗議道:「為什麼?」
星弈起身下床,開始換朝服:「你自己去想。」
小鳳凰沒有想,他喜滋滋地飛去了星弈的肩膀上,要跟他一起上朝。星弈極力推拒,但是小鳳凰精神飽滿,並又開始嚶嚶假哭,控訴道:「你肯定還是嫌棄我了,哼,我昨天成了黑鳳凰,你嘴裡說著不在意,心底還是介意的,不然為什麼連朝都不讓我陪你上?」
星弈還沒來得及接話,這隻小胖鳥就接著道:「而且我跟著你上了那麼多次朝,突然有一天不出現,被人肯定也會議論紛紛,說你虐待我,我這是為了你的名聲著想,微兼。」
小鳳凰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但是星弈咬死了不准他跟著上朝,小鳳凰就只能蔫吧地蹲在雪地里,敦敦地跟了他幾步,而後在大殿外停下了。
星弈上朝時,隔老遠就看到這隻鳳凰蹲在大殿外,可憐巴巴地仰頭看他。他正聽著一個星君的報告,忍了忍,還是沒忍住,伸手朝外面招了招手。
那個星君的話戛然而止,詫異地停了下來。
小鳳凰捕捉到了星弈的意思,興沖沖地飛了進來,停在了星弈的指尖。
星弈把小鳳凰捉在手中,而後眼神示意底下那名星君繼續。
報告打得又臭又長,底下其他人耐不住,紛紛巴望著散朝。不多時,有人開始秘術傳音:「聽浮黎宮中的童子說,帝君昨天半夜出來破天荒地掩了門,還屏退了其他人,我覺得這事奇怪,你們以為如何?」
其他人立刻開始了激烈的討論:「不會罷,真有這事?怎麼聽起來這般曖昧不清呢,怕不是藏了個人在房裡罷?」
貪狼聽到了,想都沒想,直接道:「不可能,帝君不是那樣的人,上萬年了,男色女色統統不近,這等荒唐事,絕無可能的。」
仙友打趣道:「正是因為如此,才更有可能是真的呀!你想想,萬年寂寞,此時出現了一個水靈靈的美人兒……」
眾人在腦補中飛快地描繪了一個嬌滴滴水靈靈的形象出來,遐想無限,他們自己先醉倒了,越發激動了起來。
貪狼嚴肅地對旁邊的七殺道:「你也覺得不可能,對不對?」
七殺用袖子掩住嘴唇,咳嗽了一下:「你說得對。」
金翅鳥從貪狼的袖子里鑽了出來,露了個頭,悲痛地道:「我不同意這門親事,要真有這樣的人,我老大怎麼辦?」
貪狼摸了摸他的頭,鼓勵道:「沒事的,你們老大還有機會的!」
————————————————————————————————————————-
星弈沒工夫管底下的議論。他一半注意力都放在了小鳳凰身上,提防著他突然變成人,還是不穿衣服的那種。
好在朝會已經散了,一切都很完美。星弈剛想拎著這隻小肥鳥回去,好好批評教育一番,卻見到貪狼忽而迴轉,稟名還有一件要事稟報,剛剛在朝上沒來得及說。
星弈道:「你寫個摺子給我,最近不是給你放假了嗎?」
貪狼道:「放假也無事可做,不如來上班。帝君,這事說來話長,我恐怕寫不清楚,還是當面跟您說一說比較好。」
星弈低頭往下看了一眼,小鳳凰乖乖窩在他手心,一動不動。
貪狼清了清嗓子:「是這樣的,三年前玉兔那件事傷筋動骨,玉兔本人險些灰飛煙滅,好在最後還是收齊了魂魄。只不過五感六識被徹底打散過了,以往的記憶也不曾有了,養兔子的人本來不在意這個事的,但是玉兔本人對自己的過往產生了興趣,所以養兔人就問了問我,有沒有辦法還原玉兔的記憶。」
星弈皺起眉:「養兔子的人?」
貪狼頷首:「是的,帝君。殺破狼三星命位中,我和七殺一直在您這裡,而破軍星除了自己的星位以外,亦在陰司中擔任了兔兒神一職,所以一直沒有前來浮黎宮報道。當年幾個凡人的命星陷入了我們殺破狼的局面中,最後一個成了孽龍神,一個成了煞神,只有他一個修成正果,歸位破軍星。這位破軍星……咳咳,是玉兔本人的相好。」
還有一些話他沒說出口,正因為如此,那位破軍星對操持星盤、害得玉兔險些喪命的星弈意見很大,故而這也是他從來不過來報道的原因。
星弈道:「我明白了,改些天我會解決這件事的,玉兔的記憶要在星盤中找,到時候你和七殺跟著過去。」
貪狼星道:「是。除了這件事之外,還有……」
星弈聽他嘰里呱啦說著,忽而感到膝頭的小鳥動了動。
小鳳凰抬起小豆眼瞅他,眼神有點迷茫,似乎是覺得身體不太舒服——
這一剎那,不祥的預感湧上了星弈的心頭。他趕緊把小鳳凰鬆開一點,從桌上放到桌下,而後眼睜睜地看著這顆小圓球——「嘭」地一聲,變成了一個光溜溜的人影。
小鳳凰還沒搞清楚發生了什麼,腦袋往後一仰,撞出了「嘭」的一聲。
與此同時,在庭階下說話的貪狼陡然噤聲,片刻后,遲疑地問道:「……帝君?剛剛是有什麼動靜嗎?」
星弈鎮定地把小鳳凰的捂住,按下小鳳凰興奮撲騰的雙手——這隻小肥鳥已經意識到了發生了什麼。
他能化形啦!
若不是嘴巴被星弈捂著,他此刻定然能夠高歌一曲。
「沒有,什麼動靜都沒有,你聽錯了。繼續說罷。」星弈面無表情。
小鳳凰努力往他身上扒著,由於桌子底下空間狹小,他蹲著很不舒服,只想要探個頭出來。星弈卻誤以為他想竄出來,只能向地下遞出一個威脅的眼神。小鳳凰不服氣,沉默著跟他對抗著,星弈幾乎要跟他打起來——
貪狼又停下來了,疑惑地看上來:「帝君,您不舒服嗎?怎麼我聽到——」
下一瞬間,哐當一聲巨響,星弈面前的桌子直接被掀翻了過去,照著底下直直地砸了過來!
這一下響聲彷彿地動山搖,貪狼嚇了一跳,往旁邊跳開一步,金翅鳥也嚇得從他袖子里竄了出來,而後被他抓住了。
帝座上此刻毫無遮擋,電光石火間,星弈扯下自己的外袍飛快地往小鳳凰身上一批,而後將他整個人攬到自己膝頭,死死地擋住他。
然而外袍纖薄,少年人漂亮的蝴蝶骨透過外袍呈現出來,沒被擋住的一小節修長白皙的腳踝也露了出來,足尖點地。長發潑墨般散下,整個背影纖穠合度,饒是個傻子看見這個場景,也該知道那外袍之下的人是沒穿衣服的。
著實……香|艷無比。
金翅鳥「哇」地一聲哭了出來:「老大!老大你在哪裡!老大你沒有機會了嗚嗚嗚嗚!我不同意這門親事!」
說罷,這隻金翅鳥哭著飛了出去。
貪狼急著把他抓回來,視線在星弈和少年身上逡巡了一個來回,而後面色凝重地道了一聲:「打擾了。」
而後匆匆退下。
星弈把臉埋入手心,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他睜開眼,發覺鬧出這場的罪魁禍首正在眨巴著眼睛看他,一雙大眼睛烏溜溜的盯著他轉。
特別無辜地叫了聲:「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