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章
生老病死這個話題,他們在人間時不曾談過。
星弈經常上戰場,在他和小鳳凰成親后也出征過兩次,一次是他們大婚後的第二天,另一次是他帶著小鳳凰下江南的那一回;小鳳凰把自己的護命珠做成了項鏈給了他,星弈便從此一直帶在了身上。
小鳳凰雖然從來不說,但星弈曉得他一直是怕的,還是怕得非常厲害的那種;平日無戰事,小鳳凰惦記著他每次從營地回來都要騎馬穿過高深陡峭的懸崖峭壁,路上頗有不平坦,每天晚上就算是提前睡了,照樣會時不時地驚醒一回,而後跑出去看一看,困得路都走不動的時候也不願回床上。
起先星弈每天急著趕著回家,以為小鳳凰這樣就能開心,沒想到小鳳凰還因此鬧了脾氣。他從此就跟小鳳凰說好,以後回來時就乘軍營配備的馬車回來,慢是慢了一點,卻不差這一時半會兒的。
他告訴自己,也告訴小鳳凰:「我們在一起的日子還長,不差這一時半會兒,對不對?」
往後小鳳凰就放心多了。
兩個人度過了剛開始那年如膠似漆、一刻都捨不得分開的日子后,小鳳凰放下心來,還學會自己跑出去玩了,有時候就去城主府串門子,一呆就是很久,好幾回星弈回來了不見人,還是去城主府才把和下人們搓麻將的小鳳凰提回來。
有時候那個姓桑的小軍師也會跟著一起搓麻將,星弈一過去,也不好打擾人家興緻,於是就和謝緣一併坐在一旁,各自看著自家的人高高興興搓麻將。剩下他們兩個相望無言,正事談完了,就過去觀戰,時不時還提點幾句。
星弈聰明,從小在深宮中耳濡目染,深諳葉子牌的套路,小鳳凰運氣好,每回都能摸到特別好的牌。相比之下,少城主從小沒多少時間玩耍,未曾接觸過葉子牌,說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小軍師的運氣也就是普通人的運氣。星弈他們兩個人聯手,輸得對面的小軍師褲腰帶都快賠掉了。
小軍師跟他們商量:「我的工資已經輸光了,城主是個小氣鬼,不會給我加工資的,以後我輸一次,就給你們做一個冰皮月餅好不好?」
小鳳凰開開心心地答應了,同時承諾自己要是輸了,就送小軍師一本小傳傳奇。小軍師為了贏得一本連環畫冊中的孤本,最後苦學葉子牌三日,出來後果然能跟小鳳凰下得旗鼓相當,喜滋滋地去他們府上將畫冊抱走了,還捎來了一籮筐冰皮月餅。
那一筐月餅吃得小鳳凰胖了一小圈,從此嚷嚷著減肥,每晚穿著深紅的綃絲衣裳給他跳舞,跳胡旋,跳霓裳羽衣,純真又妖冶,萬般風情不必言說。這個小傢伙勾引人的辦法十分拙劣,但星弈偏巧吃這一套。
有愛人,有朋友,身體康健,生活順遂,最好的幸福也不過如此。
星弈常常不分場合、不分時間地捏一捏小鳳凰,捏他的手臂或是臉頰。小鳳凰就常常回頭看他,眼神帶著疑惑:「怎麼了,微兼?」
星弈不答話,微微地笑了。
想看看你是不是真的。
想確認一下這樣的生活是不是真實存在的,他不曾夢過如今的生活,就怕是一場空夢,而大夢將停。
好在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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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弈哄了小鳳凰大半晌后,小鳳凰總是不哭了,可還是在一抽一抽地打著嗝,抽噎聲驚天動地。
星弈一邊哄,一邊把小鳳凰的眼淚收集起來攢進手裡,等小鳳凰平靜了片刻后,給他遞過去:「別哭了,你看,這是你的鳳凰淚,你上回說很值錢的,我都幫你撿起來了。來,抱抱我的小圓圓,好不好?」
小鳳凰瞅著他手中的鳳凰淚,先是怔愣了一下,而後又哭了:「我都,我都哭成這個樣子了,你還有心思撿我的眼淚,想著賣錢,你根本就不是一個好夫君。」
邊哭,邊胡亂扇動著小翅膀往星弈懷裡竄,從胸前竄到脖頸間,在他臉頰邊蹭來蹭去,好似在求抱抱。他還是記得星弈後半句話的。
星弈哭笑不得:「你說你壞不壞?上回我把你惹哭了,顧著哄你,沒顧著幫你撿,你哭得更凶了,說我不僅讓你的百萬靈石灰飛煙滅了還不幫你撿鳳凰淚攢錢;這回我幫你撿了,你又說我不貼心,不哄你,有你這樣不講道理的小壞鳥嗎?」
小鳳凰的哭聲低了一些,他偷偷抬起小豆眼瞅了瞅星弈,接著嚶嚶抽泣,不過這時候已經理不直氣也不壯了。
星弈把法器藤球拿了出來,威脅道:「還哭就關禁閉了啊。」
小鳳凰不情不願地止住了乾嚎,低頭看了一下那個藤球,嫌棄地用小爪子撥了撥,而後可憐巴巴地抬頭看他:「我不想關禁閉,夫君。」
星弈嘆了口氣,把藤球縮得小了一點,然後丟給小鳳凰:「那就乖一點,以後不要一大早就唱歌,知道嗎?這個給你玩。」
小鳳凰把小藤球撥弄了一下,而後又抬起頭,小豆眼水汪汪的:「夫君,我還想要一個鳥爬架,可以嗎?」
星弈想了想:「行罷。」
靠著這顆藤球,星弈和小鳳凰在叫醒起床這一點上達成了暫時的和解。小鳳凰開始知道卯時太早,每天醒來后先自己出去跑一圈步,吃幾個練實,而後再回來叫醒星弈。叫醒時也不唱歌了,而是帶著外邊的寒氣,敦敦地小心靠近星弈的枕畔,用微涼的肚皮貼上星弈的臉頰。若他化了人形,就先在星弈懷裡窩一會兒,而後輕輕探身出去找本書,就那樣躺在榻上看。等到時間差不多了之後,他才會推一推星弈,戳一戳他的額頭,然後道一聲:「早上好,微兼。」
星弈很滿意。
然而好景不長,沒過幾天,小鳳凰發現星弈越來越有賴床的趨勢——這個人仗著自己有個藤球法器,以強權鎮壓他的起床服務,每次都賴著他道:「再睡一會兒,就一會兒,陪陪我好不好?你說過的,我每個月有七次賴床機會。」簡直得寸進尺。
小鳳凰指出:「可是這個月,你又已經第七次了,微兼。」
星弈道:「這不是問題。」
說著,他又隨手引出星盤,要給小鳳凰證明新的一個月即將開始——
小鳳凰化了人形,努力把他從床上拖起來:「不行的,微兼!月老最近每天都過來,總是問我他臉上是不是長皺紋了,覺得自己好像忽然老了許多的樣子,我覺得這樣很不好,你不能這樣,為了不去上早朝而剝奪別人的時間,一個人的年輕美貌是很重要的。」
星弈道:「哦,有多重要?」
小鳳凰托腮看著他,有點害羞:「你,你這麼喜歡我,肯定還是被我的美色所迷惑。」
星弈:「……」
星弈曉之以理:「不會剝奪的,我現在加快星盤運轉速度,往後也能延緩。到時候一天漫長得很,不是挺好的?」
小鳳凰:「唔……」
星弈動之以情:「到時候,我能多睡一會兒,你有更多的時間玩,我也有更多精力來陪你,是不是更好了?」
小鳳凰被他繞了進去,忽略了「本來就不能為了賴床而隨隨便便改星盤的速度」這一要點,不可避免地覺得他說得有點道理。他眼裡的神色變得警惕了起來:「微兼,我怎麼覺得你在騙我?」
星弈也托腮看著他:「當夫君的,也會騙人嗎?」
小鳳凰猶豫了一下:「不,不會吧。」
星弈伸手捏了捏他的臉頰:「那不就是了,乖乖的。」
結果一夜過去后,小鳳凰用自己的小腦瓜想了過來——星弈根本就是在逗弄他,還跟他打感情牌。他有點生氣,於是又開始了每天變小鳥,啾啾叫他起床的日子。
第二天清晨,星弈半夢半醒間被清脆的啁啾聲吵醒,往自己頭頂一捉,準備把這隻圓球逮過來捏一遍,但是小鳳凰很靈活地跳開了。
星弈再憑感覺隨手一抓,碰到一個軟軟的翅尖,但小鳳凰又靈活地滾了滾,再次躲開了。
星弈徹底清醒了,爬起來到處捉鳳凰,小鳳凰一邊引吭高歌,一邊挑釁:「你是騙人的夫君!你都不反思自己的錯誤,你不是好夫君!」
小鳳凰靈活地撲閃著翅膀往外頭飛去,星弈隨手披了件衣裳追出去,低聲威脅道:「你這隻壞小鳥,今天我一定要抓住你好好捏一捏——」
與此同時,他看到小鳳凰忽而回頭了,這顆小圓球往他懷裡一撲,落地就變成了人形,撞得他往後面退了半步。
軟軟地跌落在他懷中,如同春風拂過。
哐啷一聲,廊下路過的仙娥目瞪口呆,失手砸了手中的水盆。
仙娥嚴肅地往他們這邊看了一眼,而後鞠了一躬:「對不起打擾了,帝君,鳳凰圓圓,我這就走。」
星弈看了看眼前只穿著一件紗衣的少年人,又看了看廊下那隻孤零零的水盆,沉默了。
這場景是如此的熟悉,但是他偏巧一次又一次地上當。
小鳳凰把臉湊過來,雙手環過他的肩膀,非常熱情:「來來來,你捏你捏。」
星弈看了看他,眼神一暗,冷冷地道:「你真當我不敢捏?」
小鳳凰害羞地道:「沒有,來嘛來嘛。你親親我,看,我的嘴巴是不是很軟?我的腰是不是也很軟?」
……
星弈覺得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第二天,他正式啟用了法器藤球,在小鳳凰開始唱歌的第一時間把他關了禁閉。
星弈如願睡到自然醒,而後打開藤球把小鳳凰放了出來。
小鳳凰委委屈屈地被關了半個時辰的禁閉,出來後用小翅膀插著腰——雖然他的鳥型沒有腰,正式對星弈這種暴力鎮壓的方式進行了宣戰:「夫君,直言勸諫也是夫妻之道,我是不會就此放棄的!」
星弈微微一笑:「好啊,我等著。你今兒想吃練實還是想和我一起用膳?早膳有櫻桃湯,我聽宮人說你喜歡這個。」
小鳳凰立刻就被轉移了注意力:「那我要和你一起吃飯。」
小鳳凰化形之後不久,兩個人就達成了某種默契:因為小鳳凰每天只能變一次,鳥型和人形的區別也決定了他這一整天的伙食,如果決定變小鳥,那麼宮人會準備練實和鳥糧;如果決定變人形,那麼宮人們會多準備一份膳食,和星弈的一樣。從此吃什麼就成了小鳳凰變什麼的代名詞。
星弈聽他說了,自己起身穿好衣裳,回頭拍了拍榻上這顆小胖球:「那趕緊變人了穿衣洗漱,那東西涼了就不好喝,酸。」
小鳳凰便「嘭」地一聲變回了人形,開始穿衣穿鞋。穿到一半時,他突然想到了剛剛被星弈打斷的話題:「不對,微兼,我還沒說完呢,我不會放棄的,我會堅持叫你起床的。」
星弈看他久久不動,於是伸手給他扣扣子,淡淡答了聲:「嗯。」
小鳳凰有點慫,他觀察著星弈的臉色,語氣軟軟的:「我也是為了你好,我上回聽金翅鳥說他從鳳凰明尊那兒聽說無心明王說你不宜睡的時間過長,因為你晚間壓制星盤的力量會弱一點,星盤力量自然增長,你白天就會更損耗修為。而且你要是老不去上朝,大家也會擔心你的。」
「擔心我什麼?他們只會說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星弈嘆了口氣,幫他扣好扣子,而後俯身抱著他的腰背,直接把人扛了起來,「別說話了,小壞蛋,去吃飯。」
小鳳凰在他肩膀上撲騰著:「這樣對你的身體也不好,你要是老了不行了,那我也很難過。」
「怎麼會?」
星弈忽而換了個姿勢,把他放下來,腿彎一提,打橫抱在了懷裡。
小鳳凰的眼睛忽閃忽閃,就那樣看著他。
星弈湊近他耳畔,說悄悄話似的:「真要不行了,那也是因為你夫君耽於美色……若是天天不早朝,那也遲早是被你折騰乾淨的,精盡人亡。小妖精,你是脫不開干係的。」
小鳳凰的臉一下子就紅了。
明明兩個人這一世還什麼都沒做過,可星弈好像越來越不正經了。
難道真是因為自己是個小妖精的緣故嗎?
可他是鳳凰,不是妖精。
他小聲嘟噥:「所以我更要脫開關係啊!不對,你是我夫君,我為什麼要撇清關係……我是撇清還是……」他想了片刻后,忽而又想明白了,耷拉著腦袋:「微兼,你又騙我。」
星弈把桌前的快涼掉的櫻桃湯推給他,經手時過了一道熱氣,暖烘烘的。他笑了:「誰叫你這麼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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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星弈發覺事情不對了。
這隻小胖鳥還是很有些手段的。
小鳳凰在醒來后變了小鳥,又開始站在他頭頂引吭高歌,啾啾聲剛起,法器藤球就啪嗒一聲把他關了進去,清脆的鳥鳴聲戛然而止。
但與此同時,星弈聽見自己周圍想起了成片的鳥鳴——
「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
「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
還有混進來的小雪狼:「嗷嗚!嗷嗚嗷嗚!」
彷彿住進了最熱鬧的森林,萬物回唱,生機勃勃。
星弈:「……」
他起身下床,推開窗戶一看,發覺院落外面落滿了鳥雀,還有幾隻打滾的銀狼,正在雪地里撲騰,把他的庭院弄得天翻地覆。
他一從窗邊出現,小動物們就趕緊溜了,整整齊齊,一瞬間就跑了個乾淨。
星弈想了想,打開藤球把小鳳凰放了出來,結果看到這隻小鳥睡得正香。
打開后,星弈瞅了他片刻,小鳳凰偷偷睜開一隻小豆眼瞧了瞧,一看見是他,立刻不無嬌羞地啾啾了兩聲,而後道:「夫君,你讓我睡覺嘛,你吵醒我睡覺了。」
星弈:「……」
他決定蹲點。
然而小鳳凰警覺得很,連續兩天都沒讓他抓到任何把柄。
星弈相當沉得住氣,這天晚上,他不再像以前那樣,到了早晨時再決定是否罷朝,他當著小鳳凰的面告訴仙娥仙童:「若我明日沒起來,不要叫我,我接著罷朝。」
小鳳凰瞪他,他假裝沒看到。
深夜時,星弈一直保持著清醒。終於等到快卯時的時候,他感覺到枕邊的小圓球動彈了一下,而後偷偷摸摸地溜下了床。
星弈微微睜開眼,看見小鳳凰順利飛了起來,順利地通過他原先留在窗邊的那個破洞中溜了出去。
星弈想了想,準備披衣起身,遲疑了一會兒又頓住了。
他看著小鳳凰離開的那個破洞,歪了歪頭,而後默念了一段口訣。
片刻后,一個渾身漆黑、毛絨絨的胖球在床榻上安全著陸。這個胖球除了毛色,和小鳳凰是一模一樣的,從上到下都是黑的,烏黑的小豆眼中散發著肅殺而嚴厲的光芒,還帶著一絲冷淡。如若是被別人碰見了,起初會不以為意,直到他們在漆黑的絨羽中找到這對凌厲的小豆眼時,才會肅然起敬。
這顆黑色的小圓球以高階神仙下凡視察的姿態,順著窗口的破洞溜了出去。
擠過這個破洞時,星弈心想:「嗯,也不是很擠,果然只是因為毛絨絨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