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 章

第 33 章

沈睿醒來后沒有在江陵多呆,他與星弈秘密會談一夜后,第二天就乘車回了京中,託了江湖上的線人送了幾封信。

信的最終去處沒有任何人知道,只有其中一封的路徑被江陵城主府的死侍暗衛通報:是送去了皇宮中,但去向並不是引見官員的養心殿,而是去往了衙府大堂正東的「三科」。東文西武,紫禁城內人員繁雜,也無人知道那封信到底是去了禮、吏、戶中的哪一部,但能夠確定的是,離他們的陛下最近的地方,已經有人知道了這個黑暗的秘密。

當夜,沈睿對星弈道:「殺人的是您的母妃和您的親弟弟,當年立儲之爭,陛下與貴妃提早做了多方準備,唯獨將您蒙在鼓裡。如今全國上下玄學大行,皇長子那一派餘威不倒,若是借用神靈名號捲土重來,到時候這江山主人是誰,還未可知。我之所以敢告訴您,也是因為您的身份——當然,我也知道陛下已經很忌憚您了,您想必也為此憂慮。」

星弈道:「先皇后和皇長子已經死了。」

沈睿對他比了一個噓聲的手勢:「我知道您不信鬼神,您也不信,但只要天下百姓信了,那麼死的也能說成活的。您們都是聰明人,這個道理你們不會不懂,若是有朝一日皇長子的勢力捲土重來,那麼紫禁城中將有大變動了。」

星弈道:「你既也是聰明人,不會不知道這其中的風險。」

沈睿音調拔高,尖牙利嘴地諷刺道:「我不知道?不,我知道,我是大理寺少卿,由始至終知道的唯一一件事,不過是徹查命案而已。他們不讓我查,我偏要查,那麼大一個大活人,不能枉死。憑什麼他們就能視人命為草芥,憑什麼做了惡人還能逍遙法外?天子犯法,當與庶民同罪,這話不假。」

他得意地將這幾年來走訪調查的卷宗拿出來,獻寶似的給了星弈看。

卷宗中記載,當年皇后罹患傷寒時所用的藥方被人替換,換成了致命奇毒。先皇后早知道有人對自己下了手,只是不清楚是何種方式,發現時卻為時已晚,已經病入膏肓。

彼時皇長子林兆還是個蹣跚學步的牙牙小童,先皇后不信任先帝,秘密聯繫了自己的娘家人,將皇長子連夜送出了宮,而後一把火燒了自己的寢宮,連全屍都沒留下。那所謂的與先皇后同葬的「皇長子」,其實是一副貓兒骨,是先皇后自己養的貓。大火之際,這隻貓陪伴主人不肯離去,便一同燒成了焦炭。

而真正的皇長子林兆,由先皇后做姑娘時的一個家丁領走了,改名換姓,起了一個很接地氣的名字——喚作「胡天保」,字懷風。胡家人就在京中做生意,是一等一的暴發戶,林兆頂著這個接地氣的名字,活成了一個孤絕的紈絝,心正人善,只是還留著些不入世的人所特有的天真。

總體上來說,沒什麼大的錯處。唯獨有一點不大好——林兆他活到十八歲后,忽然發覺自己愛好男風,為此還退了一戶好女兒家的婚事。

這個人好好地活到了二十五歲,壓根兒不知道自己其實是皇家血脈。等到他養父病逝、家中無人後,他正在準備舉家搬遷、離開京城時,卻被少帝派去的一個年輕人殺害了。

用的方法無他,是被用爛的美人計。那年輕人聽說長得頗為清秀,是少帝身邊的一條好狗,林兆對其一見鍾情,反倒折了自己的性命。直到死前,這個人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死。

沈睿道:「他是命不好,當年那把火一燒,貴妃有所懷疑,派了人封鎖城門,搜遍了京中往外去的道路,壓根兒沒想到他們竟然敢就將皇長子養在皇城底下。殿下好端端長到了二十五歲,即便王座不是他的,也應當活得自在逍遙。只可惜……還是被找上門來了。死後被潑了一大盆髒水,說他色膽包天、草莽痴白,沒能落下什麼好名聲,反而被眾人恥笑。那些人壞事當真做絕,一點餘地都不留,非要殿下死後也不安生,留一個莫須有的恥辱罵名。」

說完這段話后,他沉默了一會兒。彷彿那非人的經歷是生在他自己身上一般,在他胸腹中虯曲錯節,壓抑生長,熬得人雙眼血紅。

片刻后,沈睿又道:「該說的我都說了,感謝你的救命之恩。我來江陵,本想來找謝家老城主的,只是不料多年不通音訊,他竟然已經戰死了。他兒子和那個小軍師還得多歷練,在這兒遇上你也算得上是一種緣分,我便告訴你。」

星弈見他有離去之意,抽出長劍攔住他去路,嘴唇緊抿:「你不能回京。」

沈睿頓住腳步,靜靜地看著他:「王爺,什麼是忠?君無道亦可伐之,原來令敵人聞風喪膽的紫陽王,就只會臣服在自己親弟弟腳下,當一條一聲不吭的狗嗎?」

星弈眼神冰冷:「與這無關。」

沈睿拍手道:「那你是擔心老百姓陷入戰禍了?王爺,旁人若是有你這個身份,若是知道皇家這等醜事,第一個想的恐怕就是取而代之罷。是我想錯了你,你是當真無心無情無欲之人。」

這位大理寺少卿搖搖頭:「一點意思都沒有。」

他的言行舉止間很有一些瘋癲態度,星弈的劍攔在他身前,他躲也不躲,二愣子般地毫不在意的沖著劍尖撞過來,半邊肩膀被扎透了,沈睿反手握住劍刃,握出血來:「我平生最恨作踐人性命的人,自以為高高在上,便可以將好端端的人踐踏足下,便可以玩弄他人的命運,他們憑什麼?死的人憑什麼白死?他們憑什麼活得好好的?」

星弈眼中閃過一絲狠厲:「世上本無公平之事,海晏河清是旁人用血換來的,刮骨療毒從來不是良計。陛下性情陰狠多疑,剛愎自用,治國卻從無差池,江山穩固,你們又是憑什麼動搖國本?」

沈睿回頭道:「那麼王爺,您便等著罷。沈某跟您打個賭,這江山有他沒他,照樣得動。因為傳言不是假的,那位死去的皇長子林兆是真正回來了,閩南多有人被託夢,說是林兆死後成了神。神與人間帝王,我賭神靈勝利。」

他眼中躍動著狂熱、興奮的光芒,像個癔症患者:「他現在是神仙了,他回來了!」

……

沈睿最終還是走了,快馬回京。

少城主和小軍師沒能在星弈這裡問出什麼,幾天之後,星弈卻對小鳳凰道:「你想跟我去一趟閩南嗎?」

小鳳凰有點好奇:「閩南?」

星弈點點頭,微笑道:「是的,那兒與我們這邊不同,那邊盛行男風,承認男子與男子的感情,有許多成年男子互相愛慕,便結為契兄弟,過一輩子。」

小鳳凰瞪圓眼睛:「還有這種地方?」

星弈伸手摸了摸他的頭:「當然也不止於此,我同你在江陵辦了一場大婚,在苗疆辦了一場大婚,你想跟我再去一趟閩南,拜一拜那邊的兔兒神嗎?」

小鳳凰被他說得稀里糊塗的:「兔兒神是什麼?兔兒爺的神嗎?我只知道別人管好男風的人叫做兔子,像我們這樣的就是兔子,他們說男人和男人相愛就是淫|亂。」

星弈道:「差不多罷。最近幾年興起一個傳說,說是京中有個好色的兔子,獨自思慕某個御史大人而不得,趁著御史大人如廁時偷窺,因此被杖殺。這個人死後被眾鬼恥笑,玉帝看不過眼,就給他封了個神仙,在陰司中掌管男男情|事,與月宮玉兔共用太陰封號,就叫兔兒神。」

「這樣嗎?男女有月老廟拜,看來我們也應該去兔兒神廟裡拜一拜,好讓他讓我們永生不分離。」小鳳凰有點高興,也有點期待,「可這個兔兒神也太慘了罷,這算不算是撿來的神仙?」

星弈又揉了揉他的腦袋:「我也不知道呀,我的小夫人。」

五天後,他們動身去了閩南。

小鳳凰很高興,因為閩地也是一處好玩的地方,他和星弈結伴去看了騎樓,去聽了南管戲,還看了當地人普度燒金,祭拜神靈,當地人男風盛行,大街上隨處可見舉止親昵的一對男子,旁人不以為意。

他們抵達閩南的第一天,下榻在泉州,當地人說話小鳳凰聽不懂,學了幾天河洛話後放棄了,凡事依賴星弈,走到哪兒都跟著,反倒像個小孩子。星弈便常常牽起他的手走在街上,一邊輕聲給他翻譯當地人說的話,給他講故事,告訴他這裡的風土人情。

兔爺廟也被他們找到了,有關兔兒神的傳說興起不久,所以神廟也少,但還是有的。裡面供著一個滿面紅光、大腹便便的男子像,很是喜氣。

小鳳凰和星弈起初誰也不好意思先進去,還是看當地人有兩個男子結伴的,這才手拉手,做賊似地溜了進去。學著旁人的模樣奉香、叩拜,和其他神廟也並無不同。

小鳳凰小聲嘀咕:「為什麼神仙的塑像都這麼胖圓喜氣呢?你看,上面這個還有點丑。不知道兔兒神本人是不是長這個樣子呀。」

星弈笑:「他應當長得十分俊秀。」

小鳳凰信了:「真的嗎?微兼,你怎麼知道的?」

星弈笑而不言。好在小鳳凰向來不是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性子,他的注意力很容易就轉到其他地方去了,也沒有追問星弈為何這麼篤定。

星弈是見過先皇后的畫像的,他與這位沒有血緣關係的母妃素不相識,但他聽說過她的故事,也從先帝那兒聽來了許多關於她的瑣事;愛笑,性子洒脫淡然,不拘於兒女情長,行事反而有君子之風。據說,那時候皇宮裡所有皇子都想要先皇后當自己的親母妃,因為她對孩子們也很好。

他那時不一樣,他想的是別人的娘親終究不是自己的,即便她再好,他也是不承認的。但他的親娘親並不愛他,貴妃眼裡只看得見小兒子。不過,貴妃對兒女們的言傳身教少不了,他自小就知道自己的母親不喜歡先皇后,那個神仙一樣的女人也因此在他眼裡沒落得什麼好印象。直到他漸漸長大,才慢慢摒除這種偏見。

先皇后很美,據說姿容傾城,先帝亦是玉樹臨風,他們剩下的皇長子,想必也是十分好看的人。他,他的弟弟——如今的陛下,都生得俊俏好看,威儀非凡,林兆想必也是一樣的。

而這麼好的人,僅僅因為生在皇家,僅僅因為被自己的父親愛重,便落得橫死的下場。

星弈回想著深宮中的一切,看著眼前嬉皮笑臉的兔兒神神像,忽而覺得有些疲累。

他轉頭找自己的愛人,鬼使神差地,兩個人本來都安安靜靜地跪在地上奉香,可都在這一刻不約而同地看向了彼此。小鳳凰沒有發現他眼中的暗沉,只是開開心心地伸手過來,勾住了他的手指。

他像說悄悄話似的:「我許了三個願望,微兼,你要不要聽?」

星弈捂住他的嘴巴:「說出來就不靈了,你可給我好好閉嘴罷。」

……

晚上,星弈給小鳳凰講了這個故事,不過簡化了些許:「從前,有個邊境族部的國王,為了爭奪王位,不惜下手害死了他的哥哥和他哥哥的母親。現在有人知道了這件事,想要翻舊賬打倒做了壞事的國王,你怎麼看?」

小鳳凰向來是嫉惡如仇的性子,他想也沒想,拍著床板道:「血債血償!」

星弈笑了:「可若是我告訴你,那個國家如今生活安定,國王也很有能力,他在認真地當一個好國王,如果他死了,國家便會陷入大的震蕩中,許多其他的壞人也會趁亂做壞事,到時候戰禍、人禍一起來,百姓恐怕不會安生。這種時候,又要怎麼辦呢?」

小鳳凰呆住了,他撓撓頭,想了半天後,道:「好難。」

星弈輕輕嘆了口氣,把他拉進被子里裹好:「我不覺得難,小鳳篁,只是走哪一步都會有人不理解,若是要當惡人,除了被人罵幾句之外,似乎也沒有吃太大的虧。」

小鳳凰在被子里瓮聲瓮氣地問:「那微兼,你肯定是選保天下,也就是護著那個壞蛋皇帝的嘍?」

星弈道:「嗯。」

小鳳凰想了想,有點蔫吧:「這太難了,微兼,如果我是那個被害死的皇子本人,或者是很愛重他的親眷,那麼我就算化成厲鬼也要回來報仇的;你這麼一說,我又覺得你也很有道理。不過不管怎麼樣,我支持你。」

他蹭過來,將腦袋埋在他懷中。

星弈低頭瞅著他頭頂翹起的一撮毛,無聲地笑了笑。

他不是沒有私心的。

選擇這一方,也不過是因為,那可能被殃及的天下人中,有一個是他的小鳳凰而已。

……

半月後,他們回了江陵。

江陵少城主從京中歸來,傳信一封,十分簡短:

大理寺少卿沈睿回京途中遇刺,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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