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督軍府花廳里傳來稀里嘩啦的麻將牌聲,麻將桌上坐著大太太袁正芬,三太太薛曼琴,四太太楊慧珠,二小姐林秀葳。
四小姐林秀暖和大奶奶冷桂枝坐在一張方桌旁對弈,四太太楊慧珠人活泛,打麻將也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第一個抬頭看見林沉畹進門,把桌上跟前的麻將牌一推,「胡了。」
贏了錢,喜笑顏開,「六小姐回來了?」
一屋子人,都停下手,七小姐林秀萱年紀小,興奮地跑上前,「六姐,你去哪裡了?一聲不吭就走了,害得我跟四姐五姐絞盡腦汁猜你去了哪裡?」
三太太薛曼琴手裡握著一張還沒有打出的麻將牌,臉上掛著淡淡的笑容,「府里突然一個大活人沒了,竟沒人知道,害得我擔驚受怕。」
林府里內宅是三太太薛曼琴當家,林沉畹出門沒跟她打招呼,她話里話外有點挑理。
大太太袁正芬替她分說,「督軍跟我說了,是我記性差,忘了告訴你。」
平常大太太袁正芬對三姨太薛曼琴讓三分,當年也是大太太提出三姨太管家,林雲鴻自然要給太太面子,三姨太薛曼琴念過中學,識文斷字,家裡開過雜貨鋪,會看賬本,大太太把管家的大權交給她,她把家事打理得井井有條,面上一碗水端平,不厚此薄彼。
林沉畹下車時,阿祥提著籃子,裡面裝著幾隻正下蛋的母雞問她如何處置,林沉畹告訴他送廚房,不然這會更熱鬧了。
「六妹妹神神秘秘的,難道有什麼事?」
二小姐林秀葳嗅到點什麼。
林沉畹當然不能說出真相,恬靜地笑著,「二姐,我回趟鄉下老家,前陣子學校停課,我趁便溜回老家。」
小楠把一個綢緞包袱放在桌上,林沉畹解開,「鄉下沒什麼拿得出手的東西,桐里鎮的扇子有名,我買了幾把扇子,不是什麼貴重的東西,伯母姨娘和姐妹們拿著玩。」
四小姐林秀暖最先走過來,拿起一把真絲團扇,看這把扇子精巧,「難怪說桐里的扇子出名,真雅緻。」
大家都圍過來。
這時,六姨太雲纓走來,三姨太回頭看見,招呼,「六妹妹,快來挑扇子,六小姐從桐裡帶回來的扇子。」
林沉畹走時,六姨太雲纓新來乍到,每日不出房門,這段時間跟府里的女眷熟了,督軍白天不在家,過來湊熱鬧。
林沉畹不免跟她客氣幾句,「六姨娘看有沒有喜歡的扇子,拿著玩或送人。」
雲纓拿起一把絲扇,「桐里的扇子我聽說過,早年家父別人送了一把,收藏著,一直沒怎麼捨得用。」
雲纓跟林家的幾位小姐年紀接近,反倒更容易親近,含笑對林沉畹說;「讓六小姐破費了。」
大家各自挑選喜歡的扇子,沒人注意廳里進來一個人,清朗男聲突兀傳來,「今日家裡這麼熱鬧,什麼好東西,讓我看看。」
六姨娘雲纓順著聲音望去,一個身穿寶藍色杭綢袍子,身材頎長,倜儻的年輕男子。
原來是大少爺林鴻申,他進門后,桃花眼在六姨太雲纓身上停留了片刻,大奶奶冷桂枝淡淡地問了句,「你回來了。」
林鴻申漫不經心地答應一聲,沒朝大奶奶看,走過去看桌上挑剩下的扇子。
大奶奶冷桂枝前幾日跟他負氣,小兩口吵架,林鴻申拔腿就走,一走三五日不回家,大太太嘴上沒說,心裡對她不滿,她少不得主動說一句,看他態度,全然沒把自己放在眼裡,夫妻幾日不見,冷冷淡淡,不由又生了一場悶氣,把手裡拿的一把摺扇,打開合上,合上打開。
林沉畹看見心疼她的扇子,這十幾把扇子花費她不少零用錢,大奶奶的個性真不討喜,生氣糟蹋東西,全然不顧送禮物人的感受。
大奶奶冷桂枝容貌秀麗端莊,她娘家富裕,未出閣時請私塾教導讀書,通曉琴棋書畫,自持清高。
大少爺林庭申生性風流,放蕩不羈,兩人性格不合,到一起便拌嘴,林庭申生不喜歡她,夫妻關係冷淡。
大少爺林庭申在外面養了個小公館,府里人都知道,背著她私下議論,大奶奶冷桂枝平常不跟任何人親近,也沒有替她說話,沒人告訴她,至今還蒙在鼓裡。
前世林沉畹性格內向,不喜跟人親近,重生後跟人相處便多用了幾分心思,她當年到大伯家裡年紀還小,不懂人情世故,現在以一個心智成熟的人角度看,對好多事情的理解就不一樣了,凡事不是非此即彼。
比如像大堂兄和堂嫂,夫妻關係不睦,固然有大哥的錯,但大嫂本身性格有缺陷,府里的姨娘姊妹們不是是非不分,幫理不幫親,她對人冷漠,也沒人跟她好,平常大家都對她敬而遠之,她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一個女傭進來,「太太,現在開飯嗎?」
大太太看一眼牆角的座鐘,快五點了,丈夫還沒回來,六小姐今天從鄉下回來,雲鴻說回家吃晚飯,大概軍中有事絆住了,不等了,說了聲,「開飯。」
問四姨太,「五丫頭去那瘋了,今天她六妹妹回來?姊妹倆要好,這麼長時間沒見面,也不說回來看看她六妹妹。」
「說同學做生日,晚點回家,她不知道今天她六妹妹回來。」四姨太答道。
大少爺林庭申從沙發上站起來,懶散地語氣,「我在外面吃完了,你們吃。」
轉悠一圈剛想走,外面站著傭人喊了一聲,「督軍回府了。」
林督軍已大步邁進客廳,眾人站起身,林雲鴻掃了眾人一眼,看向林沉畹,「鄉下沒什麼大變?寬伯那個老東西身子骨還硬朗?」
林沉畹規矩地站著,「寬伯身體很好,讓侄女帶話說他給大老爺請安。」
林雲鴻今日心情不錯,冷硬的面孔柔和幾分,看著兒子林庭申,「我怎麼總沒看見你,軍中的事你不關心,隔三差五去應個卯,團參謀長的職位是混飯吃的。」
大少爺林庭申暗罵不知道又是誰背後打小報告,解釋說;「我這兩天有點私事。」
大太太趕緊打岔,招呼傭人給督軍盛飯,林雲鴻擺手,「把飯菜送到外廳,我跟廷申說幾句話。」
大太太忙命下人把飯菜送到外偏廳,父子一起吃飯。
林雲鴻臨出門時,看了雲纓一眼,雲纓低頭,明白他的意思,今晚到她屋裡,當著眾人,不好意思地撩起耳邊的碎發,表情極不自然。
四太太楊慧珠盯著二人,掉過臉,林雲鴻這一個月幾乎天天歇在雲纓房中,帶她出去看戲,好東西沒少往她屋裡搬,林雲鴻乃一家之主,寵愛那個,那個便吃香,連家裡下人都高看一眼,六姨太有什麼吩咐,沒有不痛快的。
楊慧珠失寵,心裡不自在,暗怨林雲鴻薄情。
大太太那裡不放心,怕林庭申吃虧,支使身旁侍女,「你偷著跟過去聽聽,督軍跟大少爺說什麼?」
轉頭看見大奶奶冷桂枝似笑非笑的神情,嘴角邊隱約露出嘲諷,皺了下眉頭,昨兒恍惚聽見說庭申小公館那位有身孕了,便想得空找兒子問問,懷了孩子住在外面終究不妥。
林沉畹把各人表情都看在眼裡,府里表面和平,各人有自己的小心眼,現在有伯父在,相安無事,少爺小姐們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如果靠山倒了,各人顧各人,前世督軍伯父一死,林家人生活潦倒,姨太太們下場凄涼。
想起便有些難過,怕被人看出來,她低下頭。
許媽聽人說小姐回府了,把手裡的瓜子扔在桌上,撇下正嘮閑嗑的三姨太屋裡的一個老媽子,緊著往回跑。
林沉畹在偏廳吃完晚飯,跟小楠回屋,走到門口,許媽端盆倒水,一推門,唬了一跳,滿臉堆笑,「小姐回來了。」
許媽現在不敢像過去一樣拿大,小楠掀起門帘,林沉畹進屋,許媽臨時抱佛腳,打水把屋裡浮灰擦了一遍,林沉畹看她手裡拎著一塊抹布,不點破。
許媽笑裡帶著幾分討好,「我這幾天□□叨,小姐該回來了。」
林沉畹對小楠說;「帶的東西給許媽。」
小楠從包袱里取出一包菊花茶,「小姐說媽媽眼睛不好,沒事泡水喝,清肝明目。」
許媽很意外,接過,不好意思,「小姐還給我帶東西。」
手上潮濕,在衣襟上擦了擦,接過小楠遞給她的紙包。
林沉畹說;「這貢菊沖泡時可酌加紅糖或蜂蜜,用它煲菊花粥,口乾很好。」
許媽有幾分慚愧,小姐走之前,囑咐她照管屋子,她每日走東竄西的,剛才聽見小姐回來,緊忙打水收拾一遍屋子,小姐走後這些天她沒拾掇屋。
林沉畹洗完澡,想早點睡覺,坐了一整天火車,又困又乏,五小姐林秀瓊從外面應酬回來,屋都沒回,跑到她房間里,「六妹,你走時怎麼連我都不告訴一聲。」
林沉畹拿出送她的禮物,一個長方形錦匣,塞到她懷裡,「這是給你的。」
林秀瓊打開錦匣,裡面躺著一隻鍍金筆。
小楠說:「小姐送別的姊妹都是一把扇子,獨五小姐多一隻金筆。」
林秀瓊拿著金筆別在衣襟上,「我收下了。」
林家姊妹裡頭,五小姐林秀瓊對她最好。
兩人又說了一會話,林秀瓊一走,林沉畹明天要上學,早早爬到床上,關燈,一會功夫就睡著了。
許媽拿著那包貢菊,心裡嘀咕,小姐這一二年大了,變得心細,懂事了。
傍晚,育德中學門口停著一輛黑色汽車,車窗落下,隱隱約約能看見車裡坐著一個一身黑衣的人。
學校放學時間,三三兩兩的男女學生走出校門,意氣風發,昂揚的青春。
黑色轎車裡,男人的目光突然凝住,校園裡一個騎自行車的高個男生,穿著學生制服,車座后坐著一個女生,穿著白布衫,藍裙,腳上穿著雪白棉襪,黑皮鞋。
放學的學生多,男生為了躲人,自行車晃悠一下,女生伸手扯住男生衣角,兩人靠得很近,女生似乎說著什麼,兩個人青春洋溢,臉上燦爛的笑容。
黑色轎車的車門推開,走下一人,身形高大挺拔。
方崇文的自行車突然被人堵住去路,車身晃悠幾下,腿長支在地上,車子才不至於跌倒。
林沉畹已經靈巧地跳下自行車,晴空萬里,突然眼前投下一大片黑影。
夕陽為黑衣的男人鍍上一層金色,面貌清雋,眉目深邃。這個出色的男人雙手插在敞開的風衣口袋,往那裡隨意一站,就奪去所有光華。
秋日的傍晚,暖暖的餘暉灑在身上,林沉畹沒有感到一絲溫暖。
陳道笙的視線越過男生,落在他身後的女生的身上,冷冷一句,「上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