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11)
心虛地餵了小姑娘一頓烤雞,沐公子還得揣一袖子的斷髮走。
這次上山,他是送母親元氏來廟裡還願的。前段時日漠北發生戎族偷襲村子之亂,沐將軍領兵時受了重傷。元氏收到來信,急得整宿睡不著。隔著千山萬里,她也鞭長莫及,便尋思著來相國寺為遠在邊關的沐將軍向佛祖求了願,祈求他早日康復。
相國寺自古以來靈驗得很,許願也自有一套特別的規矩。就是請願者只要上山對佛祖是有所求的,那不論靈驗與否,事後都要親自上山一趟還了願才可。
元氏今日特意起了個大早,就是為了來還願。
沐長風雖不信神佛,但作為孝子,也願意耐著性子陪元氏上山。來之時便隨母親去主廟進過香。進完香,元氏去找一明大師講經,他不耐煩聽這些,便在這後山轉轉。誰知走著走著便走遠了,這才撞見爬樹的郭滿。
他看了眼天色,巳時一過快到午時。想必這個時辰,母親的經書該講的也講完了。沐長風便站起身,與郭滿告辭了。
告辭的時候,他眼角還瞥了眼郭滿沉甸甸的馬尾。
烏黑的墨發用一根碧青色的絲絛束著,有些毛躁的樣子。短的髮絲隱秘地藏在長的裡頭,不仔細看,看不太出來。沐公子心裡到底覺得愧疚的。自古以來,女子的頭髮就是命,他這般不聲不響就削掉小姑娘的命,也真是太不厚道。
想來想去,沐長風覺得一頓烤雞就打發了人家,未免有些太欺負人。
想著給郭滿個什麼算是補償,於是手便在袖子里摸。摸到了一縷順滑的髮絲,他手手一抖,下意識往更里去伸。
摸了半晌,從懷裡掏出一個小東西順手遞過去。
剛拿出來發現不對,他拿錯了東西。居然把私人印章拿出來了!
然而正準備縮手換其他的,郭滿的目光已經看過來。
遞到一半,在人眼皮子底下,也沒有收回去的道理。沐長風的身子一僵,硬著頭皮道:「這個……便給六姑娘留著吧。若往後遇到困難了,六姑娘可拿這個去我沐家名下的鋪子。屆時鋪子里的人看到這個,會來告知我的。」
郭滿眼睛轉得快,其實沒看清,正想著什麼東西?一聽沐長風這口氣,立即意識到是好東西。她半點猶豫都沒有,接過來便塞進了懷裡。
「這是什麼印?」雖說拿東西很利索,但郭滿心裡的狐疑更深了。
這沐長風怎麼回事?怎麼對她這麼好?郭滿心裡嘀嘀咕咕,想著這小子該不會眼瘸看上她了吧?雖說看上她算他眼光不錯,懂得透過她柔弱的外表看她深沉的內涵。但低下頭,郭滿看著瘦猴子一樣的自己,努力思索,她這幅樸實無華的皮囊還有什麼值得這位貴公子青眼的閃光點。
思索一息,她摸著自己的良心,沒有。
所以,該不會,這人其實是好童女的吧……小心地擦了擦紅石頭印章,郭滿擰著兩道小細眉斜瞅著的沐長風。
沐長風的臉,已經鐵青了。
雖說他素來弄不明白小姑娘家家的小腦瓜子里都裝了什麼,但不妨礙他看得出郭滿眼神的意思。這小白眼狼,得了他的好處,還滿腦子瞎琢磨什麼?!以為他瞎嗎!這麼狐疑中略帶鄙視的眼神,以為他看不到嗎!
若非顧忌君子風度,告誡自己大男人不該跟個小姑娘計較,沐長風就去梆梆地敲這白眼狼的腦殼兒!
「不喜歡便還我吧,」他吸了口氣,微笑道,「我賠你對新珠花。」
珠花哪有印章好啊!傻子也知道要印章,郭滿利落地拒絕:「不不不,多謝沐公子好心。不必麻煩了,這枚印章挺好。紅彤彤,水靈靈的,小女十分喜歡。」
「哦?」沐長風微笑,「我怎麼覺得你這神態不是這麼說呢?」
「那是沐公子你看錯了。」
沐長風呵地一聲冷笑,倒是沒跟她較真。
……
其實你來我往說到這兒,郭滿其實也看出來,沐長風是在可憐她。
嘟了嘟嘴,郭滿感覺有點堵心。
她這個人哪怕招人恨也無所謂,就是不喜歡別人可憐她。看了眼沐長風,郭滿想問什麼,轉頭想了想,覺得還是覺得算了。換個角度想,能被貴人可憐其實也算一種特殊的本事。許多小說里的白蓮花不都這樣么?楚楚可憐地被各大男主角可憐著,捧著,一不小心就無辜地走上了人生巔峰。
雖說這種路線有點膈應,可總比別人根本沒路去巔峰好不是?這麼想想,郭滿咽下到嘴邊的多餘的話,彎著大眼睛乖巧地跟沐長風道別。
沐長風最後又看了眼郭滿接放印章的部位,心裡又是後悔又是鬆了口氣。
……算了,就當是個教訓吧。
辭別了郭滿和無真小和尚,沐長風便去側殿去尋母親元氏。沐家上下還有許多事兒等著元氏安排,能抽出一天已經是不易,還了願便要下山。
陪著元氏又用了些齋菜,母子便匆匆下山了。
相國寺在京城城外西南方六十裡外,馬車快馬加鞭的話,兩個時辰便能進城。兩人回到府上已經是夜裡,沐長風先送元氏回了院子,陪元氏說了會兒話后折回自己的院子。
回了自己的屋,他一進門便打發了小廝下去備水。
沐長風是素來不喜下人近身伺候的,倒不是像周博雅的疏離厭煩,而是打小就沒這習慣。沐家都是武將,男子從三歲起便不用丫鬟婆子伺候,打小養成萬事自己動手的習慣。二十年下來,沐長風能自己做的,從不假手於人。
進了內室,他便在木榻邊坐下。
大手的手指在燭光下白皙修長,他一手扯著窄緊的袖子慢慢扯鬆了些,一手抖著袖子往桌案上倒。就見一縷縷半截長的烏黑髮絲落下來,灑在桌上。沐長風頭疼地捏了捏額頭,原以為不過一把,沒想到這麼多……
沐公子後背又開始冒汗了,若非小姑娘頭髮厚,非得被他削禿了不可。
煩得不行,為自己圖痛快一時手快割了人家姑娘的頭髮。不過這時候懊悔也來不及了,該削得他已經削了,又不能接上去。
沐長風看著這一桌黑乎乎的,犯了難。
扔了吧,似乎很不像話。古人言,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人身上,就沒有比頭髮珍貴的。削了人家頭髮已經是大錯,扔就更過分。可留著吧……也不像。他一個沒說親的青年男子,屋裡連通房都沒呢,留個沒出閣小姑娘的頭髮算怎麼回事兒?
心裡煩躁著,他下意識地將撒亂的髮絲捋整齊。
郭滿的髮絲柔軟而韌,摸著冰涼絲滑。燭光下照著,黑亮黑亮的一團,跟濃墨的硯台打翻了似的黑。心裡還沒琢磨明白呢,心靈手巧的沐公子不知不覺中,已經將一團都給捋整齊了。此時就髮絲這麼在他的手裡捏著,有拇指粗那麼一小把。
沐長風:「……」
……算了,捋都捋齊了,總不能重新打亂。
他於是乾脆去取了一截紅繩,綁起來。
沐長雪就是這個時候過來的。
「大哥!看看,這是什麼!」人還沒進屋呢,人未至聲先至。沐長雪爽朗的嗓音從屋外一路飄進屋子,蹬著羊皮靴一溜煙就衝進了屋「今日嫻姐兒畫了個新花樣,大哥你給瞧瞧,我繡得可好看?」
沐長風正對著一撮烏髮發獃呢,嚇一跳,快速閃電地將頭髮又塞進了懷裡。
沐長雪跑到他身邊坐下,沐公子已經恢復了道貌岸然的瀟洒姿態。他長腿支在榻上,一手自然地搭在支起的膝蓋上一手端著一杯燙死人的茶,胳膊肘撐著桌面,偏過頭去斥沐長雪:「莽莽撞撞地想什麼樣子!大晚上不去歇息,你跑我屋來做什麼?」
「大哥!」沐長雪頓時不滿了,「人家再跟你說繡花!我花了半個月,好不容易綉好的荷包,連娘都沒看到,頭一個就拿給你瞧了,你都不看看就知道罵我!」
「……什麼荷包?」
不小心喝了一口熱茶,燙得舌頭都麻了。
沐長風默不作聲地咽下這一口滾茶,放下杯子,斜了眼去看沐長雪:「你能綉出花來?十根手指頭都戳腫了吧?哼,拿出來我瞧瞧。」
沐長雪對他這態度十分不滿,然而想要誇獎的心太重,她還是屁顛兒屁顛兒地拿出來。
東西拿出來,是針腳都不平的一個金荷包。荷包兩面用五彩的綉線,五花八門地綉了一堆圖案纏在一起,也看不出具體什麼花樣子。不得不說,這玩意兒果然是長雪這丫頭喜歡的。不過巴掌大小帶子,從布料道縮口的繩都金燦燦的晃人眼。
沐長風沒說話,伸出兩手指捏起來左右翻看了一下。
沐長雪見狀立即瞪大了眼睛,一臉期待地看著他:「……怎,怎麼樣?」
「嗯,繡得不錯……」
雖說這玩意兒丑得丟出去估計都沒人撿,但好歹是沐長雪長這麼大第一次綉出來的完整的荷包,值得誇獎,「這個就給我了,你回去歇著吧。」
說罷,他眼疾手快當就把荷包塞進了衣裳里。
沐長雪目瞪口呆,反應過來都想打死她這死強盜哥哥。人家辛辛苦苦繡得眼都要瞎了,他一聲不吭就佔為己有?做夢!
心裡悲憤的沐長雪怒了,張牙舞爪地撲過來就搶。
沐家人不論男女,自幼習武。沐長雪雖說是個姑娘家,武藝的造詣實則不必兄長弱。兩個習武之人動起手來,大開大合,掌掌有風。沐長風左閃右閃的,冷不丁就被沐長雪的手給勾到了衣領,手指勾住了金帶子便將荷包扯了出來。
就聽吧嗒一聲輕響,郭滿那沉甸甸一把的髮絲被荷包給帶出來,掉在了地上。
沐長雪看清什麼東西,瞬間驚呆:「??嗯嗯嗯!!」
沐長風:「……」
與此同時,正坐在銅鏡邊由雙喜慢慢梳理頭髮的郭滿看著自己缺了一截的一邊頭髮,氣到想爆炸:「我的飄逸烏黑順亮的頭髮啊——」
這一刻,郭滿終於明白沐長風下午為什麼那麼反常了。原來是心虛啊!
她氣得小胸脯一聳一聳的,郭滿啪地一巴掌打在梳妝台上。然而因為梳妝台是實木的,痛得她的臉瞬間扭曲:「個王八蛋沐長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