願賭服輸
我當然沒有和個孩子似的,在門外偷聽——當然也不是說我不想這麼做,只是屋內的兩個人都很了解我,他們並沒有關起門來,只是壓低了自己的聲音,讓這番對話僅僅局限在桌椅附近。而我想要不著痕迹地偷聽到兩個人的對話,這番努力當然是還沒有開始,就已經宣告失敗。
我就只好怏怏地吩咐小白蓮、小臘梅,讓她們去御膳房傳話,將今晚的供膳提高一個檔次,再做一些新鮮的小炒上來,更吩咐了東宮小廚房,讓他們精心整治幾個好菜,算是給我嫂嫂接風了。
這一番密談,也並沒有持續很久,屋內就傳來了我嫂嫂暢快的笑聲,「太子爺啊太子爺,您可真是——」
然後她的聲音就又低了下去,我又聽不到了。
我滿心不是滋味地在屋內來回走了幾步,一直到柳昭訓過來給我請安,才找到一個人可以抱怨,「真是的,我也這麼大了,還當我是個孩子,什麼事都不和我說……」
柳昭訓這一陣子都被我派去露華宮,幫著陳淑妃準備選妃的事,忙得小臉消瘦了一圈,聽到我嫂嫂進宮了,她就要進去請安,「許久沒見到夫人了!」
我趕快攔住這個滿面放光的大包子,「我為你問過了,你們家那誰的事,不歸元帥衙門管,嫂嫂也是什麼都不知道。只知道他似乎做得很好……」
雖然身邊沒有多少人,但我還是情不自禁地壓低了聲音,「聽說雙城告破,他在內部做了很多努力。」
柳昭訓頓時露出了一臉的光華,她的十八個褶子,一下就變成了三十二個。「還是娘娘心疼妾身,知道想妾身之所想,急妾身之所急。」
死丫頭,一聽到心上人沒有事,就又有打趣我的心情了。
我白了柳昭訓一眼,想到不久后,柳昭訓又要為王琅的帽子上添一點綠色,就又覺得他們商量正事並不帶我,其實也很正常:畢竟我嫂嫂雖然匪氣,但也決不會像我這樣胡鬧。
晚飯吃得不能算很熱鬧,至少要比從前和嫂嫂一起吃飯的時候冷清很多。從前劉翡沒有懷孕的時候,這一頓首先就要喝一斤酒,喝酒行令,呼五喝六的,多麼歡快?現在有了孩子,又有王琅這個老道學在,場面就要冷得多了。
我提議叫馬才人或者姜良娣來獻舞一曲,為嫂嫂助興,被我嫂嫂乾淨利落地否決了。「得了吧,太子那一群小老婆,就是脫光了來跳天魔秘舞,我都懶得多看一眼——沒、勁!」
嫂嫂的名字真是一點都沒有取錯,我和王琅交換了一個眼色,王琅咳嗽了一聲,儼然地吩咐柳昭訓,「昭訓也不要只顧站著伺候,坐下來為嫂子勸膳吧。」
自從東北大捷,王琅對柳昭訓的態度,就客氣了很多。雖然還說不上是和顏悅色,但也不再視柳昭訓如無物。我猜——我真的只是在猜,這和柳昭訓家裡的那一位有很大的關係。
大家吃了幾口飯菜,都不約而同地沉默下來。我感到氣氛實在是有些尷尬,索性就問柳昭訓,「這一向你幫著表姑辦選妃的事,現在有眉目沒有了?」
柳昭訓抬了抬眉毛,還沒說話,劉翡就搶著說,「我先到露華宮去給表姑請安,不巧還看到了劉翠的畫像,那個野丫頭,不過是三年沒見,居然也有個小淑女的樣子了。」
劉翠是我嫂子的堂妹,劉家上下就這麼兩個女孩,年紀相差得還很大。劉翠今年才十四歲,剛夠得上『豆蔻年華初長成』的邊,一直住在老家,我倒是都沒有見過她。
說起來,劉翠又是名門世家出身,家教又好,看我嫂嫂這樣,人應該也不乏味。最妙是她自己的父母都挺淡泊的,並無意於功名。當一個藩王妃,她可以說是綽綽有餘,就不像萬氏那樣,出身實在高貴,高貴得配給元王,立刻就讓元王有點想入非非……
這麼靈機一動,頓時就有了無數的想法,從我腦中順了出來。我眼神就是一亮,才閃爍著看向嫂子,劉翡就啪地一聲,將筷子拍到桌上,毫不留情地道,「你別看我,我知道你想什麼。劉翠性子可比我更野,她要看不上瑞王,這門親事,絕對成不了。」
我一下又垂下了嘴角,禁不住就是一臉的沮喪。柳昭訓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王琅,她說,「瑞王還說不想這樣早成親,這些天,母子倆常鬧不愉快。聽說瑞王直接找過皇上,所以皇上也都遲遲沒有發話。」
藩王選妃,當然需要我姑爹發話,按理說,我表姑都開始準備,端王也就藩出京,東北更是大捷,現在朝中內外,也沒有太多的煩心事來吸引皇上的注意力。皇上是早該頒布旨意,過問瑞王的婚事了。可是老人家在這件事上卻一直保持了沉默,柳昭訓這麼一說,我也覺得挺微妙的。
從嫂子的角度考慮,從表妹的角度考慮,我當然希望王瓏可以得配良家子,最好是郎才女貌,琴瑟和鳴,和和睦睦地就藩去了。雖然我會不舍,但這不舍,畢竟是欣慰的不舍。
可從我蘇世暖的角度來想這件事,我卻覺得有一點不安,雖然我們沒有說破,但不論是他還是我,似乎都感覺到了一點不對。如果一句話都不說,就將這不對埋葬起來……這不是我蘇世暖為人處事的辦法!一想到我要讓這件事含糊過去,我就覺得滿心的不得勁兒。
要從太子妃的視野來看這件事,瑞王和太子之間雖然情投意合,似乎兄弟情誼很深。但瑞王本來出身高貴,王琅幾次受挫,背後影影綽綽,似乎都和瑞王有一定的聯繫。我當然希望他能早日就藩,到他的封地居住,遠離開關於皇位的紛爭。這不但對太子好,對他也好。
曾經我天真地以為,親人之間的情誼,可以遮蓋過醜陋的現實,可以壓下複雜的博弈,情之一字,近乎無往不利。可是漸漸我已經明白,很多時候在政治面前,情字退居次席,對誰都更好一些。
在這一刻,我也多少有些明白王琅當年不願我做太子妃的心情。
當我會想到「遠離開關於皇位的紛爭。這不但對太子好,對他也好」,會將王瓏視為一個潛在威脅的時候,過去的蘇世暖,已經有一小片死去了。
但王瓏說得沒錯,人生在世,又有誰能永遠保持一顆赤子之心?
我就問我嫂子,「你覺得劉翠會看不上咱表哥的腿嗎?應該不至於吧?不是我自誇,咱表哥什麼人才,嫂子你也是看得到的。除了走路有點不方便,喝,那個文采飛揚啊,那個溫潤如玉啊……」
誇了幾句王瓏,我忽然覺得有點不對。
再一看,柳昭訓早已經似笑非笑地看著我,似乎在欣賞我自掘墳墓。我嫂子不知道什麼時候也撿起了筷子,一邊笑嘻嘻地吃花生米,一邊看看我,又看看王琅。
太子爺呢,卻是一臉平靜地盯著眼前的杯盞發獃,似乎對我的話,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反應。
……是啊,只是不知道怎麼回事,就有一股冷冷的氣流,從他周身輻射而出,讓滿殿的氣氛都冷了幾分,甚至連我碗里的熱湯,都有點涼了。
我趕緊硬生生地轉了口風。「雖然比不上我們家六哥,呃,英明神武……玉樹臨風……」
平時想到王琅,多半是想他的不好,他的好對我來說,已經是熟極而流,用不著一再提醒自己。現在忽然間要想一些詞來誇他,我還真有些詞窮,空泛的四字成語蹦了幾個,自我感覺反而把氣氛變得更冷。王琅抬起頭來看我的一眼更是證實了我的猜測:他是優點惱了。
還是嫂嫂疼我,她忽然間噗嗤一聲,樂不可支,「哎,你們這對小夫妻!」
還沒等我或者王琅發表評論,她又說,「這種事,我眼光真還不如世陽!」
我說,「嫂子,你什麼時候也這樣神神叨叨的了。」
劉翡便只是笑,不說話,又拍了拍王琅的肩膀,粗聲說。「妹夫,你也悠著點兒,什麼事過了也都不好!小暖人很聰明的,有什麼做得不對的,你仔細教她,看在世陽和我面子上,別太生氣,啊?」
我真不知道王琅是怎麼在幾句話之內,把我嫂子從「哼,待你好,是這小子的運氣」,變成了「有什麼做得不對的,你仔細教她」!
王琅掃了我一眼,雲淡風輕地笑了,又點了點頭,低聲道,「嫂子請放心。」
劉翡便露出了一臉的滿意,又沖我擠了擠眼睛,大聲說,「這頓飯吃得開心,嫂子幾年的心結都解開了。來,喝——」
話說到一半,她又露出了一臉的沮喪,「可惜,今兒個沒酒助興!」
我和柳昭訓都笑起來,就連王琅,也罕見地輕笑了幾聲。
今天嫂子的反常表現,畢竟還是掛在了我的心上。再加上還有劉翠與瑞王的事,使我始終不能釋懷,等送走了嫂子,又將心花怒放的柳昭訓轟出了東宮,讓她回朝陽宮去喜悅。我洗過澡換了常服,便晃進了東殿。
王琅也剛從凈房出來,正親手扣著常服的紐絆,見到我進來,他抬起一邊眉毛,輕聲道,「你該不會是來賠不是的吧?」
其懷疑的語氣,直逼我的忍耐限度,我白了王琅一眼,「找不到什麼詞可以誇你,是你這個做夫君的人不對!你不知道反省,還叫我賠不是?——死王琅!」
一邊說,一邊拿起他的手臂作勢要咬。見王琅好整以暇地看著我,又咬不下去,只好恨恨地道,「就會欺負我,哼!」
王琅搓了搓手臂,臉上露出一點古怪的神色,他淡淡地道,「是,我最壞,我就知道欺負你。」
從前他說這話,其實底蘊終究是甜蜜的,比不得今天,這話里浸透了酸味。
我再一次肯定:這個人雖然遮掩得很好,但卻真的挺醋罈子的。我和王瓏的友誼,他很介意。
還沒歡喜一會,就又想到:其實我也不是不認識別的適齡男子,為什麼王琅就這樣在意王瓏?
答案當然很明顯:他是早知道了王瓏對我有意思。
再往深里想一想,當時在假山外頭,他和王瓏的對話之中,似乎還暗藏了很多很多,我到現在才能回過味來的機鋒。
可我並不是王琅,我不能像王琅那樣,若無其事地將整件事埋藏起來,甚至連一點暗自的欣喜都做不到,只感到了一股接近於憤怒的不快,從心底冉冉升起,連忍都忍不住,我就質問王琅,「你知道王瓏……王瓏喜歡我?」
王琅雖然瞞著我很多事,但他始終未曾習慣的一件事,卻是對我撒謊。
我知道他是從來都不會騙我的,面對我的質問,若他不想回答,或者不能回答,他只會保持沉默。
而此時此刻,王琅臉上的表情忽然全都不見了,他保持了一片耐人尋味的沉默。
對王瓏的心思,我已經再無懷疑。
我問王琅,「你又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王琅依然不說話。。